第0148章暗流與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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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管事落水事件,像一顆投入平靜池塘的石子,在柳村及周邊水鄉漾開了層層漣漪。
    莫老憨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生怕那李管事帶人來報複。阿貝表麵上渾不在意,照常跑船、幫養母做家務、抽空認字,但夜裏睡覺時,枕頭底下也悄悄藏了把磨得鋒利的短魚叉。
    出乎意料的是,李管事那邊竟沒了下文。後來才從相熟的船工那裏聽說,李管事那日落水後回去就染了風寒,病了好幾天。更關鍵的是,他巴結的那位新稅吏,似乎因為賬目不清被上頭查了,自身難保,李管事失了倚仗,氣焰頓時矮了半截,最近在碼頭上都低調了許多。
    莫老憨這才鬆了口氣,看著阿貝的眼神更加複雜。這孩子,膽大,機靈,卻也讓他這做父親的,心裏時常七上八下。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隻是阿貝心裏那點不安分的火苗,被這件事一激,似乎燒得更旺了些。
    這日午後,天氣晴好。阿貝幫養母莫嬸將繡好的幾方帕子、一對枕套拿到鎮上的“錦繡閣”交貨。
    錦繡閣是鎮上最大的繡莊,門麵敞亮,櫃台裏陳列著各色絲線、綢緞和精美的繡品。莫嬸的蘇繡手藝在附近是出了名的,尤其擅長雙麵繡和仿真花卉,繡出來的貓蝶圖活靈活現,牡丹圖仿佛能聞到香氣,一直是錦繡閣的緊俏貨。
    掌櫃的是個五十來歲、戴著老花鏡的瘦削男人,姓錢。他仔細驗看了莫嬸帶來的繡品,尤其是那方雙麵繡的“荷塘清趣”帕子,正麵是亭亭玉立的粉荷,反麵則是幾尾嬉戲的錦鯉,針腳細密均勻,色彩過渡自然,不由得連連點頭。
    “莫家嫂子的手藝是越發精進了。”錢掌櫃推了推眼鏡,語氣還算客氣,“這方帕子,店裏可以給到一百二十文。這幾方單麵繡的,五十文一方。枕套一對,兩百文。你看如何?”
    莫嬸默默算了算,臉上露出一絲為難:“錢掌櫃,這……絲線價錢漲得厲害,一百二十文,刨去本錢,實在剩不下幾個手工錢了……您看,這雙麵繡費時費力,能不能……再加一點?”
    錢掌櫃歎了口氣:“莫家嫂子,不是我不肯加。如今世道不太平,生意難做啊。滬上、省城來的客商都少了,店裏也壓著不少貨。這個價,已經是看在老主顧份上了。”
    阿貝站在母親身後,看著櫃台裏那些標價動輒幾錢甚至一兩銀子的華麗繡品,又看看母親因為常年穿針引線、有些變形的手指,心裏很不是滋味。母親熬更守夜,眼睛都快熬壞了,賺的錢卻勉強隻夠糊口和抓藥。
    她忍不住開口:“錢掌櫃,我娘這雙麵繡,放在省城,少說也能賣到二錢銀子吧?鎮上獨一份的手藝,您就不能通融通融?”
    錢掌櫃抬眼看了看阿貝,這丫頭他認得,小時候常跟莫嬸來,機靈膽大。他笑了笑,語氣帶著幾分生意人的圓滑:“丫頭,話不是這麽說。省城有省城的行情,鎮上有鎮上的銷路。好東西也得有人識貨,有路子賣才行啊。”
    他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個卷軸,小心地展開。那是一幅畫稿,畫的是一幅繁複的“百鳥朝鳳”圖,線條流暢,構圖飽滿,鳳凰展翅高飛,百鳥形態各異,栩栩如生。
    “莫家嫂子,你看看這個。”錢掌櫃指著畫稿,“這是滬上一位老主顧特意訂的,要繡一幅大型的‘百鳥朝鳳’插屏,點名要頂好的蘇繡師傅。工期三個月,用料都用最好的,若是繡好了,工錢這個數。”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五兩銀子?”莫嬸倒吸一口涼氣,有些不敢相信。五兩銀子,夠他們一家省吃儉用大半年了。
    “是五十兩。”錢掌櫃壓低聲音,臉上帶著一絲得意。
    “五十兩?!”莫嬸驚得手一抖,差點拿不穩手裏的包袱。阿貝也瞪大了眼睛,心髒怦怦直跳。五十兩!這對他們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不過,”錢掌櫃話鋒一轉,神色變得嚴肅,“要求也極高。鳳凰的羽毛要根根分明,有光澤感;百鳥的神態不能重樣,要靈動;整體的配色要華貴大氣,不能有絲毫差錯。而且工期緊,三個月必須交貨,延誤一天,扣十兩。”
    莫嬸看著那幅複雜的畫稿,臉上露出猶豫和膽怯。五十兩的誘惑巨大,但這難度和風險也太高了。她這輩子還沒繡過這麽大幅、這麽精細的作品。
    “錢掌櫃,這……我怕是……”
    “娘!”阿貝猛地拉住母親的胳膊,眼睛亮得驚人,“我們能繡!您的手藝沒問題!我可以幫您!我幫您劈線、配色、繡那些簡單的背景和鳥兒!”
    她轉向錢掌櫃,語氣急切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錢掌櫃,這活兒我們接了!保證按時按質完成!”
    錢掌櫃有些訝異地看了看阿貝,又看向莫嬸。莫嬸被女兒眼中的光芒感染,又想到家裏拮據的狀況和丈夫日漸佝僂的背,咬了咬牙,重重點頭:“好!錢掌櫃,我們接!”
    “痛快!”錢掌櫃笑了,“那我就跟滬上那邊回話了。絲線、底料我這邊會準備好,明天就給你們送過去。先付五兩定金,繡成之後付清餘款。”
    揣著沉甸甸的五兩銀子定金,母女倆走出錦繡閣時,腳步都有些發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仿佛連空氣都變得甜美起來。
    “阿貝,這……這能行嗎?”莫嬸還是有些忐忑,手裏緊緊攥著錢袋。
    “肯定行!”阿貝挽住母親的胳膊,語氣斬釘截鐵,“娘,您的手藝是鎮上最好的!以前是沒機會,現在機會來了,我們一定要抓住!有了這五十兩,爹就不用那麽辛苦跑船了,您的病也能好好治了,我們還能把房子修一修……”
    她描繪著美好的未來,眼睛裏閃爍著對改變命運的強烈渴望。這不僅僅是五十兩銀子,這是一個契機,一個可能讓他們家擺脫貧困泥沼的契機。
    回到家裏,莫老憨聽說後,先是震驚,隨後便是擔憂。“五十兩?這麽重的活兒,你們娘倆身子吃得消嗎?萬一繡不好,賠錢事小,得罪了滬上的大主顧可怎麽辦?”
    “爹,您就放心吧!”阿貝給父親倒上水,信心滿滿,“我和娘商量好了,這段時間跑船的活兒先放一放,我多幫娘打下手。娘負責繡主要部分,我幫她處理雜事,繡些邊角。我們一定能完成!”
    看著妻女眼中久違的光彩和決心,莫老憨歎了口氣,沒再反對。他知道,這個家,或許真的需要這樣一個機會來改變。
    從第二天起,莫家那間低矮的瓦房裏,氣氛就徹底變了。原本堆放雜物的堂屋被清理出來,架起了巨大的繡架。錢掌櫃送來的上等綢緞底料和五光十色的絲線,讓莫嬸和阿貝都屏住了呼吸。
    莫嬸拿出了看家本領,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繡架前一坐就是幾個時辰,連吃飯都是阿貝端到跟前。她對照著“百鳥朝鳳”的畫稿,先用細炭筆在綢緞上淡淡勾勒出輪廓,然後開始一針一線地刺繡。
    阿貝則成了母親最得力的助手。她心思靈巧,眼力也好,負責將絲線劈成比頭發絲還細的絨線,方便母親繡出羽毛的細膩質感。她還要根據畫稿和母親的指示,調配出上百種不同的顏色,確保過渡自然,色澤飽滿。空閑時,她也拿起針,嚐試繡一些簡單的雲紋、水紋和那些形態相對固定的鳥類。
    這活兒遠比想象中更耗心神。光線稍暗便不行,傷眼睛;坐久了腰酸背痛;手指被針紮破是常事。但母女倆都憋著一股勁,誰也不叫苦。
    阿貝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在刺繡上有些天賦。她繡出來的雲紋,比母親教的更富有流動感;她調配的顏色,有時連母親都稱讚大膽又和諧。她開始不滿足於隻打下手,偷偷對照畫稿,研究那些複雜鳥類的結構和神態,在廢棄的布頭上練習。
    日子在飛針走線中悄然流逝。巨大的繡屏上,華貴的鳳凰漸漸顯露出雛形,羽翼豐滿,眼神銳利,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帛而出。圍繞在鳳凰周圍的百鳥,也一隻隻活靈活現地呈現出來。
    然而,就在繡屏完成近半的時候,麻煩找上門了。
    這天,幾個穿著流裏流氣的漢子闖進了莫家小院。為首的是個臉上帶疤的壯漢,敞著懷,露出胸口猙獰的刺青。
    “喲,這就是莫老憨家?聽說接了個大活兒,發財了?”刀疤臉斜著眼睛,打量著堂屋裏的繡架,語氣陰陽怪氣。
    莫老憨聞聲從裏屋出來,心裏一沉,連忙上前:“幾位大哥,有事好說,有事好說。”
    “沒什麽大事。”刀疤臉大大咧咧地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就是兄弟們最近手頭緊,聽說你們家得了筆橫財,想來借幾個錢花花。”
    這就是明目張膽的勒索了。肯定是錦繡閣那邊走漏了風聲,被這些地痞無賴盯上了。
    莫老憨臉色發白,搓著手:“大哥,您聽誰說的?哪有橫財,就是接了點繡活,掙點辛苦錢,還沒拿到工錢呢……”
    “少他媽廢話!”刀疤臉一拍石桌,“五十兩的買賣,當老子不知道?痛快點,拿十兩銀子出來,兄弟們以後保你們家平安。不然……”他冷笑一聲,目光掃過堂屋裏的繡架和阿貝母女。
    莫嬸嚇得臉色慘白,緊緊抓住阿貝的手。阿貝心頭火起,這些蛀蟲,見不得別人一點好!她下意識地想去找她的魚叉。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喲,這麽熱鬧?”
    眾人回頭,隻見一個穿著青布長衫、戴著眼鏡的年輕書生站在門口,手裏還拿著幾本書。是住在隔壁巷子的蘇文修蘇秀才。蘇秀才家境貧寒,但讀書刻苦,為人正直,在附近口碑不錯。
    “蘇秀才?”刀疤臉皺了皺眉,似乎有些顧忌。讀書人,尤其是可能考取功名的秀才,在地方上還是有些地位的,不好輕易得罪。
    蘇文修邁步走進院子,目光掃過那幾個地痞,最後落在莫老憨身上,語氣溫和:“莫大叔,這是怎麽了?”
    莫老憨像看到了救星,連忙把事情簡單說了。
    蘇文修聽完,轉向刀疤臉,不卑不亢地說:“這位好漢,莫家接的繡活,是憑手藝吃飯,賺的是辛苦錢,並非橫財。你們這樣上門強索,與強盜何異?若是鬧到裏正那裏,或者報到縣衙,恐怕對各位也不好。”
    刀疤臉臉色變幻,他身後一個瘦子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刀疤臉似乎權衡了一下,狠狠瞪了蘇文修一眼,又指了指莫老憨:“行,今天給蘇秀才一個麵子。不過,這錢,你們遲早得給!我們走!”
    地痞們悻悻而去。
    莫老憨連連向蘇文修道謝。蘇文修擺擺手:“莫大叔不必客氣,鄰裏之間,理應互相照應。”他看了一眼堂屋裏的繡架,眼中閃過一絲驚歎,“莫嬸和阿貝姑娘的手藝真是巧奪天工。”
    阿貝看著蘇文修清瘦卻挺拔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動。這個平日裏隻知道埋頭讀書的秀才,關鍵時刻竟有這樣的膽識。
    “蘇大哥,謝謝你。”她輕聲說道。
    蘇文修回過頭,對上阿貝明亮的眼睛,臉上微微一紅,有些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鏡:“舉手之勞,阿貝姑娘不必掛懷。”說完,便匆匆告辭了。
    經過這番驚嚇,莫家更加小心。莫老憨晚上睡覺都不敢睡死,生怕那些地痞再來。阿貝也更加意識到,沒有權勢庇護,即便有了錢,也如同小兒抱金過市,危機四伏。
    她更加拚命地投入到繡屏的工作中,仿佛隻有將全部精力傾注到針線上,才能暫時忘卻外界的紛擾和內心的不安。她繡得越來越得心應手,甚至在一些細節處理上,提出了連莫嬸都沒想到的巧妙方法。
    三個月期限將至,巨大的“百鳥朝鳳”繡屏終於完成了最後一針。
    當繡屏被完全展開時,連莫嬸自己都驚呆了。鳳凰展翅,華光溢彩,百鳥環繞,姿態萬千,整個畫麵氣勢恢宏,又細節滿滿,仿佛凝聚了她們母女三個月全部的心血和魂靈。
    錢掌櫃親自帶人來取貨,看到成品時,激動得手都在抖。“好!好啊!比畫稿上還要生動!莫家嫂子,阿貝丫頭,你們可是立了大功了!”
    他當場付清了剩餘的四十五兩銀子,又額外包了五兩的紅封,說是主顧特別滿意,給的賞錢。
    捧著沉甸甸的五十兩銀子,莫嬸的手顫抖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莫老憨也眼圈發紅,不住地念叨:“好了,好了,這下好了……”
    阿貝看著父母激動的樣子,心裏也充滿了成就感和喜悅。但這喜悅之下,卻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空虛和更大的渴望。五十兩銀子,改變了一時的困境,但能改變他們一生的命運嗎?能讓她擺脫這看似平靜卻暗藏危機的水鄉生活嗎?能讓她弄清楚自己那塊玉佩背後,究竟藏著怎樣的身世之謎嗎?
    她抬頭望向北方,那是滬上的方向。
    滬上,那個在錢掌櫃口中繁華如夢、卻又危機四伏的地方。那個訂下這幅“百鳥朝鳳”繡屏的大主顧所在的地方。
    一個念頭,如同破土的春筍,在她心底瘋狂滋生——
    她要去滬上。
    看著父母小心翼翼將銀子藏進米缸底層,阿貝的心卻早已飛向了遠方。她摸著袖中那半塊溫潤的玉佩,鳳凰的羽翼在指尖留下清晰的紋路。
    “娘,“她突然開口,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幅繡屏,是要送到滬上哪戶人家?“
    莫嬸正擦拭著眼角的淚花,聞言愣了一下:“聽錢掌櫃說,是齊公館訂的。好像是給齊家老太太祝壽用的。“
    “齊公館?“阿貝的心猛地一跳。這個名字像是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一些模糊的畫麵閃過腦海——雕花的窗欞,穿著綢緞衣裳的婦人,還有......一個總是跟在她身後的小小身影。
    “怎麽了?“莫嬸關切地看著女兒突然蒼白的臉色。
    “沒、沒什麽。“阿貝強自鎮定,“隻是沒想到我們的繡品能進那樣的大戶人家。“
    夜深人靜時,阿貝輾轉反側。齊公館這三個字在她心頭盤旋不去。她悄悄起身,就著窗縫透進的月光,再次端詳那半塊玉佩。玉佩在月光下泛著瑩瑩的光澤,上麵的鳳紋似乎活了過來,振翅欲飛。
    她想起日間蘇文修來借書時說的話:“滬上齊家,可是真正的名門望族。聽說他們家的少爺齊嘯雲,年紀輕輕就已經在幫家裏打理生意了。“
    齊嘯雲......
    這個名字像是一道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開。一些被遺忘的記憶碎片突然拚湊起來——一個穿著小西裝的男孩,將一塊糖塞進她手裏,奶聲奶氣地說:“貝貝別哭,哥哥保護你。“
    她的心跳得厲害,手心裏全是冷汗。難道她真的和滬上齊家有什麽關係?那場導致她流落水鄉的變故,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阿貝破天荒地沒有幫著母親做活,而是找到了正在河邊溫書的蘇文修。
    “蘇大哥,“她開門見山,“你能多給我講講滬上的事嗎?特別是......齊公館。“
    蘇文修推了推眼鏡,有些詫異地看著眼前這個眼神堅定的少女。晨光中,她的麵容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那雙總是帶著野性的眼睛裏,此刻盛滿了某種他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齊公館啊......“他沉吟片刻,“那可是個了不得的地方。聽說他們家的花園比咱們整個鎮子還大,家裏的傭人都有幾十個。齊老爺是滬上商會的會長,齊少爺更是年輕有為......“
    阿貝靜靜地聽著,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她心上。那些遙遠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生活,此刻卻如此真切地與她產生了聯係。
    當她告別蘇文修往回走時,心裏已經下定了決心。她要親自去滬上,去齊公館,去弄清楚自己的身世。這個念頭一旦生根,就像藤蔓一樣瘋狂生長,再也無法遏製。
    回到家中,她看著正在縫補衣服的母親,突然跪了下來。
    “娘,女兒不孝,“她的聲音哽咽卻堅定,“我想去滬上。“
    莫嬸手中的針線啪嗒落地,難以置信地看著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