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6章各自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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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阿貝漫無目的地走在陌生的街巷,冰冷的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單薄的衣衫,寒意刺骨。方才那場衝突的驚嚇和那位“齊少爺”遞來的鈔票,像兩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心上。
屈辱感並未因對方的解圍而完全消散,反而因為那份施舍般的憐憫而變得更加尖銳。她阿貝雖然窮,但有力氣,有手藝,不是來滬上乞討的!她用力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未幹的淚痕,挺直了脊背。
當務之急,是活下去。
她不再去那些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大鋪子,轉而鑽進了更狹窄、更嘈雜的裏弄。終於,在一條彌漫著魚腥和潮濕氣味的弄堂深處,她找到了一家名為“王記”的小繡坊。門麵窄小,裏麵光線昏暗,幾個女工正埋頭在繡架前,空氣中飄散著絲線和漿糊的味道。
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麵容精明的婦人,穿著半舊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正劈裏啪啦地打著算盤。阿貝鼓起勇氣,將包袱裏幾方繡品遞過去,這次她選的是最紮實的“福壽三多”和“蓮生貴子”這類傳統吉祥圖樣。
“老板娘,您看看,我繡的,工錢好商量。”
王老板娘抬起眼皮,接過繡品,對著光仔細看了看針腳和配色,又抬眼打量了一下阿貝,見她雖然狼狽,但眼神清亮,手指上有長期做針線留下的薄繭。
“針腳還算勻淨,配色也鮮亮,就是花樣老了些。”王老板娘語氣平淡,“我們這兒接的都是些小門小戶的活計,要求不高,但要得快。工錢按件算,一方這樣的手帕,三個銅板。包吃住,住就是跟她們一起擠在後麵閣樓。”
三個銅板!阿貝心裏一沉,這比她在水鄉賣的價錢還低。但聽到“包吃住”三個字,她猶豫了。悅來客棧的統鋪她再也住不起了,而饑餓的滋味實在難熬。
“我……我做。”阿貝咬了咬牙,點頭應下。至少,這裏有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有口飯吃。
王老板娘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指了指角落裏一個空著的繡架:“以後你就在那兒做。規矩很簡單,每天有定數,完不成扣工錢,繡壞了照價賠。還有,未經允許,不準接外麵的私活。”
阿貝默默走到那個位置坐下,將小小的包袱放在腳邊。環顧四周,幾個女工都穿著打著補丁的舊衣,麵色疲憊,隻是抬頭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頭去忙自己的活計。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為生計奔波的沉重。
她領了第一批活計——二十方需要鎖邊和繡簡單花草的手帕粗坯。她深吸一口氣,拿起針線,手指飛快地動了起來。水鄉練就的紮實基本功此刻發揮了作用,她的速度明顯比旁邊的女工快上不少,針腳也更為細密勻稱。
王老板娘偶爾踱步過來查看,看到阿貝的效率,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卻沒說什麽。
到了晚飯時間,夥食很簡單,一鍋沒什麽油水的青菜湯,幾個雜麵饅頭。阿貝和女工們圍坐在一張小桌旁,默默地吃著。沒有人說話,隻有咀嚼和喝湯的聲音。閣樓的住宿條件比悅來客棧的統鋪好不了多少,依舊是通鋪,但至少都是女子,也幹淨些。
躺在堅硬的鋪板上,聽著身邊女工們沉重的呼吸和夢囈,阿貝望著從瓦片縫隙裏透進來的、冰冷微弱的月光,緊緊握住了懷裏的那半塊玉佩。
滬上,她終於暫時落腳了。雖然辛苦,雖然卑微,但這是她自己掙來的。她一定要在這裏站穩腳跟,掙到錢,治好爹的傷,讓水鄉的那個家不再受人欺淩。
與此同時,齊嘯雲的汽車駛入了齊公館氣派的大鐵門。
齊公館坐落於法租界西區,是一棟融合了中西建築風格的花園洋房,環境清幽,與閘北的破敗景象恍如兩個世界。
齊嘯雲脫下大衣遞給傭人,徑直走向書房。他的父親齊翰飛正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後看文件,見到兒子進來,抬了抬眼。
“回來了?聽說你下午在街上管了樁閑事?”齊翰飛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他在滬上商界摸爬滾打幾十年,消息自然靈通。
齊嘯雲在父親對麵的沙發上坐下,鬆了鬆領帶:“算不上閑事,碰巧遇上,那女人是百貨公司張經理的姨太太,有些跋扈。”
齊翰飛“嗯”了一聲,放下文件:“張經理那邊,我回頭打個招呼。你如今在公司做事,言行舉止要多加注意,不必要的麻煩,能免則免。”他話鋒一轉,“莫家那邊,最近怎麽樣?”
提到莫家,齊嘯雲的神色認真了幾分:“福伯剛去過,送了些過冬的用度。林姨和瑩瑩……一切都好,隻是清苦了些。瑩瑩很用功,學業一直名列前茅。”
齊翰飛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些許追憶和感慨:“隆兄當年何等人物,可惜……唉。林氏和瑩瑩孤兒寡母,不易。我們能幫襯就多幫襯些,也算對得起隆兄當年的情誼。隻是……”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趙坤那邊一直盯著,我們動作也不能太大,免得引火燒身。”
“我明白。”齊嘯雲點頭,“父親,關於莫世伯的案子,我最近翻閱了一些舊報紙和能找到的零星檔案,發現當初指證世伯‘通敵’的那幾個所謂‘人證’,背景都很可疑,而且案發後不久就陸續離開了滬上,下落不明。這中間,恐怕真有蹊蹺。”
齊翰飛聞言,神色凝重起來:“嘯雲,我知道你念舊,想為莫家翻案。但趙坤如今勢大,手眼通天,沒有確鑿證據,切不可輕舉妄動!這件事,需從長計議,暗中查訪可以,但絕不能放到明麵上!”
“兒子曉得輕重。”齊嘯雲應道。他知道父親的顧慮,齊家雖然也是滬上望族,但主要根基在商界,與手握實權、背景複雜的趙坤硬碰硬,絕非明智之舉。
“你心裏有數就好。”齊翰飛擺了擺手,“去吧,忙你的事去。晚上陳會長家的宴會,別忘了。”
齊嘯雲起身離開書房。走到二樓轉角處,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走廊盡頭那間常年緊閉的房間。那是他小時候常去的莫家,與莫隆世伯下棋、聽林姨彈琴、看著那兩個粉雕玉琢的妹妹蹣跚學步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
他腦海中再次閃過下午那個雨中少女倔強的眼神,以及閣樓裏瑩瑩溫婉卻隱含憂思的麵容。一種莫名的責任感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上。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了一身參加晚宴的正式西裝。鏡子裏的青年,俊朗挺拔,家世顯赫,是滬上無數名媛閨秀傾慕的對象。但他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心事。
夜晚,陳會長家的宴會觥籌交錯,衣香鬢影。齊嘯雲周旋於賓客之間,舉止得體,談吐不凡,儼然是齊家合格的繼承人。隻有他自己知道,在這浮華喧囂之下,他心中牽掛的,是棚戶區閣樓裏的那點微光,以及那個在雨中倔強離開的、模糊的身影。
而在“王記”繡坊昏暗的閣樓裏,阿貝在睡夢中蹙緊了眉頭,仿佛夢見了水鄉冰冷的河水,養父痛苦的**,還有黃老虎那張猙獰的臉。
雨後的滬上,夜空難得地露出了幾顆疏星,冷冷地俯視著這座不夜城。繁華與破敗,富貴與貧窮,希望與掙紮,在這座巨大的都市裏,無聲地上演。
夜深了,王記繡坊閣樓裏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阿貝在黑暗中睜開眼,輕手輕腳地從枕頭下取出那半塊玉佩。月光透過窗紙,在玉佩上流淌著溫潤的光澤。
她想起養母說過,當年在碼頭撿到她時,這玉佩就裹在繈褓裏。“這玉不一般,你親生父母定是大戶人家。“養母的話在耳邊回響。
阿貝攥緊玉佩,一個念頭突然浮現——也許該去當鋪問問。那些老師傅見多識廣,說不定能認出玉佩的來曆。這個想法讓她心跳加速,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微光。
她小心翼翼地將玉佩收好,決定明天晌午抽空去附近的當鋪打聽。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三更天了。阿貝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卻久久無法入眠。
第二天晌午,阿貝趁著繡坊午休的間隙,揣著玉佩匆匆出了門。她找到附近一家掛著“德盛當“招牌的鋪子,櫃台高得幾乎要踮起腳才能看見後麵的朝奉。
“勞駕,想請教個事兒。“阿貝怯生生地取出玉佩。
老朝奉接過玉佩,扶了扶眼鏡仔細端詳。突然他臉色微變,壓低聲音:“姑娘,這玉佩你從哪兒得來的?“
阿貝心頭一緊:“是...是家傳的。“
老朝奉將玉佩還給她,神色凝重:“這玉料是上好的和田籽料,這雕工...像是蘇州玉雕大師莫家的手藝。不過...“他欲言又止,“姑娘還是快收好吧,最近市麵上不太平。“
阿貝還想再問,老朝奉卻已經背過身去不再搭理。她攥著玉佩走出當鋪,心裏亂成一團麻。莫家?這個姓氏讓她沒來由地心頭一顫。
 本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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