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5章滬上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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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的滬上,寒風料峭。阿貝緊了緊身上單薄的夾襖,隨著熙攘的人流走出了十六鋪碼頭。眼前的一切,讓她瞬間有種窒息的眩暈感。
    高聳的洋樓刺破灰蒙蒙的天空,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拖著長長的辮子從眼前駛過,穿著體麵洋裝的男女挽臂而行,商店櫥窗裏陳列著她從未見過的琳琅商品,空氣中混雜著煤煙、香水、食物和一種陌生的、屬於大都市的喧囂氣息。
    這就是滬上。與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寧靜緩慢的水鄉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攥緊了肩上那個小小的、洗得發白的藍布包袱,裏麵是她全部的家當——幾件換洗衣物,以及她視若珍寶的繡品和那半塊玉佩。懷揣著的那點微薄盤纏,在付過來時的船資後已所剩無幾。
    當務之急,是找個落腳的地方,然後盡快找到活計。
    她操著帶有濃重江南口音的官話,怯生生地向人打聽便宜客棧的方向。路人行色匆匆,有的漠然搖頭,有的則用夾雜著本地俚語、她半懂不懂的話語指個方向。幾經周折,她終於在靠近閘北邊緣的一條陋巷裏,找到了一家名為“悅來”的、門臉窄小、光線昏暗的客棧。
    “最便宜的統鋪,一晚五個銅板。”櫃台後,一個叼著煙卷、眼皮耷拉的中年男人懶洋洋地報出價格。
    阿貝數出五個銅板,心疼地遞過去。統鋪是在客棧後院搭起的一個大通間,男女混雜,隻用布簾草草隔開,空氣中彌漫著汗味、腳臭和劣質煙草的味道。阿貝找了個最角落的鋪位,將小包袱緊緊抱在懷裏,蜷縮著躺下。隔壁鋪位震天的鼾聲、隱約的囈語、還有老鼠窸窣爬過的聲音,讓她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阿貝就開始了她的求職之路。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繡活。在水鄉,她的繡品是能換回油鹽的。她找到一家看起來頗為氣派的綢緞莊,鼓起勇氣走進去。
    “掌櫃的,您……您收繡品嗎?”她將包袱裏一方精心繡製的“喜上眉梢”手帕遞過去。
    那掌櫃的捏著手帕,瞥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見她衣著寒酸,土裏土氣,眼中便帶了幾分輕視:“針腳還湊合,花樣太土氣了,我們這兒賣的都是時髦洋派的東西,你這……不值錢,拿走吧。”
    阿貝拿著被退回的手帕,默默走出了綢緞莊。她又去了幾家繡坊,結果大同小異。要麽嫌她的風格不夠“洋氣”,要麽壓價極低,低到連她最基本的食宿都無法維持。
    接連幾天,阿貝幾乎跑遍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她能找到的所有與刺繡相關的店鋪,無一例外地碰壁。盤纏迅速見底,悅來客棧的老板已經開始用眼神催促她交下一晚的房錢了。
    這天下午,天空飄起了細密的冷雨。阿貝縮在一家關閉的店鋪屋簷下,看著街上行人匆匆,車馬粼粼,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助和恐慌攫住了她。滬上這麽大,機會那麽多,為什麽就沒有她一個鄉下丫頭的立錐之地?
    肚子餓得咕咕叫,她摸了摸懷裏,隻剩下最後兩個銅板。她走到一個冒著熱氣的餛飩攤前,猶豫了半晌,還是摸出一個銅板,買了一小碗幾乎沒有油星、隻飄著幾片菜葉的清湯餛飩。
    她端著碗,想找個能避雨的地方吃完。剛轉身,沒留意腳下濕滑的石板,一個趔趄,碗裏的熱湯潑灑出來,濺到了旁邊一個正匆匆走過的路人身上。
    “哎呀!我的裙子!”一聲尖利的驚呼響起。
    阿貝抬頭,隻見一個穿著時新錦緞旗袍、外罩貂皮大衣的年輕女人,正怒氣衝衝地瞪著她。旗袍的下擺,被濺上了幾點油汙。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阿貝慌忙放下碗,連連鞠躬道歉,嚇得臉色發白。她看得出,這女人身份不凡,那件旗袍料子極好,恐怕她傾家蕩產也賠不起。
    “一句對不起就完了?你知道我這件旗袍多貴嗎?鄉巴佬,沒長眼睛啊!”那女人不依不饒,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阿貝臉上。她身旁跟著的、像是傭仆模樣的老媽子也幫腔斥罵。
    周圍漸漸聚攏了一些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阿貝又羞又急,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隻會反複說著“對不起”。
    “怎麽回事?”一個沉穩的男聲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阿貝淚眼朦朧中,看到一個穿著深灰色呢子大衣、身形挺拔的年輕男子走了過來。他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麵容俊朗,眉眼間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矜貴和疏離,目光掃過現場,最後落在那個氣勢洶洶的女人身上。
    “齊少爺!”那女人見到來人,氣勢頓時矮了半截,臉上擠出幾分委屈的笑容,“您來得正好,您看這鄉下丫頭,毛手毛腳的,把我這新做的旗袍都給毀了!”
    被稱作齊少爺的年輕男子,正是齊嘯雲。他今日恰好來附近辦事,聽到喧嘩便過來看看。他的目光掠過那女人旗袍上微不足道的幾點油汙,又看向那個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穿著寒酸、滿身狼狽的少女。
    不知為何,那少女單薄無助的身影,讓他心裏莫名地動了一下,生出幾分不忍。尤其是她低頭時,那截露出的、纖細而白皙的脖頸,竟讓他恍惚間想起另一個總是溫婉淺笑的身影。
    “一件衣服而已,洗洗便是。何必當街與人為難。”齊嘯雲的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反駁的力量。他示意了一下身後的隨從。
    隨從會意,上前對那女人低語了幾句,又遞過去幾張鈔票。那女人見狀,臉色變了幾變,終究不敢得罪齊嘯雲,悻悻地瞪了阿貝一眼,帶著老媽子走了。
    圍觀的人群見沒熱鬧可看,也漸漸散去。
    阿貝還沉浸在方才的驚嚇和屈辱中,低著頭,不敢看那位幫她解圍的“貴人”。
    “你沒事吧?”齊嘯雲看著她,語氣緩和了些許。
    阿貝這才抬起頭,淚痕未幹的小臉映入齊嘯雲眼中。那是一張帶著江南水靈之氣的麵孔,眉眼精致,雖然此刻滿是惶恐與疲憊,卻難掩其底子裏的清秀。尤其那雙眼睛,含著淚水,如同被雨水洗過的黑曜石,帶著一種小獸般的驚慌和倔強。
    齊嘯雲微微一怔。這雙眼睛……似乎在哪裏見過?但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
    “沒……沒事。謝謝……謝謝先生。”阿貝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官話小聲道謝,聲音還有些哽咽。她不敢多留,再次鞠了一躬,轉身就想逃離這讓她窘迫的地方。
    “等一下。”齊嘯雲叫住了她。
    阿貝腳步一頓,緊張地回過頭。
    齊嘯雲看著她凍得有些發青的嘴唇和單薄的衣衫,又看了看地上那碗打翻的、幾乎看不到油水的餛飩,心中了然。他從大衣內側的口袋裏取出皮夾,抽了幾張紙幣,遞過去:“拿著,去買點吃的,添件衣服。”
    阿貝看著那疊嶄新的、印著外國銀行字樣的鈔票,愣住了。長這麽大,她從未見過這麽多錢,也從未有人如此輕易地施舍給她。一股混合著屈辱和自尊的情緒湧上心頭。
    她猛地後退一步,用力搖了搖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不,不用了。先生剛才幫我解圍,我已經很感激了。這錢,我不能要。”
    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快步走進了迷蒙的雨簾中,那瘦削而挺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齊嘯雲拿著錢的手還懸在半空,看著那少女消失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在這滬上,多少人為了錢可以卑躬屈膝,甚至出賣靈魂,這個看起來窮困潦倒的鄉下丫頭,竟然拒絕了他這看似“理所當然”的幫助?
    有點意思。
    他收起錢,對隨從淡淡吩咐了一句:“去查一下,剛才那丫頭什麽來路。”
    “是,少爺。”隨從躬身應道。
    齊嘯雲轉身走向停在不遠處的黑色汽車,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現出那雙含淚卻倔強的眼睛,以及……閣樓裏,那個總是溫婉淺笑、眼底卻藏著憂思的少女身影。
    兩個截然不同的影子,在這一刻,竟有些模糊地重疊了。
    他搖了搖頭,甩開這莫名的聯想。眼下,公司裏還有一堆事務,以及……暗中調查莫世伯案子的事情,更需要他費神。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衝刷著滬上的繁華與塵埃,也掩蓋著無數不為人知的悲歡與秘密。
     本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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