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9章雙生浮萍各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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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鄉,蘇州河畔。
晨霧如輕紗般籠罩著蜿蜒的河道,櫓聲欸乃,劃破清晨的寧靜。臨河而建的一片低矮民居中,有一戶姓莫的漁家。說是漁家,其實早已不純粹以打漁為生。男主人莫老憨在碼頭做些力氣活,女主人莫嬸則接些漿洗縫補的活計,勉強維持生計。
“阿貝!死丫頭,日頭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殺魚!一會兒你爹去碼頭就要帶了!”莫嬸粗啞的嗓音在院子裏響起,帶著水鄉婦人特有的利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刻。
吱呀一聲,西邊小屋那扇有些歪斜的木門被推開,一個少女揉著惺忪的睡眼走了出來。她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身量纖細,穿著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布衣裳,卻難掩其清麗脫俗的容貌。肌膚是常年勞作曬就的小麥色,卻細膩光滑,一雙杏眼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分天然的媚意,隻是此刻眼神裏充滿了疲憊和一絲隱忍的麻木。她便是莫老憨夫婦十五年前在碼頭撿到的女嬰,取名“阿貝”。
“知道了,娘。”阿貝低低應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她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冰冷的河水撲在臉上,刺骨的涼意讓她打了個激靈,驅散了些許睡意。然後默默地走到木盆旁,拿起那把有些鏽跡的菜刀,開始處理盆裏那幾條還在微微翕動著鰓的鯽魚。
動作熟練,手起刀落,刮鱗、剖腹、去內髒,一氣嗬成。隻是那低垂的眼睫下,藏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沉鬱。她不是莫家親生的孩子,這是她很小的時候,從鄰居的閑言碎語和養母偶爾心情不好時的斥罵中拚湊出來的事實。據說,當年養父在碼頭扛包時,發現了被遺棄在籮筐裏的她,身邊隻有半塊質地極好、刻著奇怪花紋(她後來知道那是龍紋)的玉佩。
那半塊玉佩,如今被莫嬸小心翼翼地收在箱底,說是等她出嫁時給她做嫁妝,但阿貝知道,養母更多是看中了那玉佩可能的價值,指望著哪天能靠它換一筆錢。
“動作快點!磨磨蹭蹭的,像個小姐似的!”莫嬸一邊在灶台邊忙碌,一邊不滿地數落,“養你這麽大,一點用都沒有,吃閑飯!看看隔壁阿彩,跟你一般大,繡活都能賣錢貼補家用了!你呢?除了這張臉還能看,還有什麽?”
阿貝抿緊了嘴唇,沒有反駁。這樣的話,她聽了十幾年,早已習慣。她不是沒有嚐試過學繡活,隻是手指似乎天生不夠靈巧,總是被針紮得滿是針眼,繡出來的東西也歪歪扭扭,賣不出價錢。她也想去碼頭幫養父做點零工,但養母嫌那裏人多眼雜,龍蛇混雜,怕她惹麻煩,更怕她這張臉招來是非。
她的生活,就像這蘇州河裏的浮萍,看似自由,實則無根,隻能隨波逐流,被圈定在這一方小小的院落和河畔,日複一日地重複著枯燥繁重的家務,承受著養母無休止的抱怨和貶低。
殺好魚,洗淨手,阿貝又將院子裏晾曬的幹菜收進來,開始準備一家人的早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粥,一小碟鹹菜,還有那幾條即將下鍋的鯽魚,這已經是難得的葷腥了。
飯桌上,莫老憨沉默地喝著粥,他是個老實巴交的漢子,話不多,對阿貝說不上多親熱,但也從未苛待。莫嬸則一邊吃,一邊絮絮叨叨地算計著這個月的開銷,抱怨米價又漲了,抱怨莫老憨掙得少,偶爾抬眼瞥一下阿貝,眼神複雜,既有養大她的些許功勞感,更有一種“投資未能得到滿意回報”的埋怨。
阿貝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喝著幾乎沒有米粒的粥,味同嚼蠟。她偶爾會抬頭,透過破舊的窗欞,望向河對岸那些白牆黛瓦、明顯富裕些的人家,聽著那邊隱約傳來的、小姐丫頭們的嬉笑聲,心中會湧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羨慕和茫然。她的親生父母是誰?他們為什麽不要她了?那半塊玉佩,又代表著什麽?
她不知道,在幾百裏之外的滬上,有一個與她血脈相連、容貌酷似的姐姐,也正經曆著生活的艱辛,並在昨日,得知了她的存在,燃起了尋找她的強烈願望。
……
滬上,齊公館。
齊嘯雲一夜未眠,書桌上的煙灰缸裏堆滿了煙蒂。天剛蒙蒙亮,他便喚來了阿貴。
“兩件事,要快。”齊嘯雲的聲音帶著一絲熬夜後的沙啞,但眼神卻銳利如初,“第一,動用我們在江南,特別是蘇州、杭州、寧波幾大碼頭的人脈,暗中查訪。時間點是十五年前,一個可能被遺棄在碼頭的女嬰,身邊應有半塊龍紋玉佩。注意,要隱秘,不要大張旗鼓,尤其要避開趙家的耳目。”
“第二,”他頓了頓,從抽屜裏取出一張早已寫好的名單,“聯係這幾家信譽良好的私家偵探社,以商業調查的名義,將尋人的要求散布出去。重金懸賞,但有確切線索,經核實無誤,酬金翻倍。”
阿貴接過名單,迅速掃了一眼,心中凜然。少爺這次是下了大力氣了,不僅動用了齊家隱藏的人脈網,還不惜重金借助外力,雙管齊下,可見其對找到莫家二小姐的決心。
“是,少爺。我立刻去辦。”阿貴躬身應道,轉身快步離去。
齊嘯雲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清晨微涼的空氣湧入,帶著玉蘭花的淡淡香氣。他望著花園中晨練的父親齊光耀,心中微沉。父親雖然感念莫家舊情,默許了他對林氏母女的接濟,但若知道他如此大動幹戈地尋找一個生死未卜、且可能牽扯到當年政治漩渦的孩子,是否會認為他過於感情用事,不夠理智?
但他顧不了那麽多了。隻要有一線希望,他都不能放棄。這不僅是為了瑩瑩和林姨,也是為了他心中那份對莫世伯的承諾,和對公平正義的一份執著。
……
閘北貧民窟,莫家小屋。
林氏也是一夜未眠,眼下一片青黑。天剛亮,她便仔細梳洗了一番,換上了一件雖然舊但漿洗得幹幹淨淨的素色旗袍,這是她當年從莫家帶出來的少數幾件體麵衣物之一。
“瑩瑩,娘去齊公館一趟,見見齊管家。你好好在家,別亂跑。”林氏叮囑女兒,眼神中帶著一絲忐忑和決然。
“娘,我陪您去吧。”瑩瑩不放心地拉住母親的手。
“不用。”林氏搖搖頭,拍了拍女兒的手背,“有些話,娘自己去說更方便。你去了,反而讓齊管家多想。放心,娘曉得分寸。”
瑩瑩隻好點頭,目送著母親略顯單薄卻挺直的背影消失在狹窄的巷口。她回到屋裏,心緒不寧,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做事。王老拐的話、母親的眼淚、那個名叫“貝貝”的妹妹……一切的一切,都像走馬燈一樣在她腦海裏旋轉。
她走到母親床邊,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麵是半塊鳳紋玉佩,質地溫潤,雕刻精美,與她記憶中父親偶爾佩戴的玉佩風格一致。這就是當年父親為她們姐妹打造的信物嗎?那屬於貝貝的那半塊龍佩,現在又在何處?是否也像這半塊鳳佩一樣,被某個人珍藏著?還是早已流落不知名的地方,甚至……已然損毀?
她緊緊握住這半塊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一種奇異的、血脈相連的感覺,透過這冰冷的玉石,隱隱傳來。
“貝貝……”她低聲呼喚,仿佛這樣就能穿透千山萬水,傳到那個素未謀麵的妹妹耳中,“你一定要活著……等著我們……姐姐一定會找到你!”
……
蘇州河畔,莫家。
早飯過後,莫老憨去了碼頭,莫嬸也端著木盆去河邊洗衣。阿貝收拾好碗筷,打掃完院子,終於有了一點屬於自己的、短暫的空閑時間。
她偷偷溜回自己的小屋,從床板下一個極其隱蔽的縫隙裏,摸出一個小布包。裏麵不是那半塊龍佩,而是一本破舊的、邊角卷起的《千字文》和一支禿了毛的毛筆,一小塊幹硬的墨錠。
這是她幾年前,用偷偷攢下的、幫人跑腿換來的一點點銅板,從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那裏換來的。知識,對於她這樣的漁家養女來說,是奢侈而無用的東西,莫嬸知道後還罵了她一頓,說她心比天高。但她就是無法抑製內心對文字的渴望,仿佛那方方正正的字符裏,藏著另一個廣闊而自由的世界,是她擺脫眼前逼仄生活唯一的慰藉和出口。
她蘸著清水,在廢棄的賬本紙上,一遍遍地臨摹著《千字文》上的字。陽光從小窗透進來,照在她專注而認真的側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柔和的陰影。隻有在這個時候,她眼中那麻木沉鬱的神色才會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淨的、對未知世界的向往和渴求。
她寫得投入,沒有注意到院子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和壓低的說話聲。
“……確定是這家?”一個陌生的男聲。
“錯不了,老爺,我打聽清楚了,就是這家的女兒,叫阿貝,長得那叫一個水靈!就是命不好,是撿來的……”另一個略顯諂媚的聲音響起,是隔壁那個慣會鑽營的王婆子。
阿貝心中一驚,連忙將筆墨紙硯藏回原處,快步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看去。
隻見院子裏站著一個穿著綢緞長衫、戴著瓜皮帽、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正眯著一雙三角眼,打量著這破敗的院落,眼神裏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和一種估量貨物般的審視。旁邊站著點頭哈腰的王婆子。
“撿來的?哼,難怪……”那中年男人嗤笑一聲,“不過,長得確實標致,比畫上的還好看。我們老爺就喜歡這樣的……雛兒。”他話語裏的下流意味讓阿貝胃裏一陣翻湧。
“那是那是!劉管家您放心,這丫頭性子軟,好拿捏!她養父母那邊,隻要價錢合適,肯定沒問題!”王婆子賠著笑保證。
阿貝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渾身冰涼。她聽明白了,這是人牙子!不,看這架勢,恐怕還不是普通的人牙子,像是某個大戶人家要來“買”丫頭,而且目的不純!養母……養母會答應嗎?想到莫嬸平日裏對錢的看重和對她的嫌棄,阿貝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不能慌,不能慌!她得想辦法!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莫嬸哼著小調、端著洗完的衣服回來的腳步聲。
阿貝猛地轉身,快速掃視著自己這間一無所有的小屋,目光最終落在了牆角那堆幹柴上。她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
滬上,齊公館側門。
林氏在偏廳見到了齊府的老管家福伯。福伯年約六旬,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眼神溫和中透著精明。他是齊家的老人,也是少數知道齊家暗中接濟莫氏母女內情的人之一。
“莫夫人,您怎麽親自來了?可是遇到了什麽難處?”福伯請林氏坐下,吩咐小丫鬟上茶,語氣很是客氣。
林氏雙手捧著微燙的茶杯,指尖卻依舊冰涼。她斟酌著詞語,將王老拐臨終透露的消息,以及她們母女得知還有一個女兒流落在外的事情,選擇性地告訴了福伯,隱去了趙坤指使的具體細節,隻說是當年混亂中失散,如今可能流落江南,身邊有半塊龍佩為證。
“……福伯,我知道這個請求很冒昧,也很艱難。但我們母女實在是……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林氏說著,眼圈又紅了,“那孩子生死未卜,我這心裏……就像油煎一樣。不求一定能找到,隻盼著……盼著能有一線希望,知道她是死是活,過得好不好……”
福伯靜靜地聽著,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他沒想到會是這件事。尋找一個十五年前失散的孩子,僅憑“江南碼頭”和“半塊玉佩”這樣模糊的線索,無疑是大海撈針。而且,此事若處理不好,很可能會觸及當年莫家案的敏感神經,給齊家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沉吟片刻,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謹慎地說道:“莫夫人,您的心情老朽理解。骨肉分離,確是人間至痛。隻是……這江南地界不小,碼頭眾多,時過境遷,人事全非,尋人恐非易事。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林氏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知道福伯的顧慮。齊家能暗中接濟她們母女已是仁至義盡,再要求他們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去尋一個希望渺茫的孩子,確實強人所難。
“我明白……讓福伯為難了。”林氏的聲音帶著一絲絕望的顫抖,她站起身,微微屈膝,“無論如何,多謝齊家這些年的照拂。此事……此事就當我沒有提過吧。”
看著林氏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強撐的堅強,福伯心中亦是不忍。他想起老爺齊光耀私下也曾感歎過莫家的遭遇,對莫隆的冤屈頗為唏噓。而且,少爺嘯雲對莫家小姐……
“莫夫人請留步。”福伯叫住了正要離開的林氏,歎了口氣,“此事關係重大,老朽無法做主。還需稟明老爺和少爺。請您先回去,一有消息,老朽會立刻派人告知您。”
這至少不是完全的拒絕。林氏心中又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連忙道謝:“多謝福伯!多謝!”
送走林氏後,福伯沉吟良久,最終還是決定先去書房見少爺齊嘯雲。他隱約覺得,少爺對這件事,恐怕會比老爺更上心。
……
蘇州河畔,莫家院子。
莫嬸聽著王婆子和那劉管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眼睛越來越亮。對方開出的價錢,足夠他們一家舒舒服服過上好幾年了!而且對方承諾,隻是買去做丫鬟,以後還有機會提拔……
她心動了。阿貝畢竟不是親生的,養了她十五年,花了那麽多米糧,如今能換回這麽一大筆錢,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她嬸子,你還猶豫什麽呀?這可是城裏鼎鼎大名的劉老爺家!阿貝跟過去,那是去享福的!總比跟著你們在這河邊吃苦強吧?”王婆子使勁攛掇著。
莫嬸搓著手,臉上堆起笑容:“劉管家,王婆婆,這事……我得跟她爹商量商量……”
“商量什麽!”莫嬸話音未落,西屋的門“哐當”一聲被猛地推開。阿貝站在門口,臉色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和堅定,手裏緊緊握著一把生鏽的柴刀,刀尖對著自己的脖頸。
“我不去!死也不去!”她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微微顫抖,但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你們要是逼我,我今天就死在這裏!”
院子裏瞬間安靜下來。莫嬸愣住了,王婆子張大了嘴,那劉管家也嚇了一跳,三角眼裏閃過一絲驚愕和惱怒。
“死丫頭!你發什麽瘋!把刀放下!”莫嬸反應過來,又驚又怒,上前就要奪刀。
“別過來!”阿貝後退一步,刀尖更用力地抵著皮膚,已經隱隱滲出一絲血痕,“我說到做到!你們要是敢賣我,得到的隻會是一具屍體!”
她看著養母那因為震驚和貪婪而扭曲的臉,看著王婆子那諂媚可惡的嘴臉,看著那劉管家眼中毫不掩飾的貪欲和勢在必得,心中充滿了悲涼和決絕。她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不知道他們為何拋棄她,但她絕不允許自己的人生,就這樣被當作貨物一樣賣掉,墮入更深的黑暗!
這一刻,求生的本能和對命運的反抗,讓她這個平日裏看似溫順軟弱的少女,爆發出驚人的勇氣。
陽光照在她倔強而蒼白的臉上,與脖頸間那抹刺目的紅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就像一株在石縫中艱難求生的野草,看似柔弱,卻蘊含著不容踐踏的堅韌。
遠在滬上的瑩瑩,此刻正摩挲著半塊鳳佩,心中充滿尋找的渴望。
而江南水鄉的阿貝,則握著冰冷的柴刀,為自己的命運進行著殊死抗爭。
雙生浮萍,血脈相連,卻身陷截然不同的困境。
一個在北方都市的暗巷中點燃尋親的微光,
一個在南方水鄉的困境裏捍衛自身的尊嚴。
東西遙望,不知何日,才能迎來重逢的曙光。
(第0159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