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0章滬上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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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四年,春深。
黃浦江的汽笛聲穿透薄霧,驚起了外灘梧桐樹上棲息的麻雀。晨曦為十裏洋場的萬國建築群鍍上了一層淺金,有軌電車的鈴聲叮當作響,報童揮舞著還帶著油墨味的報紙,奔跑在乍浦路、霞飛路,聲音稚嫩卻嘹亮:
“看報看報!滬上商會改選在即,齊氏少東呼聲最高!”
“最新洋裝款式畫報,太太小姐們快來看嘞!”
新的一天,在這東方巴黎的脈搏跳動中開始了。
齊公館,坐落在法租界一處清靜雅致的花園洋房區內。鐵藝大門內,草坪修剪得一絲不苟,幾株晚櫻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隨風簌簌落下。
二樓書房,厚重的絲絨窗簾已被女仆拉開,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灑在紅木地板上。齊嘯雲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已褪去少年青澀,眉宇間多了幾分沉穩與幹練。他穿著熨帖的白色襯衫,外套一件灰色羊絨馬甲,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勁瘦的手腕和一塊精致的瑞士腕表。
他手中拿著一份剛送來的《申報》,目光掃過頭版關於商會改選的報道,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隻有指尖在報紙邊緣無意識的輕叩,泄露了他內心的些許思量。
“少爺,車備好了。”管家福伯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恭敬中帶著慈愛。他是齊家的老人,也是看著齊嘯雲長大的。
齊嘯雲轉過身,將報紙隨手放在書桌上:“福伯,今天都有什麽安排?”
“上午十點,與匯豐銀行的經理有個會談。中午,在理查飯店有個商務午宴,幾位紗廠和船運公司的老板都會到場。下午三點,回公司處理積壓文件。晚上……”福伯頓了頓,聲音低了些,“老爺吩咐,晚上請您務必回大宅用餐,趙家小姐也會過來。”
齊嘯雲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舒展開,隻淡淡“嗯”了一聲,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走吧。”
車子駛出齊公館,平穩地匯入車流。齊嘯雲靠在後座,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西裝革履的洋行職員,拉著黃包車飛奔的苦力,穿著旗袍、嫋嫋婷婷的摩登女郎,還有蹲在街角、衣衫襤褸的乞兒……繁華與破敗,摩登與陳舊,在這座城市裏交織得如此赤裸而鮮明。
他的腦海中,卻不合時宜地浮現出另一幅景象——潮濕、陰暗的弄堂,斑駁的牆壁,空氣中彌漫著煤球爐子和馬桶刷子的混合氣味。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藍布褂子的小女孩,蹲在門口的小爐子前,小心翼翼地扇著火,鍋裏冒著稀薄的白氣。
那是瑩瑩。
這些年,他從未間斷過對她們母女的接濟,隻是做得更加隱秘。福伯會定期以“故交”的名義送去銀錢和必需品,他偶爾也會借著路過之名,去那條名為“福煦裏”的貧民窟弄堂口遠遠看上一眼。
他知道林阿姨的身體一直不好,常年咳嗽。他知道瑩瑩很懂事,很小就開始幫母親分擔家務,去領救濟粥,去工廠接一些糊火柴盒之類的零活。他也知道,瑩瑩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即便粗布舊衣,也難掩那份日漸清麗的姿容,這在那魚龍混雜的弄堂裏,並非完全是好事。
上次他去,是半個月前。他看到一個穿著流裏流氣流氓樣的青年,堵在瑩瑩家門口,嘴裏不幹不淨地說著什麽。瑩瑩緊緊攥著門框,臉色發白,卻倔強地抿著唇。他當時幾乎要推開車門下去,最終還是忍住了,隻示意司機按響了喇叭。刺耳的喇叭聲驚走了那個流氓,也驚動了瑩瑩。她抬頭望過來,目光與坐在車內的他有一瞬的交匯。那雙眼睛,清澈依舊,卻帶著警惕和疏離,仿佛在看他,又仿佛透過他,看著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
那一刻,齊嘯雲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刺了一下。
“少爺,到了。”司機的提醒打斷了他的思緒。
車子停在了外灘一棟氣派的歐式建築前,這裏是齊氏企業總部的所在地。齊嘯雲收斂心神,瞬間恢複了那個精明冷靜的齊家少東模樣,開門下車,步履從容地踏入大樓。
而此刻,遠在江南水鄉,太湖之畔的莫家村,卻是另一番光景。
晨霧籠罩著湖麵,波光粼粼。一條烏篷船慢悠悠地蕩近岸邊,船頭站著一個少女,正是阿貝。
十六歲的阿貝,出落得如同夏日初綻的新荷。她穿著藍印花布的斜襟衫子,下麵是同色的闊腿褲,褲腳挽到小腿,露出一截瑩白的腳踝。濃密的烏發編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辮垂在胸前,發梢係著一根紅頭繩。她的臉龐是健康的蜜色,五官明豔大氣,尤其一雙眼睛,黑亮得像浸在水裏的葡萄,透著股靈秀和不服輸的勁兒。
“阿貝,今天魚獲不錯啊!”岸上早起洗衣的嬸子笑著打招呼。
“張嬸早!今天運氣好,碰到魚群了!”阿貝利落地將船纜係在木樁上,彎腰從船艙裏拎起沉甸甸的魚簍,動作嫻熟有力,絲毫不遜於男子。
莫老憨夫婦是老實巴交的漁民,心地善良,這些年待阿貝如親生。阿貝也孝順懂事,自小便跟著阿爹下湖打漁,幫著阿娘織網補衫,風吹日曬,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也養成了爽利潑辣的性格。
她提著魚簍往家走,心裏盤算著哪些魚留著自家吃,哪些可以拿到鎮上去賣,換些錢給阿爹買點治風濕的虎骨膏,給阿娘扯塊新布做件衣裳。
走到村口的老槐樹下,看見幾個村裏的後生聚在那裏說笑。其中一個叫水生的小夥子,見到阿貝,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來。
“阿貝,打漁回來了?這麽重,我幫你提!”水生說著就要去接阿貝手裏的魚簍。
阿貝側身避開,笑了笑:“不用,我提得動。水生哥,你們在這兒聊啥呢?”
“沒啥,就說鎮上王老爺家要辦壽宴,要招短工,一天給五十個銅板呢!”另一個後生搶著說。
水生撓了撓頭,看著阿貝:“阿貝,你想去不?聽說活兒不累,就是端端盤子洗洗碗。”
阿貝想了想,搖搖頭:“不了,我這兩天還得跟阿爹下幾網,多攢點錢。”她心裏惦記著阿爹的老寒腿,想多買幾貼膏藥。
水生有些失望,還想說什麽,阿貝已經提著魚簍,腳步輕快地走遠了。
看著阿貝窈窕的背影,另一個後生用手肘碰碰水生,擠眉弄眼:“嘿,還看呢?咱們村最漂亮的姑娘,心氣高著呢,怕是看不上咱這打漁的咯!”
水生臉一紅,梗著脖子道:“瞎說啥!阿貝才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那樣的人?那你見她戴過那半塊玉佩沒?聽老人們說,那可不是尋常物件,指不定阿貝是啥大戶人家的小姐呢!”那後生壓低聲音,“莫老憨家撿到她的時候,那繈褓料子,嘖嘖,咱們見都沒見過……”
這些話,順著風,隱隱約約飄進阿貝的耳朵裏。她腳步未停,臉上的笑容卻淡了些,手下意識地摸了模自己的胸口。隔著粗布衣衫,能感覺到那半塊玉佩溫涼的輪廓。
這是她的身世之謎,也是她心底最深的好奇與一絲若有若無的悵惘。她知道自己不是莫老憨夫婦親生,是他們在碼頭撿來的。這半塊玉佩,是找到她親生父母的唯一線索。
可茫茫人海,去哪裏找?有時候她甚至會想,她的親生父母,會不會就在那傳說中繁華如夢的大上海?
回到自家那間臨水而建的簡陋瓦房,阿娘正在灶間生火做飯,阿爹坐在小凳上修補漁網。
“阿爹,阿娘,我回來了!”阿貝放下魚簍,聲音清脆,“今天抓到條大鱖魚,晚上咱們清蒸了吃!”
莫老憨抬起頭,看著女兒,憨厚地笑了笑:“好,好。”
莫大娘從灶間探出頭,心疼地看著女兒被湖水打濕的褲腳:“快進屋換身幹爽衣服,別著涼了。早飯馬上就好,貼了你愛吃的玉米餅子。”
這就是她的家,雖然清貧,卻充滿了溫暖。阿貝心裏那點因身世而起的陰霾,瞬間被這暖意驅散了。她應了一聲,歡快地進屋換衣服。
與此同時,滬上,福煦裏弄堂。
林婉貞(林氏)劇烈的咳嗽聲從低矮的閣樓裏傳出來。莫瑩瑩端著一碗剛熬好的中藥,小心翼翼地走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
“阿娘,藥好了,趁熱喝了吧。”瑩瑩將藥碗放在床邊的小幾上,扶起臉色蒼白的母親。
林婉貞就著女兒的手,一口一口將苦澀的藥汁喝下。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長期的貧病交加已讓她兩鬢染霜,眼角爬上了細密的皺紋,唯有那依稀可見的秀麗輪廓,證明著她曾有的風華。
“瑩瑩,辛苦你了。”林婉貞看著女兒,眼中滿是愧疚。女兒本該是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如今卻要跟著她在這貧民窟裏受苦。
“阿娘,你說什麽呢。”瑩瑩拿手帕輕輕擦去母親嘴角的藥漬,笑容溫婉,“一點都不辛苦。”
她穿著打著補丁的陰丹士林布旗袍,頭發用最便宜的發夾別在耳後,渾身上下素淨得沒有一絲裝飾。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那清麗脫俗的氣質,像是一株在陋巷中悄然綻放的空穀幽蘭。
伺候母親喝完藥,瑩瑩拿起一個舊布包,裏麵是她昨晚熬夜糊好的幾百個火柴盒。
“阿娘,我去把這些交了,順便買點米回來。您好好躺著休息。”
“路上小心些。”林婉貞不放心地叮囑。女兒大了,模樣又出挑,在這混亂的世道,她總是提心吊膽。
“曉得了。”瑩瑩應著,輕手輕腳地下了樓。
走出昏暗的閣樓,來到弄堂口。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眯眼。隔壁家的阿婆正在生煤球爐子,煙霧嗆人。幾個光屁股的小孩在積著汙水的地上追逐打鬧。
這就是她的世界,狹窄,潮濕,充滿了生活的艱辛。她偶爾會聽母親提起過去,那個有著花園洋房、汽車仆役的世界,對她來說,遙遠得像一個模糊的夢。
她唯一清晰記得的,是那個叫齊嘯雲的哥哥。小時候,他會來看她們,帶好吃的糖果和漂亮的洋娃娃。後來,他來得少了,但福伯總會按時送來錢物。她知道,是齊家在暗中幫助她們。
上次那個流氓來騷擾,也是他的汽車喇叭聲驚走了對方。她看到了坐在車裏的他,西裝革履,氣質矜貴,與這髒亂的弄堂格格不入。
她心裏是感激的,但也僅止於感激。她很清楚,他們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齊家是滬上名門,而她們,隻是掙紮在溫飽線上的貧民。那份童年“保護妹妹”的承諾,或許早已隨風飄散。
她緊了緊手中的布包,挺直了單薄的脊背,向著弄堂外走去。生活再難,也要繼續。她還要照顧母親,還要努力活下去。
隻是,在路過報攤,看到報紙上齊嘯雲與某位名媛並肩出席酒會的模糊照片時,她的腳步,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停頓那麽一瞬。心中泛起一絲極淡、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
滬上的天空,不知何時積聚起了烏雲。
一場醞釀了十多年的風暴,即將隨著這兩塊離散的玉佩,再次攪動這座城市的命運。
而在遙遠的江南水鄉,阿貝將那半塊玉佩貼身藏好,如同藏起一個關於遙遠都市的秘密。她不知道,在黃浦江的另一端,有一個與她血脈相連的女孩,正望著同一片陰霾的天空。
命運的絲線,開始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收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