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1章碼頭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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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暮未暮,太湖被染上一層瑰麗的橘紫色。
阿貝提著空魚簍,腳步輕快地走在回家的青石板小路上。下午她把大部分魚獲都賣給了鎮上來收鮮貨的魚販,兜裏揣著換來的銅板,沉甸甸的,心裏也踏實。隻留了幾條小的,準備晚上燉湯。
村口的老槐樹下比早上更熱鬧了些,下田的、打漁的都回來了,聚在一起歇腳閑聊。水生也在,正眉飛色舞地跟人比劃著什麽,看見阿貝,立刻停了話頭,眼神追著她。
阿貝隻當沒看見,加快了腳步。她不太喜歡水生那種過於熱切的目光,讓她覺得有些不自在。
還沒到家門口,就聽見一陣壓抑的爭吵聲和女人的啜泣。聲音是從隔壁張嬸家傳來的。
阿貝心裏一緊,快步走過去。隻見張嬸家院門敞開著,張嬸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天搶地:“……這可叫我們怎麽活啊!天殺的黑心肝……”
張嬸的兒子大壯蹲在一邊,抱著頭,唉聲歎氣。周圍圍了幾個鄰居,七嘴八舌地勸著。
“張嬸,這是咋了?”阿貝擠進去,扶住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張嬸。
“是阿貝啊……”張嬸看見她,哭得更凶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是鎮上的劉扒皮……他、他帶人把我們家船扣下了!說大壯上回借他的印子錢到期沒還,要拿船抵債!可那錢……那錢利滾利,我們哪裏還得起啊!沒了船,我們一家老小吃什麽去啊……”
大壯猛地抬起頭,眼睛通紅:“娘!別求他們!我跟他們拚了!”說著就要往外衝。
“你給我站住!”阿貝厲聲喝道,清亮的聲音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讓大壯硬生生停住了腳步。
她擰著眉。劉扒皮是鎮上有名的地頭蛇,放印子錢,心黑手狠,手下養著一幫打手,尋常百姓誰敢惹他。大壯前陣子老娘生病,急用錢,不得已才借了劉扒皮的印子錢,本想打了漁賣了錢就還,誰知利錢滾得飛快,根本還不上。
“他們人在哪兒?”阿貝問,聲音冷靜。
“還、還在碼頭上,看著咱家的船呢……”大壯喘著粗氣說。
阿貝略一思忖,對張嬸道:“張嬸,你別急,哭解決不了問題。我去看看。”她又看向周圍幾個年輕後生,“水生哥,鐵柱哥,麻煩你們跟我走一趟,人多有個照應,但不是去打架的,是去講道理。”
她年紀雖小,但平日裏行事爽利有主見,在年輕人中頗有威信。水生和鐵柱幾人互相看了看,都點了點頭。
“阿貝,那劉扒皮不是好相與的,你一個姑娘家……”張嬸擔憂地拉著她。
“放心吧,張嬸,光天化日的,他還能吃了我不成?”阿貝拍了拍張嬸的手,轉身就往外走,步履生風。水生幾人連忙跟上。
莫家村的碼頭不大,停泊著幾十條漁船。此時,碼頭空地上圍了不少人,指指點點。中間,張嬸家那條半舊的漁船被纜繩緊緊係在岸樁上,船頭站著兩個敞著懷、露出腰間匕首的漢子,一臉凶相。一個穿著綢衫、戴著瓜皮帽的幹瘦中年男人,正翹著二郎腿坐在一張不知從哪搬來的太師椅上,慢悠悠地抽著水煙袋,正是劉扒皮。
大壯一眼看到自家的船,眼睛又紅了,就要衝過去,被阿貝一把拉住。
“劉爺。”阿貝走上前,不卑不亢地叫了一聲。
劉扒皮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在阿貝身上溜了一圈,閃過一絲訝異和不易察覺的邪光。這漁村裏,竟還有這般水靈的姑娘。
“喲,這是哪家的姑娘?找劉爺我有事?”他吐出一口煙圈,慢條斯理地問。
“劉爺,我是莫老憨家的阿貝。張嬸家的事,我都聽說了。大壯哥借了您的錢,是該還。可這船是他們家吃飯的家夥什,您把船扣了,等於斷了他們一家的生路。能不能請您高抬貴手,寬限幾日,讓他們打了漁,賣了錢,一定連本帶利還給您?”
阿貝聲音清脆,條理清晰,周圍不少村民都暗暗點頭。
劉扒皮嗤笑一聲,把水煙袋往旁邊一遞,旁邊立刻有打手接過。“寬限?小姑娘,你當我是開善堂的?借錢還錢,天經地義!今天要麽還錢,要麽拿船抵債,沒得商量!”
“劉爺,利息那麽高,本來就不合規矩……”
“規矩?”劉扒皮猛地提高音量,站了起來,指著阿貝的鼻子,“在這兒,老子就是規矩!沒錢是吧?行啊!”他目光邪光地在阿貝身上打轉,“看你小姑娘長得標致,跟了劉爺我,做我的九姨太,這張家的債,就一筆勾銷,怎麽樣?哈哈哈!”
他身後的打手也跟著哄笑起來。
“你放屁!”水生氣得臉色通紅,就要上前理論,被鐵柱死死拉住。
阿貝的臉瞬間沉了下來,眼神冷得像結了冰。她挺直脊背,毫無畏懼地迎著劉扒皮猥瑣的目光:“劉爺,請你放尊重些!欠債還錢,我們認。但這船,你今天不能動!”
“嘿!小娘皮還挺橫!”劉扒皮惱羞成怒,一揮手,“給我把船拖走!我看誰敢攔!”
那兩個船上的漢子立刻就要解纜繩。
“我看誰敢!”阿貝厲喝一聲,一個箭步衝到船邊,伸手攔在纜繩前,目光銳利地掃過那兩個打手,“今天誰要動這船,先從我身上踏過去!”
她一個瘦弱的姑娘家,站在那裏,竟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讓那兩個凶神惡煞的打手一時都有些愣怔。
“阿貝!危險!快回來!”水生等人在後麵急得大喊。
劉扒皮氣得臉色鐵青:“反了!反了!給我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片子拉開!”
一個打手伸手就要去抓阿貝的胳膊。阿貝眼神一厲,身子靈巧地一矮一旋,避開那隻手,同時腳下看似不經意地一絆——
“哎喲!”那打手猝不及防,被她絆了個趔趄,差點栽進水裏,狼狽不堪。
眾人都驚呆了,沒想到阿貝身手這麽靈活。
另一個打手見狀,罵了一句,揮拳就打來。阿貝不閃不避,眼看那拳頭就要落到身上,她突然抬手,不知怎麽動作,眾人隻覺眼前一花,那打手的手腕已被她扣住,順勢往下一擰——
“哢嚓”一聲輕微的脆響,伴隨著殺豬般的慘叫,那打手抱著扭曲的手腕倒在地上,疼得滿地打滾。
阿貝用的,是跟村裏一個早年跑過碼頭、練過幾天把式的老漁民學的幾手粗淺擒拿和關節技,沒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場。她心怦怦直跳,麵上卻強自鎮定。
這一下,鎮住了所有人。連劉扒皮都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姑娘這麽紮手。
“你、你……”劉扒皮指著阿貝,氣得說不出話來。
阿貝甩開那打手,再次站定,胸口微微起伏,聲音卻依舊穩定:“劉爺,我說了,船,今天不能動。大壯哥欠的錢,我們莫家村的人一起想辦法,三天之內,一定湊齊了送到您府上。若是三天後還不上,您再來拖船,我們絕無二話!可您要是現在硬來,除非把我們莫家村的人都打死在這兒!”
她的話,擲地有聲。水生、鐵柱等年輕後生立刻圍了上來,站在阿貝身後,雖然有些緊張,但眼神都透著堅定。周圍的村民也漸漸圍攏過來,沉默地看著劉扒皮一行人,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劉扒皮看著眼前這陣勢,心裏也有些發怵。他雖然是地頭蛇,但真要惹了眾怒,也不好收場。再看阿貝那狠辣的眼神和利落的身手,知道這丫頭不是個省油的燈。
“好!好你個莫阿貝!”劉扒皮色厲內荏地指著阿貝,“三天!就三天!要是三天後見不到錢,別說船,老子連你一塊兒收拾了!我們走!”
他悻悻地一揮手,帶著兩個狼狽的打手,灰溜溜地擠開人群走了。
直到劉扒皮一夥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碼頭上的眾人才鬆了口氣,隨即爆發出議論聲。
“阿貝,好樣的!”
“真是虎父無犬女啊!”
“今天多虧了阿貝了!”
張嬸和大壯衝過來,拉著阿貝的手,千恩萬謝。
阿貝這才覺得腿有些發軟,後背驚出了一層冷汗。她勉強笑了笑:“張嬸,大壯哥,沒事了。當務之急是趕緊湊錢。”
“對對對,湊錢!”水生立刻喊道,“大家夥都幫幫忙,不能讓劉扒皮再看扁了我們莫家村!”
村民們紛紛響應,這個出幾個銅板,那個答應明天多打點魚賣了湊錢,場麵一時熱火朝天。
阿貝看著鄉親們,心裏暖暖的。她悄悄退到一邊,靠在纜樁上,平複著激烈的心跳。剛才那一瞬間的爆發,用盡了她所有的勇氣。
她下意識地又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漸漸冷靜下來。
這隻是小鎮碼頭的一場風波,卻讓她隱約感覺到,這個世界並非隻有湖光山色的寧靜,還有著看不見的險惡與風浪。想要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光有善良是不夠的,還需要力量和勇氣。
她抬起頭,望向北方。那裏是長江,是通往更廣闊天地的方向,也是傳說中,上海所在的方向。
夜色,悄然籠罩了太湖。而滬上齊公館的書房裏,齊嘯雲剛剛結束與父親的談話,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也帶著一絲決然。他走到窗邊,望著租界璀璨的燈火,心中盤算的,是如何在即將到來的商會改選中,為齊家,也為自己,贏得更多的籌碼和話語權。
南北兩地的命運,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行著,而那半塊玉佩,如同冥冥中的信標,終將指引她們,穿越茫茫人海,再次交匯。
夜色漸濃,太湖上升起淡淡的霧氣,將莫家村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阿貝家小小的堂屋裏,此刻卻擠滿了人。油燈昏黃的光線搖曳著,映照著一張張樸實的臉龐。桌上放著一個粗陶碗,裏麵已經堆了不少銅板,甚至還有幾塊小小的碎銀子。
“阿貝,這是我們家的一點心意,你拿著。”李嬸將十幾個銅板小心地放進碗裏。
“還有我的,明天我去鎮上把編的草席賣了,錢都拿來!”王叔拍著胸脯保證。
“我家那小子明天跟我一起下湖,多撒幾網!”
鄉親們你一言我一語,熱情而真誠。張嬸和大壯站在一旁,眼眶通紅,不住地道謝。
阿貝看著碗裏越來越多的錢,心裏既感動又沉甸甸的。她知道,這些銅板,可能是某家省下的鹽錢,可能是孩子期盼已久的糖塊錢,都是大家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謝謝,謝謝大家!”阿貝的聲音有些哽咽,“這錢,算我們借的,等渡過這個難關,我們一定盡快還給大家!”
“哎,說什麽還不還的,鄉裏鄉親的,互相幫襯不是應該的嘛!”莫老憨搓著手,憨厚的臉上滿是感激。
莫大娘則拉著阿貝的手,上下打量,心疼後怕地問道:“阿貝,你沒傷著吧?聽說你跟劉扒皮的人動手了?可嚇死阿娘了!”
“阿娘,我沒事,就是用了點巧勁。”阿貝連忙安慰,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好不容易送走了前來送錢的鄉親們,清點下來,竟然湊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數目。剩下的,大家約定明天賣了魚獲和山貨再湊。
“剩下的,我明天去鎮上想想辦法。”阿貝看著父母擔憂的眼神,說道,“我認識繡莊的王掌櫃,我去接點繡活,工錢給得高些。”
“我跟你一起去。”水生不知何時又折返回來,站在門口,眼神堅定地看著阿貝,“鎮上我熟,也能幫你幹點力氣活。”
阿貝本想拒絕,但看到水生懇切的眼神,又想到今天在碼頭他也挺身而出,便點了點頭:“那……麻煩水生哥了。”
夜深人靜,阿貝躺在自己小屋的木板床上,卻毫無睡意。窗外的湖風帶著水汽吹進來,清涼濕潤。她翻了個身,從貼身的衣袋裏取出那半塊玉佩,就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細細摩挲著。
玉佩溫潤,雕刻著繁複的雲紋,中間似乎原本應該有什麽圖案,但因為隻有一半,看不真切。這玉佩質地極好,即便她不懂玉,也能感覺到這不是尋常百姓家能有的東西。
她的親生父母,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把她遺棄在碼頭?他們現在在哪裏?過得好嗎?會不會……也在某個地方想著她?
這些問題,像水草一樣纏繞在她心底。以前年紀小,隻是模糊的好奇。可隨著年歲漸長,尤其是在麵臨像今天這樣的困境時,那種對自身來曆的迷茫和對可能存在的“另一個世界”的隱約向往,便會悄然滋長。
她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讓她紛亂的思緒漸漸沉澱。無論她的根在哪裏,現在,莫家村就是她的家,莫老憨夫婦就是她的爹娘。她要守護這個家,就像今天守護張嬸家的船一樣。
帶著這份決心,她漸漸沉入夢鄉。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上海,齊公館的書房卻依舊亮著燈。
齊嘯雲送走了父親齊光耀,書房裏隻剩下他一人。剛才的談話並不輕鬆,父親雖然肯定了他近來在生意上的表現,但話語間也透露出對齊家未來,尤其是與趙家關係的考量。
趙家小姐趙玉茹……齊嘯雲揉了揉眉心。趙家是滬上新崛起的實業家,與政界關係密切,父親顯然有意借聯姻來鞏固齊家的地位,應對商會改選以及潛在的風波。
可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福煦裏弄堂口,那雙清澈卻帶著疏離和警惕的眼睛。
他走到書桌旁,拉開一個帶鎖的抽屜,裏麵放著的不是什麽商業文件,而是一個有些年頭的、繡工精致但已顯陳舊的小小香囊,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兩個粉雕玉琢的女嬰,並排躺在錦緞繈褓裏,容貌一模一樣,正是剛滿月的莫家雙生千金。這是莫家出事前,莫隆差人送來給齊家報喜的,齊光耀本欲丟棄,被他偷偷留了下來。
那雙生姐妹,本該都如明珠般被捧在手心長大。可如今,一個生死不明,一個在貧民窟裏艱難度日。
他將香囊拿起,裏麵早已沒有香料,卻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屬於孩童的奶香氣。這是瑩瑩小時候不小心落在他家的,他一直留著。
“我會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她。”
年幼時的承諾言猶在耳。
可如今,他能做的,卻隻有暗中接濟,甚至連光明正大地去看望都成了一種奢侈。商業聯姻,家族利益,像無形的枷鎖,捆縛著他的手腳。
他必須盡快掌握更多的力量。隻有站在更高的位置,擁有更多的話語權,他才能真正保護他想保護的人,才有可能……去追尋那個渺茫的、找到另一個“她”的希望。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是關於收購一家瀕臨破產的本地小紗廠的評估報告。這家紗廠規模不大,設備也舊,但位置尚可,工人多是熟練工。父親和公司裏的元老都認為這是一筆賠錢買賣,不值得投入。
但齊嘯雲卻看到了不一樣的價值。這家紗廠若能盤活,不僅能吸納一部分失業工人,緩和與本地工會的緊張關係,更能以此為基點,嚐試對齊家傳統的、依賴洋行的紡織原料進口和成品銷售渠道進行革新,打破受製於人的局麵。
這步棋很險,但他必須走。
他提起鋼筆,在報告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並批注了一筆額外的啟動資金。這筆錢,他會動用自己的私人賬戶墊付一部分,不讓父親和董事會過多幹涉。
窗外,夜上海的霓虹依舊閃爍,勾勒出這個都市永不沉睡的輪廓。繁華之下,是無數人的野心、掙紮與無奈。
而在福煦裏的閣樓上,莫瑩瑩剛剛糊完最後幾個火柴盒。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吹熄了桌上那盞耗油極省的小煤油燈。
月光如水,從狹小的天窗傾瀉而下,灑在她清麗而疲憊的臉上。她輕輕走到母親床邊,為熟睡的母親掖好被角。
弄堂外,偶爾傳來幾聲野狗的吠叫和醉漢的囈語。
她靜靜地站在黑暗中,聽著母親平穩的呼吸聲,心中一片寧靜的蒼涼。她知道,明天的太陽升起,她依然要麵對糊口的重擔,麵對弄堂裏可能出現的騷擾,麵對這看不到頭的清貧生活。
但她也知道,她必須堅持下去。
南北兩地的夜晚,兩個擁有相同血脈卻命運迥異的少女,懷著各自的心事,在不同的世界裏,為生存、為守護、為那渺茫的希望,努力地呼吸著。
命運的紡錘,依舊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轉動著絲線,等待著將她們再次纏繞在一起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