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1章薪火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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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嘯雲回到齊府時,天色已近黃昏。府內燈火初上,簷下的冰淩在燈光映照下閃爍著冷冽的光。他拍落肩頭的殘雪,徑直朝著父親齊正的書房走去。
    書房內,炭火燒得正旺,溫暖如春。齊正端坐在紫檀木書案後,正在翻閱賬冊。他年近四旬,麵容儒雅,眼神卻透著商海沉浮曆練出的精明與沉穩。見兒子進來,他放下賬冊,目光落在齊嘯雲被凍得微紅的臉上和帶著濕氣的肩頭。
    “又去那邊了?”齊正的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
    齊嘯雲恭敬行禮:“是,父親。林姨咳疾加重,兒子送了些藥材和一隻暖手爐過去。”
    齊正沉默片刻,指了指旁邊的梨花木椅子:“坐吧。”
    齊嘯雲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筆直。
    “雲兒,你可知我齊家如今在滬上,看似風光,實則如履薄冰?”齊正緩緩開口,目光銳利地看著兒子。
    齊嘯雲迎上父親的目光,毫不退縮:“兒子知道。趙坤勢大,對與我齊家交好的世家多有打壓。莫家之事,便是前車之鑒。”
    “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屢次涉險?”齊正語氣加重了幾分,“莫家之事,水深得很!那趙坤心狠手辣,偽造證據,羅織罪名,連莫隆兄都……你若頻繁出入貧民窟,一旦被他的耳目察覺,我齊家恐有滅頂之災!”
    齊嘯雲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緊,但他眼神依舊堅定:“父親教誨,兒子明白。但莫伯伯昔日對父親有知遇之恩,與我家是通家之好。林姨和瑩瑩妹妹孤苦無依,若我齊家因懼怕趙坤而袖手旁觀,與那些落井下石之徒有何區別?豈非令故人寒心,令世人恥笑?”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卻清晰:“況且,父親常教導兒子,經商之道,誠信為本,做人亦然,當知恩圖報,堅守道義。若因畏懼強權便背棄信義,那我齊家縱有萬貫家財,又與那趙坤之流何異?這樣的齊家,又能風光幾時?”
    一番話,擲地有聲。
    齊正看著兒子那尚顯稚嫩卻已棱角分明的臉龐,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但臉上依舊嚴肅:“道義?哼,這世道,道義值幾個錢?趙坤不講道義,如今不也是權勢熏天?”
    “父親!”齊嘯雲猛地抬起頭,眼中有著少年人特有的執拗與熾熱,“正因為世道渾濁,才更需要有人堅守清白!我相信,邪不壓正!趙坤能猖獗一時,絕不可能猖獗一世!莫伯伯的冤屈,總有一天會昭雪!若人人都因畏懼而明哲保身,那這世道,才真的沒了希望!”
    書房內陷入了短暫的沉寂,隻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齊正久久地注視著兒子,仿佛要重新認識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他看到了兒子眼中那份與自己年輕時如出一轍的銳氣與擔當,也看到了那份或許有些天真、卻無比珍貴的赤子之心。
    良久,齊正輕輕歎了口氣,臉上的嚴厲之色漸漸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情緒,有擔憂,有感慨,更有一種薪火相傳的觸動。
    “你說得對。”齊正的聲音緩和了下來,“人,不能沒了良心和脊梁骨。莫家之事,我齊家確實不能置身事外。”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緩緩道:“隻是,如今形勢比人強,我們需更加謹慎。接濟可以,但必須更加隱秘。我已吩咐下去,日後由信得過的老仆,喬裝改扮後,每隔幾日送些必需品過去,盡量不引人注意。你……也要減少去的次數,非必要,不要再親自前往。”
    “是,父親!兒子明白!”齊嘯雲心中一喜,知道父親這是默許並支持了他的做法。
    “還有,”齊正轉過身,目光深沉地看著齊嘯雲,“你既然有心要護著她們,光有一腔熱血是不夠的。趙坤在軍、政、商三界都有勢力,盤根錯節。你要想真正幫到莫家,幫到林婉蓉和瑩瑩,甚至……找到那個失蹤的孩子,你就必須盡快讓自己強大起來。”
    “強大?”齊嘯雲眼神一凝。
    “沒錯。”齊正走回書案後,拿起一份文件,“從明日起,你除了完成學堂的功課,還要跟著我學習處理家族生意。從最基礎的看賬本、了解各行當的規矩開始。你要學會如何經營,如何識人,如何在這複雜的世道中立足,如何積累足夠與趙坤抗衡的資本和人脈!”
    他將文件遞給齊嘯雲:“這是我們齊家與洋行最近的一筆絲綢生意,你先拿去看看,三日後,告訴我你的看法。”
    齊嘯雲雙手接過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感受到的不僅是紙張的重量,更是父親沉甸甸的期望和責任。他用力點頭,眼神灼灼:“是!父親!兒子一定用心學!”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能再僅僅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少爺。他必須快速成長,用知識和能力武裝自己,才能守護他想守護的人,去完成那看似遙不可及的目標。
    “去吧。”齊正揮了揮手,“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也記住你肩上的責任。”
    “兒子告退。”齊嘯雲躬身行禮,退出了書房。
    走出書房,寒冷的空氣撲麵而來,齊嘯雲卻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他握緊了手中的文件,抬頭望向夜空。風雪已停,幾顆寒星在夜幕中頑強地閃爍。
    他知道前路艱難,但他無所畏懼。
    (貧民窟小屋內)
    莫瑩瑩將煎好的藥汁濾出,小心地端到床邊:“娘,藥好了,趁熱喝。”
    林婉蓉靠著床頭坐起,就著女兒的手,將那一碗苦澀的湯藥慢慢喝下。藥汁入喉,帶來一股暖流,似乎暫時壓下了喉嚨間的癢意。
    “瑩瑩,辛苦你了。”林婉蓉看著女兒額角被炭火熏出的黑灰,心疼地用袖子輕輕擦拭。
    “不辛苦。”莫瑩瑩搖搖頭,將空碗放到一邊,又拿起那個黃銅手爐,檢查了一下裏麵的炭火,確保它依舊溫暖,“娘,您感覺好些了嗎?”
    “好多了,這藥……還有這手爐,很管用。”林婉蓉拉過女兒冰涼的小手,一起放在手爐上暖著,“嘯雲那孩子……有心了。齊家,對我們恩重如山。”
    莫瑩瑩依偎在母親身邊,感受著手爐傳來的溫度和母親身上熟悉的氣息,小聲道:“嘯雲哥哥說,他會保護我們的。”
    林婉蓉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頭發,眼中淚光閃動:“嗯,他是個好孩子。瑩瑩,你要記住齊家的恩情,也要記住……我們莫家的風骨。你爹爹一生正直,雖遭奸人陷害,但他的清白,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我們如今雖身處困境,但脊梁不能彎,氣節不能丟。你要好好活著,堅強地活著,等著那一天到來。”
    莫瑩瑩抬起頭,看著母親眼中那從未熄滅過的希望之火,用力地點了點頭:“娘,我記住了。我會好好認字,跟您學繡活,等以後……等以後我們找到妹妹,爹爹也回來了,我們一家人,一定會團圓的!”
    女兒稚嫩卻堅定的話語,像一道暖流,滋潤著林婉蓉幹涸的心田。她將女兒緊緊摟在懷裏,仿佛要從這瘦小的身軀裏汲取力量。
    是啊,她不能倒下。為了瑩瑩,為了下落不明的貝貝,也為了蒙冤的丈夫,她必須撐下去。隻要活著,就有希望。
    (江南水鄉,莫老憨家)
    夜色籠罩著寧靜的水鄉。莫老憨家亮著昏黃的油燈。
    阿貝趴在桌上,就著燈光,笨拙地練習寫字。王氏坐在一旁,就著燈光縫補漁網。
    “娘,這個字念什麽?”阿貝指著一個複雜的字問道。
    王氏湊過去看了看,搖搖頭:“娘不認得幾個字,這個得問你爹。”
    莫老憨剛從外麵回來,帶著一身水汽,聞言笑道:“咱們阿貝想認字是好事。等開春了,爹想辦法,看能不能送你去鎮上的學堂念幾天書。”
    “真的嗎?”阿貝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爹啥時候騙過你?”莫老憨摸了摸女兒的頭,“多認點字,總是好的。將來……或許能幫你找到你的根。”他的目光落在阿貝脖頸間若隱若現的那半塊玉佩上,眼神有些複雜。他們夫婦一直將這個秘密埋在心底,既希望女兒快樂成長,又隱隱覺得,這玉佩或許關係著阿貝的出身,不該被永遠埋沒。
    阿貝似懂非懂,但能去學堂讓她非常開心。她拿起那半塊玉佩,在燈下仔細看著。玉佩溫潤,上麵的紋路在燈光下似乎活了過來。
    “爹,娘,你們看,這上麵的小鳥,好像要飛起來一樣。”阿貝天真地說道。
    莫老憨和王氏相視一笑,心中卻各有所思。這玉佩,究竟牽係著怎樣的過往?阿貝的親生父母,又身在何方?
    南北三地,不同的燈火下,不同的人,懷揣著各自的心事與期盼。
    齊嘯雲在責任與道義中砥礪成長,誓要成為足以庇護弱小的參天大樹。
    林婉蓉與莫瑩瑩在苦難中堅守風骨,等待著雲開見月的那一天。
    阿貝在養父母的嗬護下無憂成長,尚不知自己身世背後隱藏的波瀾。
    而那半塊玉佩,如同一條無形的紐帶,靜靜地等待著,將這三段命運再次緊密相連的時刻。薪火在傳遞,希望在心間,這漫長冬夜,似乎也不再那麽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