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5章新居鎖事,暗湧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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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嘯雲的行動比預想的更快。就在巡捕騷擾事件的第三天,周伯便再次來到陋巷,告知林氏,齊家在南城有一處閑置的小院,雖不奢華,但環境清靜,鄰裏也多是些安分守己的升鬥小民,比魚龍混雜的貧民窟要安全許多。齊家以極低的價格“租”給了她們,並且已經打點好了附近的巡捕房,至少明麵上不會再有人輕易來找麻煩。
    林氏知道這是齊家,或者說齊嘯雲,在盡可能地庇護她們。她心中感激,也不再矯情推辭。繼續留在這裏,確實如同置身於火藥桶上,不知何時又會引燃災禍。
    搬遷的過程簡單得近乎淒涼。母女倆所有的家當,不過兩個單薄的包袱,一個裝著幾件換洗衣物和那點賴以生存的繡品工具,另一個,則小心翼翼地包著從地磚下取出的、關乎身世和過往的玉佩與首飾。
    新的居所位於南城一條名為“柳枝巷”的胡同裏。青石板路麵還算幹淨,兩側是些低矮的院落,偶有炊煙嫋嫋,夾雜著孩童的嬉鬧聲和婦人的閑聊聲,充滿了市井的煙火氣。小院不大,隻有一進,三間正房帶一個小小庭院,院中有一棵老槐樹,冬日裏枝椏光禿,卻自有一股堅韌的意味。
    比起貧民窟的破敗逼仄,這裏已然是天堂。
    “莫夫人,以後這就是您的家了。少爺吩咐了,一應開銷都記在齊府賬上,您千萬別客氣。”周伯幫著將簡單的行李搬進屋,語氣恭敬。
    林氏搖了搖頭,神色平靜卻堅定:“周伯,替我多謝嘯雲和齊老爺、夫人的好意。但這房租我們必須自己付,日常用度我們母女也能自給自足。齊家能給我們一個安身之所,已是天大的恩情,不能再讓齊家破費了。”
    她深知,寄人籬下,尤其是依靠舊日情分,絕非長久之計。保持一定的獨立和尊嚴,無論對她,還是對瑩瑩的未來,都至關重要。
    周伯見她態度堅決,知道這位曾經的莫家主母骨子裏的驕傲,便不再強求,隻是道:“夫人既有打算,老奴遵命。若有任何難處,一定派人到府上知會一聲。”
    送走周伯,林氏和瑩瑩開始收拾這個新家。雖然簡陋,但母女倆都格外用心。清掃灰塵,擦拭門窗,將被褥晾曬在冬日的暖陽下……小小的院落裏,漸漸有了生活的氣息。
    瑩瑩似乎也因環境的改變而開朗了一些,她在院子裏跑來跑去,好奇地打量著光禿禿的槐樹枝,又扒著門縫看巷子裏偶爾經過的行人。
    “娘親,這裏真好。”她跑回屋裏,小臉紅撲撲的,帶著一絲久違的輕鬆。
    林氏摸了摸女兒的頭,心中稍慰。至少,暫時給了女兒一個相對安穩的成長環境。
    安頓下來後,生活似乎步入了一種新的軌道。林氏接的繡活比以前更多了些,因為環境安靜,她的繡品質量更高,偶爾還能接到一些要求精細的“私人訂製”,收入雖不豐厚,但維持母女二人的生活並支付房租已綽綽有餘。她開始更加係統地教導瑩瑩,不僅僅是女紅和管家,還包括識字、算術,甚至一些簡單的詩詞。她將曾經大家族中對女兒的教育,因地製宜地簡化、融入日常。
    瑩瑩天資聰穎,學得很快。她尤其喜歡識字,林氏用樹枝在沙盤上寫字,她總是看得目不轉睛,然後小心翼翼地模仿。那雙酷似林氏的眼睛裏,閃爍著對知識的好奇和渴望。
    齊嘯雲偶爾會來。有時是跟著周伯送些時令瓜果或書籍,有時是他自己溜達過來。他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隻是留下糖果和承諾,而是會坐下來,像個小大人一樣,詢問林氏和瑩瑩的近況,聊聊他在學堂的見聞,或者滬上發生的一些新鮮事。
    他帶來的書籍很雜,有啟蒙的《三字經》、《千字文》,也有一些遊記雜談,甚至還有幾份報道時事的《申報》。林氏明白,這是齊嘯雲在用他的方式,讓幾乎與外界隔絕的她們,能夠了解到牆外的世界。
    “莫姨,您看這段,”齊嘯雲指著一篇關於西洋女子學堂的報道,眼睛發亮,“聽說那裏的女孩子不僅能讀書識字,還能學算術、地理、甚至洋文!以後還能出去做事,和男子一樣。”
    林氏看著報紙上模糊的插圖和文字,心中震動。這對她固有的認知產生了巨大的衝擊。她沉默片刻,輕聲道:“時代……或許真的在變吧。”
    齊嘯雲又看向正趴在桌邊,用毛筆認真描紅的瑩瑩,語氣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期盼:“瑩瑩這麽聰明,要是也能去學堂就好了。”
    林氏心中一動,卻沒有接話。送瑩瑩去新式學堂?這在以前是她從未想過的事情。且不說費用,她們的身份……太過敏感。
    瑩瑩抬起頭,眨著大眼睛看了看齊嘯雲,又低下頭繼續描紅,小聲說:“娘親教我就很好。”
    齊嘯雲笑了笑,沒再繼續說下去,但那個念頭,似乎已經在他心裏埋下了種子。
    時光如水,平靜的日子流淌得格外快。轉眼冬去春來,柳枝巷的柳樹抽出了嫩綠的新芽,院子裏的老槐樹也煥發了生機,鬱鬱蔥蔥。
    瑩瑩又長大了一歲,出落得更加清秀可人,言行舉止在林氏的悉心教導下,沉靜大方,雖衣著樸素,卻難掩那份日漸顯露的大家氣質。她不僅女紅精湛,識字也已過千,簡單的賬目也算得清楚,偶爾還能幫林氏處理一些繡活上的往來。
    齊嘯雲來的次數漸漸少了些。林氏從周伯口中得知,他進入了滬上最好的新式中學,課業繁重,齊老爺也開始帶著他接觸一些家族生意,有意培養他成為接班人。少年正在快速成長,肩上的擔子也越來越重。
    但每次他來,帶給瑩瑩的書籍和見聞都更加深入和廣闊。他會和瑩瑩討論報紙上的時事,雖然瑩瑩大多隻是安靜地聽,但那雙明亮的眼睛裏,映照出的世界已不再僅僅是柳枝巷的一方天地。
    這看似平靜的生活之下,暗湧並未真正平息。
    一天下午,林氏去交送一批繡品,瑩瑩獨自在家練字。巷口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夾雜著馬蹄和車輪的響動。
    瑩瑩好奇地走到院門邊,透過門縫向外望去。隻見一輛裝飾華麗的西洋馬車停在了巷口,一個穿著時髦洋裝、約莫七八歲、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從車上跳下來,身後跟著一個穿著體麵的老媽子。
    那小姑娘似乎對柳枝巷的環境很是不滿,撅著嘴,用手裏精致的小洋傘指著地麵,嬌聲道:“吳媽,這是什麽破地方?髒死了!爹爹為什麽要我們來接這種窮酸親戚家的孩子去參加我的生日會?”
    被稱作吳媽的老媽子連忙賠笑:“哎呦我的大小姐,您小聲點!老爺吩咐了,是齊家少爺特意提了好幾次,說柳枝巷有位莫小姐,聰慧可人,讓您多結交結交。齊家的麵子,老爺總要給的。”
    “齊家哥哥?”小姑娘眼睛一亮,隨即又狐疑地看向瑩瑩家緊閉的院門,“住在這裏的人,能有什麽見識?別到時候在宴會上出醜,連累我丟臉!”
    吳媽低聲道:“聽說……是以前犯了事那家的……總之,小姐您就當給齊少爺一個麵子,應付一下便是。”
    兩人的對話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午後,清晰地傳入了門內瑩瑩的耳中。
    小姑娘?犯了事那家?窮酸親戚?
    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瑩瑩心上。她握著門栓的小手微微收緊,臉色有些發白。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家和別人不一樣,知道母親帶著她隱姓埋名、艱難求生,但如此直白地聽到外人帶著鄙夷的議論,還是第一次。
    一種混合著屈辱、自卑和難過的情緒瞬間淹沒了她。
    門外,那小姑娘似乎終於說服了自己,不情不願地走到院門前,用力拍了拍門,語氣帶著施舍般的高傲:“喂!裏麵有人嗎?我是城南蘇家的小姐蘇婉蓉,奉家父之命,來接莫小姐去參加我的生日茶會!”
    瑩瑩站在門內,聽著那清脆卻刺耳的敲門聲和話語,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母親不在家,她該開門嗎?該去嗎?
    去了,會不會真的如她所說,因為不懂規矩而出醜,給母親丟臉?給……嘯雲哥哥丟臉?
    不去,會不會顯得不識抬舉,得罪了這蘇家,進而影響到齊家?
    小小的女孩,第一次直麵了來自外界、源於她身世的、赤裸裸的審視與輕蔑。她站在門後,感覺那扇薄薄的木門,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
    而她的命運,似乎也在這敲門聲中,被推向了另一個充滿未知與挑戰的岔路口。
    瑩瑩站在門後,心跳如擂鼓。蘇婉蓉嬌縱的嗓音和吳媽看似勸解實則輕蔑的話語,像冰冷的雨水澆透了她。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仿佛那扇門是什麽可怕的東西。
    “莫小姐?到底在不在家呀?“蘇婉蓉不耐煩地又敲了敲門,力道更重了些。
    瑩瑩咬住下唇,腦中一片混亂。她想起母親平日裏的教導——“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可是此刻,她隻覺得手腳冰涼,那份教導在現實的殘酷麵前顯得如此蒼白。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顫抖的嗓音,隔著門板輕聲回應:“蘇小姐好意心領了。隻是家母外出未歸,小女子不便獨自赴宴,還請見諒。“
    門外的蘇婉蓉顯然沒料到會吃閉門羹,愣了一下,隨即語氣帶上了明顯的不悅:“什麽意思?我親自來請,你還不給麵子?你知道多少人想去我的生日會嗎?“
    吳媽連忙打圓場:“大小姐別生氣,莫小姐許是怕生。“她又抬高聲音對門內說:“莫小姐,我們大小姐是誠心相邀,馬車就在巷口等著呢。齊少爺也會來的,您不去,齊少爺怕是要失望了。“
    齊嘯雲也會去?
    瑩瑩的心揪了一下。她確實……有許久沒見到嘯雲哥哥了。可是,以現在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場合?
    她仿佛已經看到了那衣香鬢影的場合裏,自己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裳,手足無措地站在光鮮亮麗的蘇婉蓉和其他賓客中間,像個誤入鶴群的醜小鴨,引來無數詫異和憐憫,甚至鄙夷的目光。那不僅會讓她自己難堪,更會讓舉薦她的嘯雲哥哥臉上無光。
    “多謝告知。“瑩瑩的聲音更加堅定了幾分,盡管指尖仍在發顫,“母親不在,恕難從命。代我祝蘇小姐生辰快樂。“
    說完,她不再理會門外的反應,轉身快步走回屋內,關上了房門,仿佛這樣才能隔絕掉那些刺耳的聲音和目光。
    門外,蘇婉蓉氣得跺了跺腳:“哼!不識抬舉!我們走!吳媽,回頭你告訴爹爹,可不是我不請,是人家自己不敢來!窮酸就是窮酸,上不得台麵!“
    腳步聲和抱怨聲漸漸遠去。
    瑩瑩背靠著冰冷的房門,慢慢滑坐在地上。院子裏安靜下來,隻剩下槐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委屈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湧出眼眶,她將臉埋在膝蓋裏,小聲地啜泣起來。
    她並不後悔拒絕邀請,隻是那種被赤裸裸地劃分為“另一類人“的感覺,像一根刺,深深紮進了心裏。她知道,從莫家傾覆的那一天起,她和母親就失去了站在陽光下的資格,隻能隱匿在這陋巷之中,像見不得光的苔蘚。
    可是……為什麽心裏還是這麽難過呢?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外再次傳來了腳步聲,這次是林氏回來了。
    “瑩瑩?“林氏推開院門,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房門口地上、眼睛紅腫的女兒,心中一驚,連忙上前,“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瑩瑩看到母親,所有的委屈瞬間決堤,撲進林氏懷裏,抽噎著將剛才發生的事情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
    林氏靜靜地聽著,摟著女兒的手臂微微收緊,眼神複雜難言。有心疼,有憤怒,更有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她輕輕拍著女兒的背,柔聲道:“傻孩子,你做得對。那樣的場合,不去也罷。“
    “可是……娘親,“瑩瑩抬起淚眼,“她們那樣說我們……說我們是……窮酸……犯了事的……嘯雲哥哥他……會不會也覺得我們……“
    “不會的。“林氏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嘯雲那孩子,心地純良,他若知道你因此受委屈,隻會心疼。至於那些閑言碎語,“她頓了頓,用手帕輕輕擦去女兒臉上的淚水,“這世上的人,大多眼淺,隻看得見表麵的風光。但我們自己要知道,人活一世,重要的不是別人怎麽看,而是我們自己的骨氣、我們自己的心。“
    “骨氣……“瑩瑩喃喃重複著這個詞。
    “對,骨氣。“林氏看著女兒,目光沉靜而有力,“就像這院裏的老槐樹,看著普通,卻能經風雨,耐寒暑。我們如今是落魄了,但隻要我們不看輕自己,守住本心,認真過好每一天,就沒有什麽能真正打倒我們。“
    母親的話語像一道暖流,緩緩撫平了瑩瑩心中的褶皺。她靠在母親懷裏,感受著那份熟悉的溫暖和力量,心中的委屈和不安漸漸消散。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灑在母女二人身上,將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院子裏,老槐樹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新生的葉片翠綠欲滴,充滿了韌性。
    這一刻,瑩瑩似乎明白了些什麽。有些門檻,不是靠別人施舍的邀請就能邁過去的。真正的路,需要自己一步步走出來,走得踏實,走得筆直。
    而那條路,或許很長,很難,但隻要有母親在,有心中那點不滅的微光在,她就敢走下去。
    第175章,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