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7章茅屋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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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下了一整夜。
    石塘鎮東頭的茅屋裏,灶膛的火已經熄了,隻剩下幾點餘燼在黑暗中明明滅滅。阿貝裹著薄被躺在木板床上,睜著眼睛看屋頂漏進來的微光——那是月光照在雪上的反光,清冷,慘白。
    她睡不著。
    腦子裏反複回放著白天的一幕:那個穿著學生裝的少年,那雙清冽的眼睛,還有他問她名字時那種探究的眼神。那不是尋常路見不平該有的態度,更像是在確認什麽。
    確認什麽呢?
    她翻了個身,手伸到枕頭底下,摸到那個小布包。冰涼的玉佩貼著手心,那種溫潤的觸感讓她稍稍安心。阿娘說,這是她的根,是她與這世間另一段血脈相連的證據。
    可那另一段血脈,究竟在哪裏?是生是死?為什麽十二年,從未有人來尋過她?
    窗外傳來腳步聲。
    很輕,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細響。阿貝瞬間繃緊身體——不是阿爹的腳步聲。阿爹的腳因為常年赤腳拉網,腳底結了厚繭,走路重而拖遝。這腳步聲卻輕盈、克製,像是刻意放輕了動作。
    她悄悄起身,摸到門邊,從門縫往外看。
    月光映著雪地,院子裏的景象清晰可見。一個身影站在籬笆外,正是白天那個少年。他披著深色鬥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隻有下巴的線條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他在看什麽?
    阿貝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是屋簷下掛著的漁網。那是阿爹的寶貝,補了又補,用了十幾年,網眼大小不一,邊緣磨得發白。在有錢人眼裏,這不過是件破爛,可少年看得那樣專注,仿佛在鑒賞什麽稀世珍寶。
    “誰在外麵?”
    裏屋傳來阿爹的聲音,帶著警惕和困倦。莫老憨披著棉襖推門出來,手裏攥著一根木棍。
    齊嘯雲退後一步,摘下兜帽:“老伯莫驚,我是白天路過此地的學生,見夜色已深,雪路難行,想借宿一宿。”
    他的聲音溫和有禮,完全不像白天麵對阿旺時那股冷冽。阿貝在門後聽著,心裏卻更警惕了——這借口太拙劣。石塘鎮雖小,也有兩家客棧,何至於要到這貧家茅屋借宿?
    莫老憨顯然也不信,但他老實了一輩子,不會直接趕人,隻是搓著手為難:“這位少爺,您也看見了,我家就兩間房,我婆娘病著,閨女也睡了,實在沒地方……”
    “無妨,我在堂屋打個地鋪就行。”齊嘯雲從懷中取出一個錢袋,“這些是住宿錢,還請老伯行個方便。”
    錢袋沉甸甸的,在月光下泛著銀光。莫老憨的眼睛瞪大了——那裏麵至少是十塊大洋,夠他家吃用大半年。
    “這、這太多了……”他咽了咽口水,手卻不敢接。
    “老伯收下吧。”齊嘯雲將錢袋塞進他手裏,“實不相瞞,我此次南下,是為了尋一位故人。今日在鎮上見到令愛,覺得……與我那故人有幾分相似。所以冒昧前來,想多問幾句。”
    莫老憨的手僵住了。他猛地抬頭,借著月光仔細打量齊嘯雲的臉,越看臉色越白:“你、你是……”
    “阿爹。”
    阿貝推門走了出來。她穿著單薄的舊衣,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卻站得筆直。月光照在她臉上,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這位公子。”她看向齊嘯雲,“白天多謝您解圍。但住宿就不必了,我們家雖窮,也不至於收留來路不明的人。您請回吧。”
    齊嘯雲看著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淺,卻像冰雪初融,讓他那張過分嚴肅的臉生動起來:“姑娘說得對,是在下唐突了。但我並非來路不明——我姓齊,名嘯雲,上海齊家人。此番南下,確實是為尋人。”
    上海齊家。
    這四個字像驚雷一樣劈在莫老憨頭頂。他腿一軟,差點跪下,被阿貝一把扶住。
    “阿爹?”阿貝察覺到他全身都在發抖。
    “齊、齊家……”莫老憨的聲音在打顫,“是……是和莫家定親的那個齊家?”
    齊嘯雲的眼神驟然銳利:“老伯知道莫家?”
    “我……我……”莫老憨張著嘴,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他看向阿貝,眼中滿是恐懼和掙紮。
    阿貝的心沉了下去。她從未見過阿爹這樣——這個老實巴交的漁民,連鎮上稅吏都不敢直視,此刻卻像是見到了鬼。
    “阿爹,您進屋歇著,我來和這位齊公子說。”她扶住莫老憨,聲音鎮定,“公子稍等,我送阿爹回屋就出來。”
    齊嘯雲點頭,看著阿貝將渾身僵硬的莫老憨扶進裏屋,關上了門。
    院子裏隻剩下他一人。雪又下起來了,細碎的雪花落在他的鬥篷上,很快化成一粒粒水珠。他環顧這個破敗的院子:泥巴壘的牆,茅草蓋的頂,牆角堆著修補漁網的工具,屋簷下掛著鹹魚幹。一切都昭示著這是一個掙紮在溫飽線上的貧苦之家。
    可就是這樣的家庭,養出了那樣一雙眼睛。
    裏屋傳來壓抑的啜泣聲,是莫老憨的。接著是阿貝低低的安撫聲,聽不真切,但語調溫柔而堅定。
    齊嘯雲的手在袖中握緊。他幾乎可以確定——這個女孩,就是貝貝。那顆淚痣,那雙眼睛,還有莫老憨聽到“齊家”時的反應,都指向同一個答案。
    可他不能急。十二年都等了,不差這一時半刻。
    門開了,阿貝走了出來。她已經披上了一件厚些的外衣,手裏端著一碗熱水,遞給齊嘯雲:“公子,喝口熱水暖暖身子吧。”
    齊嘯雲接過碗,指尖觸到她冰涼的手,微微一怔:“你的手……”
    “習慣了。”阿貝收回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公子剛才說,是為尋人而來。不知您要找的故人,姓甚名誰,有何特征?”
    她問得直接,眼睛直直看著齊嘯雲,沒有絲毫躲閃。
    齊嘯雲放下碗,從懷中取出那半塊玉佩:“我要找的人,身上應該有另外半塊玉佩。”
    月光下,羊脂白玉泛著溫潤的光澤。纏枝蓮紋在斷裂處戛然而止,那個“齊”字清晰可見。
    阿貝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認得這玉佩——不,她認得這玉質,這紋路,這種溫潤的觸感。枕頭底下那半塊,和這一模一樣,隻是背麵是個“莫”字。
    “這玉佩……”她的聲音有些發幹,“是齊家的?”
    “是。”齊嘯雲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十二年前,齊莫兩家定下婚約,以此玉佩為信物。齊家留半塊,莫家留半塊。莫家那半塊,本該在莫家次女貝貝身上。”
    他頓了頓:“可莫家出事那天,貝貝失蹤了。有人說她夭折了,有人說她被乳娘抱走了。我找了十二年,從上海找到江南,從碼頭找到漁村——”
    “公子。”阿貝打斷他,聲音很輕,“您為什麽找她?隻是為了婚約嗎?”
    這個問題讓齊嘯雲愣住了。
    為什麽?
    為了婚約?不,那隻是長輩的一句戲言。為了道義?或許。但更多的,是因為那個纏繞了他十二年的夢,那雙在黑暗中看著他的眼睛,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執念。
    “我找她,”他緩緩說,“是因為她不該被遺忘。莫家蒙冤十二年,貝貝失蹤十二年。總得有人記得,總得有人去找。如果連我們都忘了,那這世上就真的沒人記得他們了。”
    雪落無聲。
    阿貝看著他,看著這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少年眼中那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重和堅定。她忽然明白了——他不是來認親的,他是來贖罪的。為齊家當年沒能救下莫家而贖罪,為這十二年的沉默而贖罪。
    “公子。”她轉身,從懷裏取出那個小布包,層層打開,露出裏麵的半塊玉佩,“您看,是這個嗎?”
    兩塊半月形的玉佩在月光下相遇,斷裂處嚴絲合縫。纏枝蓮紋完整了,一左一右兩個“莫”字和“齊”字,像一對失散多年的戀人,終於重逢。
    齊嘯雲的手在顫抖。
    他接過那半塊玉佩,指尖摩挲著那個“莫”字,摩挲著斷裂處的棱角。十二年,四千多個日夜,他想象過無數次找到貝貝的場景,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時,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真的是貝貝。”他的聲音沙啞。
    “我叫阿貝。”阿貝糾正道,“莫老憨和阿娘的女兒。”
    她的話裏有種倔強的劃清界限的意味。齊嘯雲聽出來了,他抬起頭:“你不願意認?”
    “不是不願意,是不能。”阿貝看向裏屋,“阿爹阿娘養我十二年,含辛茹苦,節衣縮食供我識字念書。如今阿娘病重,阿爹年邁,我若一走了之,他們怎麽辦?”
    她頓了頓,眼神黯淡下去:“而且……公子,您想過嗎?我若真是莫家女兒,莫家當年為何遭難?那些人若知道我活著,會不會再來害我?會不會連累阿爹阿娘?”
    這些問題,每一個都沉重如鐵。
    齊嘯雲沉默良久,才說:“你放心,我不會逼你認親。今天的事,隻有你我知道。這半塊玉佩,你收好,這是你的東西。”
    他將兩塊玉佩都遞給阿貝。阿貝愣住了:“您不要回去?”
    “齊家那半塊,本來就是莫家的。”齊嘯雲搖頭,“物歸原主,天經地義。至於婚約……”
    他笑了笑:“那隻是長輩的一句玩笑,你不必放在心上。從今往後,你可以把我當兄長,當朋友,唯獨不必當未婚夫。”
    這話說得坦蕩,阿貝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她接過玉佩,低頭看著那完整的纏枝蓮紋,忽然問:“公子,您剛才說莫家蒙冤……莫家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齊嘯雲看著她清澈的眼睛,知道有些事不能再瞞了。
    他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阿貝也坐在他對麵。雪還在下,兩人頭頂很快覆上一層白。
    “十二年前,莫家在滬上如日中天。”齊嘯雲的聲音在雪夜裏顯得格外清晰,“你父親莫隆是商會會長,樂善好施,人稱‘莫善人’。但政敵趙坤覬覦莫家產業,聯合洋人偽造‘通敵’證據,誣陷你父親勾結日本人走私軍火。”
    “軍警圍了莫家,抄了家產,抓走了你父親。你母親林氏帶著你和瑩瑩——你的雙生姐姐,倉皇出逃。混亂中,乳娘張媽抱走了你,說是要帶你去找大夫,卻一去不回。”
    阿貝的手握緊了玉佩,指尖冰涼。
    “後來呢?”她問。
    “後來,張媽獨自回來,說你路上夭折了。但你母親不信,她找了三年,散盡所有私房錢,也沒找到你。再後來……她就病倒了。”齊嘯雲的聲音低沉下去,“瑩瑩現在和我母親住在一起,她身體不好,常年吃藥,但很懂事,每天都在盼著妹妹回來。”
    瑩瑩。
    阿貝默念這個名字。那是她的姐姐,流著同樣的血,卻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她在貧苦中掙紮,姐姐在優渥中病弱。這世道,到底公平在哪裏?
    “公子。”她抬起頭,眼中有了決斷,“我想見見我娘……和我姐姐。”
    齊嘯雲心中一震:“你想去上海?”
    “嗯。”阿貝點頭,“但不是現在。等阿娘病好些,等開春江化凍,阿爹能打魚了,家裏有了餘糧,我就去。偷偷地去,看一眼就回來。”
    她說得平靜,卻讓齊嘯雲心疼。這個十二歲的女孩,已經學會了把所有的渴望都壓在心底,學會了為別人考慮,學會了忍耐和等待。
    “好。”他說,“等時候到了,我陪你去。”
    雪漸漸小了。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天快亮了。
    齊嘯雲站起身:“我該走了。今天的事,你暫時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你阿爹阿娘。趙坤的眼線遍布江南,若是走漏風聲,恐有危險。”
    “我明白。”阿貝也站起來,將齊家的半塊玉佩遞還給他,“這個,您還是收著吧。若將來真有人查,兩塊玉佩分開,更安全。”
    齊嘯雲想了想,接過玉佩:“也好。你保重,我過些日子再來看你。”
    他戴上兜帽,轉身走向院門。雪地裏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阿貝站在門口,看著他消失在晨霧中,手裏緊緊攥著那半塊莫家玉佩。
    裏屋傳來阿娘的咳嗽聲,她連忙轉身進屋。
    莫老憨坐在床邊,眼睛紅腫,見阿貝進來,顫抖著問:“他……他真是齊家的人?”
    “嗯。”阿貝在床邊坐下,握住阿娘的手,“阿爹,阿娘,有些事情,我一直沒告訴你們……”
    她把玉佩的事,把自己可能是莫家女兒的事,緩緩說了出來。沒有隱瞞,也沒有誇大,隻是平靜地敘述。
    莫老憨聽完,老淚縱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孩子……那年撿到你時,繈褓是上好的杭綢,玉佩是羊脂白玉……我們這樣的窮人家,哪裏配養你……”
    “阿爹。”阿貝也哭了,“您別這麽說。沒有您和阿娘,我早死了。你們就是我的親爹娘,這輩子都是。”
    阿娘虛弱地抬手,擦去她的眼淚:“孩子,你想認親,就去認。阿娘不攔你。隻是……要小心。大戶人家是非多,你要護好自己。”
    “我知道。”阿貝用力點頭,“等您病好了,等家裏寬裕些,我就去上海看看。隻看一眼,就回來。”
    窗外的天徹底亮了。
    雪停了,陽光破雲而出,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這個貧寒的茅屋裏,三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緊緊相擁,淚水融化了十二年的秘密,也澆灌出新的希望。
    而此刻,石塘鎮外的官道上,一輛黑色汽車正緩緩駛入小鎮。
    車裏坐著兩個人。開車的司機麵無表情,副駕駛座上,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正翻看著手裏的文件。
    文件第一頁,貼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是十二年前莫家全家福。照片上,莫隆和林氏並肩而坐,懷裏各抱著一個女嬰。女嬰的臉被紅圈圈出,旁邊手寫著一行小字:
    “莫家次女,莫貝貝,左眼下有淚痣。若存活,年十二。”
    男人推了推眼鏡,看向窗外雪後的小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趙司令說得對……有些事,還是斬草除根,最幹淨。”
    汽車碾過積雪,駛向鎮公所。
    【第20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