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8章玉佩為憑,孤身闖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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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鄉的夜色帶著薄霧,浸潤著青石板路和搖櫓聲聲。莫老憨家那間臨河的木屋裏,昏黃的煤油燈晃動著微光,映照出貝貝堅毅的側臉。
養母坐在床邊,輕輕為丈夫擦拭額頭的冷汗,莫老憨的呼吸沉重而斷續,胸前纏著的白布隱隱滲出血跡。
“娘,收拾好了。”貝貝將一件藍印花布包袱係緊,裏頭是她這幾年最得意的十二幅繡品——有栩栩如生的雙麵繡《錦鯉戲蓮》,有精細入微的《江南春色》,還有一幅她自己設計的《百鳥朝鳳》,針法靈動,配色大膽,連水鄉最有名的繡娘都誇她“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養母轉過頭,紅腫的眼睛裏滿是心疼:“阿貝,你真要去?滬上那麽大,你一個姑娘家……”
“娘,爹是為了護著咱們漁戶,才被黃老虎打成這樣的。”貝貝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咱們的積蓄都花光了,連船都押給了碼頭李掌櫃,再不籌錢,爹的藥就斷了。”
她走到床邊,握住養父粗糙的手。莫老憨微微睜開眼睛,吃力地搖頭:“別去……滬上……險……”
“爹,我有這個。”貝貝從懷中掏出那半塊溫潤的玉佩,在燈光下泛著瑩瑩光澤,“您總說這是大戶人家才有的東西。若真如您猜的,我親生父母在滬上,或許……或許他們能幫一把。就算找不到,我這些繡活,在滬上總能賣個好價錢。”
養母抹著眼淚,從箱底翻出一個褪色的荷包,裏麵是攢了半輩子的幾塊銀元:“這些你拿著,路上用。到了滬上,先去找你表舅公——他年輕時在滬上碼頭做過工,現在在閘北開個小雜貨鋪,地址我寫好了。”
貝貝接過荷包,沒有推辭。她將繡品包袱背好,又將玉佩貼身藏進裏衣口袋。月光從木窗斜照進來,在她清秀的眉眼間鍍上一層銀輝。
“娘,照顧好爹。最多兩個月,我一定帶著錢回來。”
說完,她推開木門,瘦削的身影融入夜色。
三天後,滬上火車站。
蒸汽機車的轟鳴聲震耳欲聾,人流如織。貝貝隨著人群擠出車站,眼前豁然開朗——寬闊的馬路,高聳的西式樓房,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還有各式各樣的招牌幌子在風中招展。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混雜著煤煙、香水、食物和不知名的氣味,與江南水鄉的濕潤清新截然不同。
按照養母給的地址,她一路問詢,輾轉來到閘北區一條狹窄的弄堂。表舅公的雜貨鋪門臉不大,貨架上擺著針線、肥皂、香煙等日用雜貨,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低頭撥弄算盤。
“請問,是陳福根表舅公嗎?”貝貝輕聲問道。
老人抬起頭,眯著眼打量她:“你是……”
“我是江南莫家村的阿貝,莫老憨的女兒。”貝貝從懷裏掏出養母寫的信。
陳福根接過信,戴上老花鏡看了半晌,再抬頭時神色複雜:“老憨的傷怎麽樣了?你一個姑娘家,怎麽孤身來滬上?”
貝貝簡單說了家中變故,又拿出繡品:“我想在滬上找個活計,或者把這些繡品賣了,籌錢給爹治傷。”
陳福根翻看著繡品,眼睛一亮:“哎喲,這手藝可了不得!我在滬上幾十年,還沒見過這麽靈動的針法。”他沉吟片刻,“不過,想在滬上賣繡品,得找對門路。普通的雜貨鋪收不了高價,得去大商行,或者……租界裏的洋行,那些洋太太最喜歡這些精細的東方玩意兒。”
“租界?”貝貝對這個詞很陌生。
“就是外國人住的地方,法租界、英租界、公共租界。”陳福根壓低聲音,“那裏規矩多,但也機會多。不過你一個姑娘,進去得小心些,那裏頭……”
他沒說完,但貝貝明白了意思。
“表舅公,我曉得了。您能幫我指個路嗎?”
陳福根從櫃台底下翻出一張皺巴巴的滬上地圖,在上麵圈了幾個地方:“南京路上的永安公司、先施公司,這些大百貨可能有收繡品的櫃台。法租界的霞飛路有些高級綢緞莊,也可以試試。”他又看了貝貝一眼,“你要是真想找親生父母,可以去警察局報個案,或者……登個報。”
貝貝摸了摸懷中的玉佩,搖搖頭:“先不找。當務之急是籌錢。”
她向表舅公道了謝,在鋪子後麵的小閣樓暫時安頓下來。閣樓低矮,僅容一張窄床和小桌,但窗外能看到弄堂裏晾曬的衣物和玩耍的孩童,煙火氣十足。
翌日清晨,貝貝換上最體麵的一件藍布衫——雖已洗得發白,但幹淨整潔。她將繡品小心包好,又將玉佩貼身藏好,深吸一口氣,走出了弄堂。
第一站是南京路上的永安公司。氣派的四層洋樓,玻璃櫥窗裏陳列著琳琅滿目的商品,進出的人們衣著光鮮。貝貝在門口躊躇片刻,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大廳裏香氣襲人,光潔的大理石地麵映出她的倒影。她找到刺繡品櫃台,一個穿著旗袍、妝容精致的女店員正懶洋洋地整理貨架。
“您好,請問這裏收繡品嗎?”貝貝將包袱放在櫃台上。
女店員瞥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解開包袱。當看到那些繡品時,她的表情變了變,拿起那幅《百鳥朝鳳》仔細端詳:“這……是你繡的?”
“是的。”
“針法倒是新奇。”女店員放下繡品,恢複了冷淡,“不過我們永安隻收‘蘇繡大師’李鳳仙、‘湘繡傳人’周秀娥的作品,或者從蘇州、湖南來的正經貨。你這種……野路子,我們不敢收。”
貝貝的心一沉:“您可以看看其他幾幅,我有雙麵繡,還有……”
“不用了。”女店員將包袱推回來,“去別處問問吧。”
接連幾家大百貨都是類似的回複。有的直接拒絕,有的出價極低——一幅繡品隻給三五個銀元,還不夠莫老憨三天的藥錢。
午後,貝貝站在法租界霞飛路口,看著梧桐樹下光鮮的店鋪和來往的汽車,咬了咬唇。
一家名為“雲裳”的綢緞莊櫥窗裏,陳列著華麗的旗袍和絲綢。貝貝推門進去,風鈴叮當作響。
店裏隻有一個穿著素雅旗袍的中年女子,正低頭在賬本上寫著什麽。她抬頭看見貝貝,溫和一笑:“姑娘想看些什麽?”
“老板,您這裏收繡品嗎?”貝貝打開包袱。
女子走過來,拿起繡品仔細觀看。她的神情越來越專注,甚至從抽屜裏取出放大鏡,一寸寸檢查針腳。
“這雙麵繡的換線手法……很特別。”她抬頭看向貝貝,“你是跟誰學的?”
“跟我娘學的,她是江南水鄉的繡娘。”
“你娘姓什麽?哪裏人?”
“姓周,江南莫家村人。”
女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看了好一會兒,才放下繡品:“實不相瞞,姑娘的繡工極好,尤其是這幅《百鳥朝鳳》,構圖大膽,色彩過渡自然,針法也有創新。但是……”她頓了頓,“霞飛路的客人,不僅要繡品好,還要有‘來頭’。要麽是名家之作,要麽是古法傳承,要麽……是名門閨秀的雅趣。”
貝貝明白了:“所以您也不收?”
“我可以收,但價格不會太高。”女子報了一個數,比百貨公司稍高,但仍遠不夠醫藥費。
貝貝正要說話,店門再次被推開,風鈴輕響。
一個穿著西式裙裝、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提著大包小包的仆婦。少女容貌清麗,氣質溫婉,眉宇間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愁。
“林姨,我上次訂的旗袍好了嗎?”少女聲音輕柔。
綢緞莊老板立刻迎上去:“瑩小姐來了!早就好了,我這就去取。”
被稱為“瑩小姐”的少女目光掃過櫃台上的繡品,微微一怔,走上前來:“這是……新到的貨嗎?”
“不是,是這位姑娘拿來寄售的。”林老板介紹道。
瑩瑩拿起那幅《錦鯉戲蓮》,指尖撫過細膩的針腳,眼中閃過驚豔:“這鯉魚仿佛真的在遊動……水波紋的處理好奇特,我從未見過這種針法。”
她抬起頭,第一次正眼看向貝貝。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女目光相接,不知為何,心中都莫名一動。
“這是你繡的?”瑩瑩問。
貝貝點頭:“是的。”
“你學過蘇繡、湘繡、蜀繡?”
“跟我娘學的,她說這是水鄉繡娘自己琢磨出來的‘水繡’,要借著水的靈氣才能繡出神韻。”
瑩瑩若有所思,又看了其他幾幅,最後目光落在那幅《百鳥朝鳳》上,久久沒有移開。
“林姨,這些繡品我都要了。”她突然說。
林老板和貝貝都吃了一驚。
“瑩小姐,這……”
“多少錢?”瑩瑩問得直接。
林老板看了貝貝一眼,報了剛才說的價格。瑩瑩搖搖頭,從手袋裏取出一個精致的錢夾:“這個價格配不上這樣的手藝。我出雙倍。”
她從錢夾裏數出嶄新的大洋,推到貝貝麵前。那數目,足夠莫老憨兩個月的藥錢有餘。
貝貝愣住了:“這……太多了。”
“不多。”瑩瑩微微一笑,“好的繡品值得好價錢。更何況……”她頓了頓,聲音輕了些,“我母親生前也喜歡刺繡,看到這些,我想起她了。”
貝貝心中觸動,認真看了看瑩瑩。這位小姐衣著雖不張揚,但料子考究,舉止端莊,顯然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隻是眉眼間那縷憂愁,讓她平添了幾分惹人憐惜的氣質。
“謝謝小姐。”貝貝鄭重接過銀元,想了想,從包袱最底層取出一幅小繡品——那是她閑暇時繡的《並蒂蓮》,原本是留著給自己做念想的,“這個送給您,不值什麽錢,但……是我的一片心意。”
瑩瑩接過繡品,眼中漾開真心的笑意:“真美。謝謝你,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貝。”
“我姓莫,莫瑩瑩。”瑩瑩將繡品小心收好,“你以後還有繡品,可以直接送到我家。林姨知道地址。”
這時,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一個穿著學生裝的清俊少年推門進來,約莫十八九歲年紀,眉眼英挺,氣質矜貴。
“瑩瑩,好了嗎?齊伯母讓我們早點過去。”
“嘯雲哥,這就好。”瑩瑩轉頭對貝貝點點頭,“阿貝姑娘,後會有期。”
她隨著少年離開綢緞莊,上了一輛黑色的汽車。貝貝透過玻璃窗,看著汽車駛遠,心中莫名空了一塊。
林老板走過來,輕聲道:“那位是莫家的瑩小姐,雖然現在家道中落了,但人品教養都是一等一的。旁邊那位是齊家的少爺齊嘯雲,兩人有婚約的。”
貝貝“哦”了一聲,不知為何,心口微微發緊。
她搖搖頭,甩開莫名的情緒,將銀元仔細收好。至少,父親的醫藥費有著落了。
然而就在她收拾包袱時,貼身藏著的半塊玉佩滑了出來,“啪”一聲落在櫃台上。
林老板目光掃過,突然僵住了。
“這玉佩……能給我看看嗎?”
貝貝遲疑了一下,將玉佩遞過去。林老板接過,對著光仔細端詳,手指微微顫抖。
“這玉佩……你從哪裏得來的?”
“我從小就有的。”貝貝如實說,“養父母說撿到我的時候,就在我懷裏。”
林老板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貝貝,眼神複雜至極。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將玉佩遞還。
“收好,千萬別輕易示人。”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在滬上,有些東西……會招來禍事。”
貝貝心中警鈴大作,握緊玉佩:“老板,您是不是知道這玉佩的來曆?”
林老板看了看門口,確認無人,才低聲道:“十五年前,滬上莫家出過一樁大事。莫隆老爺蒙冤入獄,家產查封,據說……當時莫夫人誕下的是雙胞胎,但其中一個女嬰夭折了。”
貝貝如遭雷擊,呆呆站在原地。
雙胞胎……夭折……
她想起養父常說:“你這眉眼,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想起水鄉鄰居總說:“阿貝和咱們水鄉姑娘不一樣,皮膚白,骨架細,像畫裏走出來的。”
想起自己從小對刺繡的莫名天賦,對書本知識的渴望,對廣闊天地的向往……
還有剛才那位莫瑩瑩小姐。
她們年齡相仿。
她們都姓莫。
她們對視時,心中那莫名的悸動。
貝貝的手緊緊攥住玉佩,溫潤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
窗外,滬上的天空陰雲密布,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而她的人生,也從這一刻起,掀開了完全不同的篇章。
第0208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