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3章江上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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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六年,秋。
    江南水鄉的清晨總是被薄霧和櫓聲喚醒。阿貝蹲在烏篷船頭,手裏握著一把米,小心翼翼地撒向水麵。成群的小魚聚攏過來,在水麵啄出細碎的漣漪。晨光穿透霧氣,在她打了補丁的藍布衣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阿貝,收網了!”船尾傳來養父莫老憨的吆喝。
    阿貝應了一聲,起身走到船尾。她的動作已經相當熟練,幫著養父將浸了一夜的漁網拉起。網很沉,出水時銀光閃閃,是滿網的鱸魚和鱖魚。
    “爹,今天收成好。”阿貝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臉上露出笑容。她已經十一歲了,身量比同齡女孩高些,皮膚因常年在水上勞作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但五官依舊精致,尤其那雙眼睛——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時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莫老憨看著女兒,心裏既欣慰又酸楚。七年前在碼頭撿到這個女娃時,她繈褓裏隻有半塊質地溫潤的玉佩,和一張寫著生辰八字的紅紙。這些年,他和妻子把阿貝當親閨女養,教她打漁、織網、認字——莫老憨年輕時讀過幾年私塾,識字不多,但足夠教孩子。
    可他心裏清楚,阿貝不是普通漁家女。那半塊玉佩,他偷偷找人看過,說是上好的和田玉,刻工精細,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阿貝的舉手投足間,也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氣質,像是刻在骨子裏的東西。
    “爹,想什麽呢?”阿貝已經把魚分揀好,大的放竹簍,小的扔回水裏,“今天趕早市,能賣個好價錢。”
    “嗯,趕早市。”莫老憨回過神來,搖起櫓,“阿貝,爹跟你商量個事。”
    “您說。”
    “鎮上的王先生,在私塾教書的那個,前天找我了。”莫老憨斟酌著措辭,“他說你聰明,認字快,願意免費收你做學生,每天下午去念兩個時辰書。”
    阿貝眼睛一亮,但很快黯淡下來:“爹,我去念書,誰幫您和娘幹活?”
    “活可以少幹,書不能不念。”莫老憨難得語氣堅決,“王先生說,你是個讀書的料,不能耽誤了。爹這輩子沒出息,就盼著你……”
    他沒說完,但阿貝懂。漁家的女兒,出路無非是嫁人生子,重複祖輩的生活。但養父母從未這樣想,他們省吃儉用,想給她不一樣的人生。
    “謝謝爹。”阿貝輕聲說,眼眶發熱。
    船靠岸時,碼頭上已經熱鬧起來。漁販、菜農、貨郎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空氣裏混雜著魚腥、菜葉和剛出爐燒餅的味道。阿貝跟著養父在熟悉的攤位上擺好魚簍,熟練地招呼客人。
    “喲,這不是阿貝嗎?幾天不見,又長高了。”隔壁賣菜的陳嬸笑著遞過來兩個熱包子,“來,趁熱吃。”
    阿貝謝過,分一個給養父。包子是肉餡的,油香滿口,對她來說是難得的美味。她小口吃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碼頭另一頭——那裏停著一艘氣派的客輪,船身漆成白色,窗戶鑲著玻璃,與周圍的烏篷船格格不入。
    “滬上來的船。”莫老憨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聽說現在滬上可繁華了,高樓大廈,電燈電話,跟咱們這兒是兩個世界。”
    阿貝沒說話。她從小就聽養父母提起滬上,說那裏是東方最熱鬧的都市,有錢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她懷裏的那半塊玉佩,會不會就來自那裏?
    正想著,客輪那邊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幾個穿著綢緞長衫的男人簇擁著一個中年貴婦走下跳板,貴婦穿著墨綠色旗袍,外罩白色羊毛披肩,頭發燙成時髦的卷發,手腕上的玉鐲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
    阿貝的目光落在那隻玉鐲上。不知怎的,她胸口貼身藏著的半塊玉佩,忽然微微發燙。
    “讓開!都讓開!”幾個隨從粗魯地推開擋路的人,貴婦皺著眉,用手帕掩住口鼻,似乎嫌棄碼頭的魚腥味。
    一個挑著菜擔的老漢躲避不及,扁擔撞到了隨從身上,菜撒了一地。
    “不長眼的東西!”隨從抬腳就要踹。
    “住手!”
    清脆的聲音響起。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阿貝自己——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喊出來了。
    那貴婦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聲音來源。當她看清站在魚攤後的女孩時,瞳孔驟然一縮。
    太像了。
    雖然穿著粗布衣服,皮膚粗糙,但那眉眼、那臉型、尤其是那雙眼睛……簡直和林氏年輕時一模一樣。
    貴婦是齊嘯雲的母親,齊家當家主母,蘇文秀。這次來江南,是受朋友之邀參加一場慈善義賣,順便散心。她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個偏僻的水鄉碼頭,看到一個酷似故人之女的女孩。
    “夫人,這野丫頭……”隨從還要說話,被蘇文秀抬手製止。
    她走到魚攤前,目光在阿貝臉上停留良久,才開口,聲音溫和:“小姑娘,剛才是你喊的?”
    阿貝有些緊張,但還是挺直脊背:“是。那位老伯不是故意的,您的人不該動手。”
    莫老憨嚇壞了,連忙把阿貝拉到身後:“夫人恕罪,孩子不懂事,衝撞了您……”
    “無妨。”蘇文秀擺擺手,視線卻始終沒離開阿貝,“你叫什麽名字?多大了?”
    “我叫阿貝,十一歲。”
    “阿貝……”蘇文秀輕聲重複,目光落在阿貝洗得發白的衣襟上,那裏隱約透出一根紅繩的輪廓,“你脖子上戴的什麽?”
    阿貝下意識捂住胸口。養父母叮囑過,玉佩不能輕易示人。
    “沒什麽,就是個普通墜子。”
    蘇文秀沒再追問,但眼神更深了。她轉頭對隨從吩咐:“給這位老伯賠點錢,算是補償打翻的菜。”又對莫老憨說,“老人家,你這女兒……養得很好。”
    說完,她深深看了阿貝一眼,轉身離開。幾個隨從連忙跟上,留下碼頭上竊竊私語的眾人。
    莫老憨鬆了口氣,低聲對阿貝說:“以後可不敢這樣了,那些有錢人咱們惹不起。”
    阿貝點頭,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口的玉佩。剛才那位夫人看她的眼神,好奇怪。像是認識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別人。
    “爹,那位夫人……是哪裏的?”
    “聽口音是滬上來的。”莫老憨收拾著魚攤,“好了,別想了,快賣完魚,下午還要去王先生那兒念書呢。”
    下午,私塾。
    王先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秀才,戴著一副圓框眼鏡,說話慢條斯理。私塾設在鎮東頭的一座舊祠堂裏,學生不多,七八個男孩,阿貝是唯一的女學生。
    今天講的是《詩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王先生搖頭晃腦地念著,學生們跟著讀。
    阿貝握著毛筆,在粗糙的毛邊紙上認真臨摹。她的字已經寫得有模有樣,筆鋒雖稚嫩,但結構工整。王先生踱步到她身邊,看了片刻,點頭讚許:“不錯,比那些皮小子強多了。”
    下課後,其他孩子一哄而散,阿貝留下幫王先生整理書冊。
    “先生,我有個問題。”她猶豫著開口。
    “說。”
    “如果……如果一個人,從小就和家人失散了,她該怎麽找到他們?”
    王先生停下手中的動作,透過鏡片看著她:“怎麽突然問這個?”
    阿貝咬了咬嘴唇,從懷裏取出那半塊玉佩:“我爹娘說,我是他們撿來的。隻有這個。”
    玉佩在午後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雕刻著精細的雲紋,缺了一角,像是被人為分開的。
    王先生接過玉佩,仔細端詳良久,神情漸漸凝重:“阿貝,這玉佩……不是凡品。這玉質、這雕工,至少是官宦人家或者巨賈大族才有的東西。你確定要尋親?”
    “我不知道。”阿貝誠實地說,“養父母對我很好,我不想傷他們的心。但是……有時候夜裏做夢,會夢見一個穿旗袍的女人,還有一個小女孩,看不清臉,但覺得特別親。”
    王先生沉默片刻,將玉佩還給她:“孩子,有些緣分,強求不得,也避不開。你若真想找,等再大些,可以去滬上看看。這玉佩的樣式,像是那邊的風格。”
    滬上。
    又是滬上。
    阿貝握緊玉佩,冰涼的玉石貼著掌心,卻有種奇異的溫暖。
    傍晚,阿貝回到家時,發現屋裏來了客人——是早上在碼頭遇見的那位貴婦的隨從之一。
    “阿貝姑娘回來了。”隨從站起身,態度客氣了許多,“我家夫人讓我送點東西來。”
    桌上放著幾個精致的禮盒:兩匹上好的棉布,一盒糕點,還有一個小布包。莫老憨和妻子局促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夫人說,早上的事是她的人不對,這點心意算是賠禮。”隨從打開那個小布包,裏麵是幾塊銀元,“還有,夫人聽說阿貝姑娘在念書,這點錢算是資助學費。”
    莫老憨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早上的事已經過去了,這錢我們不能收……”
    “老人家,您就收下吧。”隨從壓低聲音,“我家夫人還說……如果阿貝姑娘以後想去滬上,可以去找她。她在滬上開了一家綢緞莊,叫‘錦繡坊’,打聽蘇文秀的名字就能找到。”
    說完,他放下東西,告辭離開。
    屋子裏陷入沉默。莫老憨的妻子摸著那兩匹布,布料柔軟厚實,是他們從沒見過的上等貨色。
    “他爹,這可怎麽辦?”
    莫老憨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半晌才說:“阿貝,你怎麽想?”
    阿貝看著桌上的銀元,又摸摸懷裏的玉佩。晨光中那位夫人複雜的眼神,午後王先生凝重的表情,還有夢中那個模糊的旗袍身影……所有線索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但她看向養父母擔憂的臉,搖了搖頭:“爹,娘,我不去。這裏就是我的家。”
    她拿起那幾塊銀元,塞回布包裏:“這些,明天我去鎮上還給那位夫人的綢緞莊分號。咱們的日子雖然清苦,但不能平白受人恩惠。”
    莫老憨看著女兒堅定的眼神,眼眶紅了:“好孩子……爹娘沒白養你。”
    夜深了,阿貝躺在閣樓的小床上,窗外是潺潺的流水聲。她握著胸口的玉佩,第一次仔細端詳上麵的紋路——雲紋纏繞,中間似乎有個字,但殘缺了,看不全。
    缺的那一半,在哪裏?
    另一個戴著它的人,此刻在做什麽?
    她不知道,在幾百裏外的滬上貧民窟,一個和她同齡的女孩,也正握著一塊同樣殘缺的玉佩,在煤油燈昏暗的光線下,試圖辨認上麵的字跡。
    兩塊玉佩,隔著山水。
    兩個女孩,命運未卜。
    而滬上的夜,才剛剛開始。
    (第二百一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