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4章滬上暗影與江南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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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滬上·貧民窟的黃昏
    滬上閘北,天潼裏弄。
    黃昏時分,弄堂裏飄起炊煙,混雜著煤球爐子的嗆人煙氣、隔夜馬桶的餿味,還有不知哪家正在熬煮的鹹菜疙瘩湯的味道。狹窄的巷道兩側是低矮的板房,牆皮剝落,露出裏麵發黑的竹篾。晾衣竿從這家窗口伸到那家窗口,掛滿補丁摞補丁的衣衫,在晚風裏像一麵麵投降的破旗。
    莫瑩瑩蹲在自家門口的小煤爐前,用一把破蒲扇小心地扇著火。爐子上的小砂鍋裏煮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粥,旁邊碟子裏是幾塊醬菜——這就是她和母親今晚的晚飯。
    她已經十一歲了,身量瘦小,穿著洗得發白的碎花襖,袖口短了一截,露出手腕。但那雙手卻生得極好,十指纖細,骨節勻稱,雖然因為常年做活生了薄繭,但依然能看出不是幹粗活的手。
    “瑩瑩,粥好了嗎?”屋裏傳來母親林氏虛弱的聲音。
    “快了,娘。”瑩瑩應著,揭開鍋蓋看了看。米粒已經煮得開花,她撒了把鹽,又切了半根蔥丟進去——這是家裏僅有的調味。
    屋裏很暗,隻有一扇朝北的小窗透進些許天光。林氏靠在床頭,身上蓋著薄被。七年貧病交加的生活,已經讓這位曾經的貴婦瘦得脫了形,兩頰凹陷,眼窩深陷,隻有那雙眼睛,偶爾還會閃過昔日的清亮。
    “今天齊家……”林氏咳嗽兩聲,“送東西來了嗎?”
    瑩瑩盛了碗粥端進來,搖搖頭:“齊管家這個月還沒來。娘,您別擔心,我明天再去紗廠問問,看能不能多領些零活。”
    三年前,林氏肺癆加重,不能再做縫補的活計,家裏生計全落在瑩瑩身上。她白天去紗廠領零散的棉線回來紡,晚上在油燈下做到深夜,一個月能掙不到兩塊大洋。加上齊家管家每月偷偷送來的三塊——這是齊家老爺感念舊情,瞞著夫人暗中接濟的——勉強夠母女倆糊口和買藥。
    林氏接過粥碗,手抖得厲害。她看著女兒稚嫩卻已顯堅毅的臉,心裏像刀割一樣。這本該是錦衣玉食的大小姐,現在卻要為一碗稀粥發愁。
    “瑩瑩,委屈你了。”林氏的聲音發顫。
    “不委屈。”瑩瑩坐到床邊,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裏麵是半塊玉佩,“娘,您看,爹爹給的玉佩我還好好收著呢。等爹爹出來,咱們一家就能團圓了。”
    玉佩在昏暗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與這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林氏看著玉佩,眼淚無聲滑落。七年了,莫隆還在監獄裏,莫家舊部散的散、死的死,唯一的好消息是,當年誣告的證據似乎有些鬆動,齊家老爺說正在想辦法周旋。
    但還要等多久?她這破身子,還能等多久?
    “瑩瑩。”林氏忽然握住女兒的手,“如果……如果娘不在了,你去找齊家。齊嘯雲那孩子心善,他會照顧你。”
    “娘,您別胡說!”瑩瑩急得眼睛都紅了,“您會好起來的,一定會!”
    正說著,門外傳來敲門聲,三輕兩重,是約定的暗號。
    瑩瑩擦了擦眼角,起身開門。門外站著個少年,十四五歲年紀,穿著半舊的藍布學生裝,手裏提著一個布袋。他生得眉清目秀,隻是麵色有些蒼白,眼神卻明亮銳利。
    “嘯雲哥!”瑩瑩驚喜。
    齊嘯雲閃身進來,迅速關上門。他先是朝床上的林氏躬身:“林姨好。”然後將布袋放在桌上,“爹讓我送來的,這個月的米和藥。還有……”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紙包,“這是我攢的零花錢,給您買點紅糖補身子。”
    林氏掙紮著要起身:“這怎麽使得……”
    “林姨您別動。”齊嘯雲連忙扶住她,轉頭對瑩瑩說,“瑩瑩,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說點事。”
    兩人走到門外弄堂裏。天已經黑透了,隻有幾戶人家窗子裏透出昏黃的煤油燈光。齊嘯雲壓低聲音:“我爹打聽到,趙坤那邊最近有些動靜。”
    瑩瑩的心提起來:“什麽動靜?”
    “他在找人。”齊嘯雲的聲音更低了,“找當年莫家失散的那個孩子。”
    瑩瑩渾身一顫。她有個雙胞胎妹妹,這是母親告訴她的。七年前莫家遭難時,妹妹被乳娘抱走,從此下落不明。乳娘後來回來說孩子病死了,但母親一直不信。
    “他……他找自己的妹子做什麽?”
    “不知道,但肯定沒安好心。”齊嘯雲眉頭緊鎖,“趙坤現在權勢越來越大,連我爹都要讓他三分。瑩瑩,你要小心,最近盡量不要出門,萬一……”
    他沒說完,但瑩瑩懂。趙坤既然能誣陷父親入獄,自然也不會放過莫家其他人。如果知道莫家還有一個女兒流落在外,他會怎麽做?
    “嘯雲哥。”瑩瑩忽然問,“你見過我妹妹嗎?我是說……如果她還活著,現在會是什麽樣子?”
    齊嘯雲愣了下,搖搖頭:“你出生沒多久我家就搬去北平了,再回滬上時莫家已經……不過,”他頓了頓,“林姨說過,你們是雙胞胎,應該長得很像吧。”
    很像。
    瑩瑩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如果妹妹還活著,是不是也有一張和自己相似的臉?她現在在哪裏?過得好不好?
    “對了,還有件事。”齊嘯雲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你看看這個。”
    瑩瑩湊到窗邊借光。那是一張《申報》的副刊,上麵刊登著一篇江南水鄉的遊記,配了張模糊的照片——碼頭上,一個漁家女孩正在賣魚。照片很糊,看不清臉,但文章裏提到女孩“眉目清秀,不似尋常漁女”。
    “這篇文章是我一個同學的父親寫的,他是記者,上個月去江南采風。”齊嘯雲指著照片,“我同學說,他父親回來一直念叨,說在江南見到一個女孩,特別像……像你。”
    像她。
    瑩瑩的手指撫過報紙上那個模糊的身影,胸口那塊玉佩忽然微微發燙。
    “江南哪裏?”她聲音發緊。
    “一個叫‘菱湖鎮’的水鄉。”齊嘯雲看著她的眼睛,“瑩瑩,你想去找嗎?”
    想。她當然想。那是她的親妹妹,是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外,和她血脈最親的人。
    但她看看屋裏病重的母親,搖搖頭:“現在不行。娘需要我照顧。”
    齊嘯雲沉默片刻:“我明白。不過瑩瑩,我爹說莫伯伯的案子有轉機了,他在托人找當年的證人。如果莫伯伯能出來,你們家就能平反,到時候……”
    到時候,她就能堂堂正正地去找她的妹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連出門都要小心翼翼,怕被趙坤的眼線發現。
    “嘯雲哥,謝謝你。”瑩瑩抬起頭,眼睛在夜色裏亮晶晶的,“這麽多年,一直都是你在幫我們。”
    齊嘯雲的臉微微發紅:“說什麽呢,我們兩家是世交,這是我應該做的。而且……”他聲音低下去,“我答應過要保護你的。”
    七年前,他第一次跟著父親來這個貧民窟看望林氏和瑩瑩。那時瑩瑩才四歲,瘦瘦小小的,躲在母親身後,隻露出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著他。他當時不知哪來的勇氣,走過去拉住她的手說:“別怕,以後我會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你。”
    一諾七年。
    “好了,我得走了。”齊嘯雲看看懷表,“回去晚了我娘要問的。瑩瑩,記住我的話,最近一定小心。”
    “嗯,你也是。”
    少年轉身消失在弄堂的黑暗裏。瑩瑩站在門口,直到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才關上門。
    屋裏,林氏已經喝了粥,正靠著床頭喘息。瑩瑩走過去,替母親掖好被角。
    “嘯雲是個好孩子。”林氏輕聲說,“瑩瑩,如果有一天……齊家來提親,你要答應。”
    “娘!”瑩瑩的臉騰地紅了,“您說什麽呢,我才十一歲……”
    “十一歲不小了。”林氏握住女兒的手,“娘這身子,不知道還能撐多久。總要為你安排好以後的路。齊家重情義,嘯雲那孩子我看著長大,靠得住。你嫁過去,娘就是死了也放心。”
    “不許說死!”瑩瑩的眼淚掉下來,“您會長命百歲的,爹爹會回來的,妹妹也會找到的。我們一家人,一定會團圓的。”
    一定會。
    她在心裏重複著這三個字,像念咒語一樣。
    窗外的滬上,華燈初上。霓虹閃爍,車馬喧囂,這座不夜城正在展現它最繁華的一麵。但在這條肮髒的弄堂裏,在這間破敗的小屋裏,隻有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和一份渺茫卻執著的希望。
    (中)江南·菱湖鎮的清晨
    雞叫三遍時,阿貝已經起床了。
    她輕手輕腳地洗漱、生火、煮粥,生怕吵醒還在睡覺的養父母。粥煮好時,天剛蒙蒙亮,薄霧籠罩著河麵,對岸的柳樹影影綽綽。
    “阿貝,起這麽早做什麽?”莫老憨披著衣服出來。
    “爹,今天我想去趟鎮上。”阿貝盛好粥,“把昨天那位夫人給的錢還了。”
    莫老憨沉默片刻:“真要去?”
    “嗯。”阿貝點頭,“無功不受祿。而且……”她頓了頓,“我想看看,那位夫人到底是什麽人。”
    其實她沒說完的後半句是:她想看看,那位夫人看她的眼神,為什麽那麽奇怪。像認識,又像震驚,還帶著某種說不清的哀傷。
    莫老憨歎了口氣:“去吧,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吃過早飯,阿貝揣著那個裝銀元的小布包出了門。她沒有走水路,而是沿著河岸步行——這樣可以省下船錢。清晨的鄉間小路上沒什麽人,隻有早起的農人扛著鋤頭下地,看見她都笑著打招呼。
    “阿貝,這麽早去哪兒啊?”
    “去鎮上,王伯。”
    王伯是鄰村的,認識莫老憨一家。他打量了阿貝幾眼,忽然說:“阿貝啊,王伯多句嘴——你是個好孩子,但有些事,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不該知道的時候,別強求。”
    阿貝心頭一動:“王伯,您這話是……”
    “沒什麽,就是隨口一說。”王伯擺擺手,扛著鋤頭走了。
    阿貝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王伯年輕時走南闖北,見識多,說話總有深意。他是不是知道什麽?
    一個多時辰後,阿貝到了鎮上。比起她住的漁村,鎮子繁華許多,青石板路兩邊是各式店鋪:綢緞莊、米行、藥鋪、茶樓。她找到昨天那位隨從說的“錦繡坊”分號——一家門麵不小的綢緞鋪子,招牌是燙金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鋪子裏客人不多,夥計正在整理布匹。阿貝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才走進去。
    “小姑娘,買布嗎?”一個夥計迎上來。
    “我……我找這裏的掌櫃。”阿貝從懷裏掏出那個小布包,“昨天有位滬上來的夫人,讓人送了這些東西到我家,我是來還的。”
    夥計愣了下,打量她幾眼:“你等等。”
    他轉身進了後堂。片刻後,一個四十多歲、穿著綢緞長衫的男人走出來,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斯文。
    “小姑娘,我就是這裏的掌櫃,姓周。”周掌櫃接過布包,打開看了看,“這是蘇夫人的意思,你怎麽……”
    “謝謝夫人的好意,但我們不能收。”阿貝語氣堅定,“我爹說,人窮誌不能短。請掌櫃代為轉告夫人,她的心意我們領了,東西還請收回。”
    周掌櫃看著她,眼神複雜。昨天蘇夫人離開時特意交代,如果有個漁家女孩來還東西,一定要留住她,問清楚她的身世。可眼下這女孩態度堅決,反倒不好強留。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住在哪裏?”周掌櫃換了話題。
    “我叫阿貝,住在菱湖東邊的漁村。”阿貝頓了頓,“掌櫃的,我能問問……那位蘇夫人,是什麽人嗎?”
    周掌櫃沉吟片刻:“蘇夫人是滬上齊家的當家主母,齊家是做綢緞生意起家的,在滬上很有名望。蘇夫人這次來江南,是參加慈善義賣,順便看看這邊的分號。”
    滬上齊家。阿貝記下了這個名字。
    “那……蘇夫人認識我?”她終於問出最想問的問題。
    周掌櫃推了推眼鏡:“這個我不清楚。不過蘇夫人交代,如果姑娘以後去滬上,可以去找她。她說……”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她說你長得很像她一位故人。”
    故人。
    阿貝的心跳漏了一拍。什麽樣故人?難道是……她的親生父母?
    “掌櫃的,那位故人……”
    “蘇夫人沒說。”周掌櫃搖頭,“小姑娘,有些事,時機到了自然會明白。這些錢你還是拿回去吧,夫人既然給了,就不會收回。你可以用這些錢讀書、學手藝,將來若真想去滬上尋親,也有個路費。”
    他說著,將布包推回阿貝麵前。
    阿貝看著那幾塊銀元,猶豫了。讀書、學手藝、去滬上……這些確實是她想要的。但無功受祿,心裏總是不安。
    “這樣吧,”周掌櫃看出她的糾結,“這些錢算是我借給你的,等你以後有能力了再還。如何?”
    這倒是個折中的辦法。阿貝想了想,終於點頭:“謝謝掌櫃。那……我能寫張借據嗎?”
    周掌櫃笑了:“不用。我相信你。”
    阿貝深深鞠躬,收起布包。離開綢緞莊時,周掌櫃忽然叫住她:“阿貝姑娘。”
    她回頭。
    “蘇夫人說,如果你願意,可以給她寫信。地址是:滬上霞飛路錦繡坊總號,蘇文秀收。”周掌櫃遞過來一個信封,“這裏麵是信紙和郵票。想寫的時候,就寫。”
    阿貝接過信封,薄薄的,卻沉甸甸的。
    走出綢緞莊,她站在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賣糖人的小販,挑擔的貨郎,坐著黃包車的闊太太……這個世界如此廣闊,而她隻見過菱湖鎮這一角。
    滬上。那個傳說中的大都市,到底是什麽樣子?蘇夫人口中那位“故人”,又是什麽樣子?
    她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玉佩,冰涼的玉石下,是她加快的心跳。
    下午,阿貝照常去私塾。今天王先生講的是《論語》,但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
    下課後,王先生把她留下。
    “阿貝,今天怎麽了?魂不守舍的。”
    阿貝咬著嘴唇,把早上去鎮上還錢的事說了,還有蘇夫人、滬上齊家、那位“故人”。
    王先生聽完,沉默良久。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麵漸漸西沉的日頭,緩緩道:“阿貝,你今年十一歲了,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了。”
    他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本舊書,翻開,裏麵夾著一張泛黃的報紙剪報。日期是民國九年,也就是七年前。
    “這是當年滬上的一份小報,我有個朋友在報館做事,特意留了一份給我。”王先生將剪報推到她麵前,“你看看。”
    阿貝湊過去。剪報的標題觸目驚心:
    “滬上巨賈莫隆涉嫌通敵被捕,家產查封,妻女下落不明”
    下麵還配了張模糊的照片:一座氣派的公館門前,軍警林立,一個中年男人被押上警車,背影蕭索。
    莫隆。這個名字她第一次見,卻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王先生,這是……”
    “這是七年前滬上的一樁大案。”王先生指著文章,“莫隆是滬上數一數二的富商,做進出口貿易,生意做得很大。但他得罪了權貴,被人誣陷通敵,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妻子林氏帶著女兒不知所蹤,有人說她們死了,也有人說逃到了鄉下。”
    阿貝的手開始發抖。她想起養父母撿到她時,是七年前。她繈褓裏的玉佩,質地非凡。蘇夫人說她像一位“故人”……
    “先生,您是說,我可能是……”
    “我不知道。”王先生搖頭,“這隻是猜測。但時間對得上,玉佩對得上,蘇夫人的反應也對得上。阿貝,如果……如果你真是莫家的孩子,那麽你的親生父親還在獄中,母親和姐姐可能還活著,也可能……”
    也可能已經不在了。
    阿貝跌坐在椅子上,腦子裏一片混亂。她有親生父母,有個姐姐,她們可能正在某個地方受苦,而她卻在這裏安安穩穩地生活了七年。
    “先生,我該怎麽辦?”她的聲音發顫。
    “先別急。”王先生按住她的肩,“這件事關係重大,不能草率。第一,要確認你的身世;第二,要查清莫家當年的案子;第三,要保證自己的安全——如果趙坤知道莫家還有一個女兒活著,他不會放過你。”
    趙坤。文章裏提到,誣告莫隆的就是一個叫趙坤的政客。
    “那我……我現在能做什麽?”
    “讀書。”王先生斬釘截鐵,“讀書明理,長本事。等你有能力了,再去滬上查清真相。阿貝,你還小,現在衝動行事,不但幫不了家人,還可能把自己搭進去。”
    阿貝握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她恨自己太小,恨自己無能為力。
    “不過,”王先生話鋒一轉,“你可以先給那位蘇夫人寫信。齊家和莫家是世交,蘇夫人若真認出你,一定會幫忙。但記住,信裏不要明說,先試探她的態度。”
    “怎麽寫?”
    王先生鋪開信紙,遞過毛筆:“就從感謝她的資助開始,然後問問她那位‘故人’的事,看她如何回應。”
    阿貝接過筆,手還在抖。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在信紙上寫下:
    “蘇夫人尊鑒:
    晚輩阿貝,承蒙夫人厚贈,感激不盡。然無功受祿,心有不安,故暫借銀元,日後必當奉還。
    夫人言晚輩似您故人,晚輩心下好奇,不知那位故人姓甚名誰,如今安在?若夫人得閑,可否告知一二?
    晚輩自幼失怙,幸得養父母收養,方得長大。然身世之謎,常縈心頭。夫人若知內情,懇請明示。
    敬祝安康。
    晚輩 阿貝 敬上
    民國十六年九月初八”
    寫罷,她將信紙裝進信封,貼上郵票。周掌櫃給的郵票是滬上的,圖案是外灘的高樓。
    “明天去郵局寄了。”王先生將信封還給她,“記住,無論結果如何,都要沉住氣。真相不會因為早一天知道或晚一天知道而改變,但你的安全,卻可能因為一時衝動而受損。”
    阿貝重重點頭。
    走出私塾時,天色已晚。夕陽將河麵染成金紅色,漁舟唱晚,炊煙嫋嫋。這本是她熟悉的、安寧的江南黃昏,但此刻看在眼裏,卻多了一層沉重的意味。
    她慢慢走回家。路過碼頭時,看到那艘滬上來的白色客輪還停在那裏,明天一早就要返航。船上燈火通明,隱約傳來留聲機播放的爵士樂,與這靜謐的水鄉格格不入。
    那艘船會載著她的信去滬上。而那封信,可能會揭開她身世的秘密,也可能……會帶來未知的危險。
    但她不後悔。
    有些路,總要走的。
    有些真相,總要麵對的。
    (下)滬上·錦繡坊的深夜
    同一時間,滬上霞飛路,錦繡坊總號二樓書房。
    蘇文秀披著睡袍,坐在書桌前,手裏拿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兩個年輕女子,穿著旗袍,並肩而立,笑容燦爛。左邊是她自己,右邊是林氏——莫隆的妻子,她最好的朋友。
    七年前那場變故後,她就再沒見過林氏。齊家老爺暗中接濟,她也是默許的,甚至偷偷讓管家多送些錢去。但她不敢親自去看——趙坤盯得緊,她若與莫家遺孀接觸,會連累齊家。
    可昨天在江南碼頭的偶遇,讓她的心再也無法平靜。
    那個叫阿貝的女孩,太像林氏了。不,更像莫隆,尤其是那雙眼睛,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且那孩子懷裏的玉佩……雖然沒看清,但紅繩的係法,和她記憶中莫家那對雙胞胎玉佩的係法一模一樣。
    難道……
    她不敢往下想。當年乳娘回來說孩子病死了,林氏哭暈過去,她也悲痛了很久。可如果孩子沒死呢?如果乳娘說了謊呢?
    “夫人,還沒睡?”管家齊福端著宵夜進來,看見她對著照片發呆,歎了口氣,“又想林夫人了?”
    蘇文秀收起照片:“阿福,你說……當年那孩子,真死了嗎?”
    齊福手一頓,壓低聲音:“夫人,這話可不能亂說。趙坤的人當年查得很緊,乳娘要是撒謊,瞞不過去的。”
    “可那女孩……”蘇文秀揉著太陽穴,“真的太像了。而且她在江南,時間也對得上。”
    “江南那麽大,長得像的人多得是。”齊福勸道,“夫人,莫家的事已經過去七年了,趙坤現在如日中天,咱們齊家雖然不怕他,但也沒必要主動招惹。老爺好不容易穩住局麵,您可別……”
    “我懂。”蘇文秀打斷他,“我就是……心裏過不去。玉貞(林氏閨名)是我最好的朋友,當年我們約好,她生女兒,我生兒子,就結為親家。可現在,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兒子……”
    她沒說完。齊嘯雲今年十四了,已經開始有人家來探口風,想結親。可她心裏始終記著那個約定,記著瑩瑩那孩子——雖然隻見過幾次,但那孩子眼神清澈,舉止有度,看得出林氏教得很好。
    “夫人,兒孫自有兒孫福。”齊福將宵夜放在桌上,“您先吃點東西。對了,少爺今天又去閘北了。”
    蘇文秀皺眉:“他又去看莫家那孩子了?”
    “是。送了些米和藥。”齊福頓了頓,“老爺知道,沒攔著。老爺說,做人不能忘本,莫家當年對咱們齊家有恩,現在人家落難,能幫一點是一點。”
    蘇文秀歎了口氣:“我不是不讓幫,是怕趙坤知道。嘯雲那孩子重情義,萬一被趙坤盯上……”
    正說著,樓下傳來敲門聲。齊福下樓查看,很快又上來,手裏拿著一封信。
    “夫人,江南分號周掌櫃加急送來的信。”
    蘇文秀接過,拆開。信是周掌櫃寫的,詳細匯報了今天阿貝來還錢的事,還附上了阿貝寫的那封信。
    她先看了周掌櫃的信,當看到“女孩態度堅決,堅持還錢,且詢問夫人那位故人是誰”時,心頭一震。再展開阿貝的信,那稚嫩卻工整的字跡,讓她眼眶發熱。
    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心疼。
    “阿福,準備紙筆。”蘇文秀擦擦眼角,“我要回信。”
    “夫人,這……”
    “放心,我有分寸。”蘇文秀鋪開信紙,沉吟片刻,提筆寫道:
    “阿貝姑娘如晤:
    來信收悉,展信欣慰。姑娘誌節高潔,令人敬佩。銀元既已收下,便不必再提歸還之事,權當長輩對晚輩的一點心意。
    至於故人……她姓林,是我年少時的摯友,溫柔嫻淑,才情過人。可惜天妒紅顏,七年前家遭橫禍,她與丈夫離散,帶著女兒顛沛流離。我與她失去聯係已久,每每思之,心痛不已。
    姑娘眉眼確有幾分似她,尤其是眼睛。但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或許隻是巧合。
    姑娘若真有心探尋身世,我有一言相勸:時機未到,切莫強求。安心讀書,學好本事,待羽翼豐滿之日,真相自會浮出水麵。
    他日若來滬上,可來錦繡坊尋我。切記,此事勿與他人言。
    祝安好。
    蘇文秀
    民國十六年九月初九”
    寫罷,她將信裝好,交給齊福:“明天一早寄去江南,用最快的郵路。”
    “是。”齊福接過信,猶豫了一下,“夫人,您這是……”
    “我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蘇文秀望著窗外的夜色,“但玉貞若在,一定希望她的孩子能平安長大。如果阿貝真是……那孩子,那我更要護著她。”
    她頓了頓:“阿福,你派人去江南,暗中照看一下那孩子。但記住,不要驚動她,也不要讓任何人察覺。”
    “明白。”
    齊福退下後,蘇文秀走到窗邊。窗外是滬上的不夜天,霓虹閃爍,車水馬龍。這座城市的繁華下,藏著多少悲歡離合,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林氏還是閨中密友時的約定:“以後我們的孩子,要像我們一樣,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可現在,她的兒子在暗中保護林氏的女兒,而她,可能在保護林氏的另一個女兒。
    命運啊,真是弄人。
    她拿起桌上的照片,輕輕撫摸林氏的笑臉:“玉貞,如果你還活著,一定要撐住。孩子們……都在好好長大。”
    窗外,黃浦江的汽笛聲遠遠傳來,低沉而悠長,像一聲歎息,穿過七年時光,穿過山河阻隔,將滬上的暗影與江南的微光,悄然相連。
    而此刻,在閘北的貧民窟裏,瑩瑩正借著煤油燈的微光紡線;在江南的水鄉,阿貝正對著新收到的課本認真學習;在齊家的公館,齊嘯雲正想著明天用什麽理由再去一趟閘北。
    三個孩子,三處地方,三段人生。
    但命運的絲線,已經開始悄然編織。
    隻待某個時機,輕輕一扯,便是天翻地覆。
    (第二百一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