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0章漁村往事與滬上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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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老憨的講述斷斷續續,夾雜著劇烈的咳嗽,但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砸在阿貝心上。
“臘月初八……那天特別冷,碼頭上結了薄冰。”莫老憨望著窗外的海,眼神空洞,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我和往常一樣,天沒亮就出海,想趕早潮打點魚。可那天運氣不好,網裏空空,隻能早早回港,想著去碼頭看看有沒有卸貨的活計。”
李嬸接著丈夫的話,聲音哽咽:“那天碼頭上格外亂。滬上來的客輪‘江安號’靠岸,下來的不光是旅客,還有哭哭啼啼的難民。聽人說,滬上出了大事,有家富商被抄了,好多人都往外逃……”
齊嘯雲眼神一凜:“莫家出事是在臘月初七,消息傳到寧港,最快也要初八。”
莫老憨點頭:“是了……碼頭工人都在議論,說那家姓莫的絲綢商遭了天大的冤枉,家主被抓,家產充公,妻女連夜出逃。當時我們還感慨,這世道,富貴人家也保不住平安。”
他喘了口氣,繼續說:“我本來想找活幹,但碼頭上人太多,擠不進去,就在貨箱堆後麵找了個避風的地方歇腳。剛坐下,就聽見細細的哭聲——像小貓叫,又像……”
“像嬰兒哭。”李嬸接話,眼淚又掉下來,“老頭子跑過去看,在一堆破棉絮和貨箱夾縫裏,發現了阿貝。”
阿貝握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這是她第一次聽阿爹阿娘詳細講述撿到她的經過。
“你當時裹著條破棉被,小臉凍得發紫,哭都哭不出聲了。”莫老憨看著阿貝,眼中滿是心疼,“棉被裏塞了張字條,但被海水泡得隻剩幾個字:臘月初八,滬上來,莫……後麵就模糊了。”
“莫?”齊嘯雲追問,“確定是‘莫’字?”
“確定。”莫老憨點頭,“我在私塾幫工的時候學過幾個字,‘莫’字我認得。當時我就想,這孩子可能和滬上那個出事的莫家有關。但我一個打魚的,哪敢往深裏想?隻能先抱回家,讓你阿娘喂點米湯。”
李嬸抹著淚:“阿貝命大,凍成那樣,喂了米湯居然緩過來了。我們本想報官,可又怕……怕這孩子真是逃難來的,報官反而害了她。而且那時候,碼頭上已經開始有生麵孔在打聽,問有沒有看見抱孩子的女人。”
“生麵孔?”齊嘯雲警覺起來,“什麽樣的人?”
“穿著黑褂子,戴著禮帽,說話帶著滬上口音。”莫老憨回憶道,“他們問得很仔細:孩子多大,穿什麽,裹什麽被子……我留了個心眼,沒說實話,隻說沒看見。那些人轉了一圈,沒找到線索,就走了。”
齊嘯雲眼中寒光一閃:“是趙坤的人。”
“趙坤?”阿貝問。
“陷害莫家的主謀。”齊嘯雲聲音冷了下來,“莫伯父的政敵,當時滬上警察廳的副廳長。他不僅要置莫家於死地,還要斬草除根。莫伯母帶著瑩瑩逃往南方,另一個女兒……”他看向阿貝,“顯然是被人故意遺棄在碼頭,想讓她自生自滅。”
阿貝渾身發冷。她想起昨晚齊嘯雲說的“夭折”,原來不是真的夭折,而是被人遺棄,等著凍死、餓死。
“那個抱孩子來碼頭的人,”齊嘯雲問莫老憨,“您看清楚了嗎?”
莫老憨搖頭:“沒看見。但我在貨箱縫裏撿到阿貝時,旁邊掉了個東西。”他顫巍巍地從床底拖出一個破木箱,翻找半天,取出一個已經鏽跡斑斑的銅鈴鐺,“就是這個。”
鈴鐺不大,做工卻很精致,上麵刻著細密的蓮花紋,鈴舌已經掉了,搖不響。
齊嘯雲接過鈴鐺,仔細端詳。鈴鐺內壁,似乎刻著極小的字,但鏽得太厲害,看不清了。
“這是……”他眉頭緊鎖,“像是寺廟或道觀的法器。”
“我也這麽覺得。”莫老憨說,“阿貝被撿回來後,我偷偷回碼頭找過那個遺棄她的人,但什麽線索都沒有。隻聽說那天碼頭上確實有個抱著孩子的女人,穿著尼姑的灰袍,但戴著帽子,看不清臉。她在碼頭轉了一圈,孩子就不見了。”
尼姑?
阿貝和齊嘯雲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會不會是莫伯母身邊的人?”齊嘯雲猜測,“莫家信佛,府裏有佛堂,常請尼姑來誦經。如果是信得過的人,托付孩子也說得通。”
“但為什麽要遺棄?”阿貝聲音發顫,“如果真的信得過,為什麽不帶著一起逃?”
屋裏陷入沉默。這個問題,恐怕隻有當年那個遺棄她的人才能回答。
良久,齊嘯雲收起鈴鐺,鄭重地對莫老憨夫婦說:“莫叔,莫嬸,謝謝你們告訴我這些。也謝謝你們這十二年,把阿貝養育成人。”
他站起身,深深鞠躬:“你們是阿貝的再生父母,這份恩情,齊家銘記在心。”
莫老憨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們就是做了該做的事。”
齊嘯雲直起身,從懷裏取出一個布包,放在桌上:“這裏有些錢,不多,但夠二位請大夫看病,買些補品。阿貝的事,我會繼續查。但在查清楚之前,還請二位保密,不要對任何人提起今天的話。”
李嬸摸著布包,感覺裏麵沉甸甸的,至少有好幾十個銀元。她慌了:“這錢我們不能要……”
“阿娘,收下吧。”阿貝輕聲說,“阿爹的病不能再拖了。”
李嬸看看丈夫蠟黃的臉,又看看阿貝懇求的眼神,最終含淚點頭:“那……那就謝謝齊先生了。”
離開漁村時,已是傍晚。
海風帶著鹹腥味撲麵而來,夕陽把海麵染成金紅色。阿貝送齊嘯雲到村口,兩人沿著海灘慢慢走。
“你打算怎麽辦?”阿貝問。
“先查那個銅鈴鐺的來曆。”齊嘯雲說,“滬上寺廟道觀雖多,但刻這種蓮花紋的銅鈴,應該不難查。如果能找到當年那個尼姑,或許就能知道是誰遺棄了你,又為什麽遺棄。”
他頓了頓,看向阿貝:“你呢?知道了這些,還想留在漁村嗎?”
阿貝踢著腳下的貝殼,沉默了很久:“我想陪著阿爹阿娘。他們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
“但如果……你真的是莫家小姐,”齊嘯雲說,“你有權利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
“我知道。”阿貝抬起頭,夕陽在她眼中映出金色的光,“但阿爹阿娘給了我生命——不是生我的生命,是養我的生命。沒有他們,我早就凍死在碼頭上了。所以不管我是誰,他們都是我的爹娘。”
齊嘯雲看著她倔強的側臉,忽然想起記憶裏那個模糊的身影——莫伯母牽著的小女孩,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如果阿貝真是莫家的女兒,那她的姐姐瑩瑩,現在在哪裏?莫伯母呢?還活著嗎?
“我會繼續查。”他說,“有消息,我會來告訴你。這段時間,你自己小心。趙坤的人可能還在暗處活動,如果讓他們知道你可能是莫家遺孤,會有危險。”
阿貝點頭:“我明白。”
走到碼頭,兩人分別。齊嘯雲要去趕晚班船回滬上,阿貝則要回家照顧阿爹阿娘。
臨上船前,齊嘯雲忽然回頭:“阿貝。”
“嗯?”
“如果……”他猶豫了一下,“如果你想識字、想讀書,可以去找陳老。我跟他打過招呼了,他會教你。”
阿貝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齊嘯雲笑了,“你聰明,不該一輩子困在漁村。識字讀書,才能看清這個世界。”
船開了。阿貝站在碼頭上,看著那艘小小的客輪駛向暮色中的海平線,心中五味雜陳。
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她的世界被徹底顛覆了。但奇怪的是,她並不害怕,反而有種莫名的期待——期待知道更多真相,期待看到更廣闊的世界。
回到漁村時,天已經黑了。
阿貝推開家門,卻看見阿爹阿娘正坐在油燈下,麵前攤著齊嘯雲留下的布包。布包已經打開,裏麵整整齊齊碼著五十個銀元,還有一張字條。
“阿爹,阿娘,你們怎麽……”阿貝話沒說完,李嬸就拉她坐下。
“阿貝,”李嬸握著她的手,聲音顫抖,“這些錢,我們不能要。”
“為什麽?”阿貝不解,“阿爹的病……”
“你阿爹的病,用不了這麽多錢。”莫老憨咳嗽著說,“齊先生是好意,但我們不能白拿。這錢……你收著。”
他把布包推到阿貝麵前:“阿貝,你長大了,該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如果你想去找親生父母,這錢就當盤纏。如果不想,就留著,將來……咳咳……將來嫁人,當嫁妝。”
阿貝的眼淚湧了出來:“阿爹,我不走,我不嫁人,我要陪著你們……”
“傻孩子,”李嬸也哭了,“爹娘不能陪你一輩子。你該有自己的路。”
那一夜,漁村的小木屋裏,三個人哭成一團。
而與此同時,遠在滬上的一棟深宅大院裏,又是另一番景象。
趙府書房,煙霧繚繞。
趙坤靠在太師椅上,手裏把玩著一對玉核桃,眼神陰沉。他今年五十有二,身材發福,但那雙三角眼依然銳利如鷹。
“老爺,”管家趙福躬身站在桌前,“寧港那邊傳來消息,說有人在打聽十二年前臘月初八的事。”
“哦?”趙坤手中玉核桃一停,“什麽人?”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姓齊,身手不錯,在碼頭一帶活動。他去了漁村,見了那對老漁民夫婦,就是當年可能撿到孩子的莫老憨和李氏。”
趙坤坐直身體,眼中寒光一閃:“齊……齊家的那個小子?”
“應該是。”趙福點頭,“齊家雖然敗落,但那小子一直沒放棄查莫家的事。”
“不知死活。”趙坤冷笑,“當年放過齊家,是看在他們識相的份上。現在這小子居然敢伸手,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滬上繁華的夜景,霓虹閃爍,車水馬龍。但趙坤看到的,隻有十二年前那個血色的夜晚——莫府被抄,莫隆被捕,那個女人抱著孩子倉皇出逃……
“那個女孩,”他忽然問,“確定死了嗎?”
趙福遲疑道:“當年乳娘回報,說扔在寧港碼頭,寒冬臘月,必死無疑。但……但沒找到屍體。”
“廢物。”趙坤罵了一句,轉身,“派人去寧港,盯緊那個齊家小子,還有那對漁民夫婦。如果發現那個女孩還活著……你知道該怎麽做。”
“是。”趙福躬身退下。
書房裏重歸寂靜。趙坤回到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輕的莫隆夫婦,抱著兩個繈褓中的嬰兒,笑容滿麵。
他盯著照片看了很久,忽然狠狠撕碎,扔進煙灰缸,點燃。
火焰吞噬了那張幸福的全家福。
“莫隆啊莫隆,”趙坤喃喃自語,“你以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隻要你的種還在世上,我就睡不安穩。斬草要除根……這個道理,我比你懂。”
窗外,夜色如墨。
滬上的繁華背後,暗流洶湧。而遠在寧港漁村的阿貝,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卷入了一場跨越十二年的生死棋局。
她隻是握著那半塊玉佩,在油燈下,一筆一畫地練習陳老今天教她的字: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