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6章滬上初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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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貨船在渾濁的黃浦江上漂了整整一天一夜。
    當遠處外灘的鍾樓輪廓漸漸清晰時,貝貝已經分不清身上是河水的腥味還是自己的汗味。船艙悶熱,竹簍裏的魚蝦雖然用冰鎮著,但十幾個時辰下來,那股海鮮特有的鹹腥已浸透了每一寸空氣,甚至鑽進她的頭發、衣服,仿佛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到了。”張二叔掀開艙簾,江風灌進來,帶著陌生的煤煙與塵土氣息,“前麵就是十六鋪碼頭。”
    貝貝掙紮著從角落裏站起來,腿腳因長時間蜷縮而發麻。她扒著船舷向外望去,眼前景象讓她怔住了。
    江麵上船隻如織,掛著各色旗幟的輪船、冒著黑煙的小火輪、搖櫓的木船,擠擠挨挨地在水道上穿行。岸上更是人聲鼎沸,碼頭上苦力們喊著號子搬運貨物,穿長衫的賬房先生拿著賬簿清點,戴禮帽的洋人站在棧橋上指揮裝船,還有挎著籃子叫賣的小販在人群中穿梭。
    這一切,與寧靜的水鄉判若兩個世界。
    “看傻了吧?”張二叔咧嘴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我第一次來滬上時也這樣,眼都不夠用。”
    船緩緩靠岸。張二叔熟練地拋纜繩、搭跳板,很快有碼頭管事過來接洽。貝貝趁亂背起包袱,跳下船板,雙腳落在堅實的石階上時,竟有些恍惚。
    “阿貝!”張二叔叫住她,快步走過來,塞給她一個小布包,“這裏麵是幾個銅板,你先拿著。滬上不比鄉下,處處要花錢。”
    貝貝推拒:“二叔,這怎麽行,您已經幫了我大忙——”
    “拿著!”張二叔硬塞進她手裏,壓低聲音,“記住,在滬上別輕易相信人。尤其是那些主動跟你搭話的,十個有九個不懷好意。找個正經客棧先住下,別貪便宜去那些小巷子裏的野店。”
    貝貝用力點頭,眼眶發熱:“二叔,等我找到活計,一定把船錢和這些銅板還您。”
    “不急不急。”張二叔擺擺手,“快去吧,我還得卸貨。”
    貝貝最後看了一眼這個載她來到陌生世界的恩人,轉身匯入碼頭上的人流。
    剛一走動,她就發現自己成了異類。周圍的女人們或穿著剪裁合體的旗袍,或是一身洋裝,腳上是鋥亮的小皮鞋;而她一身粗布衣裳,褲腳還沾著泥點,腳上是養母納的布鞋——雖然王氏連夜繡了蓮花鞋墊,但鞋麵已經洗得發白。
    幾個搬運工模樣的男人朝她吹口哨,貝貝低下頭,加快腳步。養父的叮囑在耳邊回響:“滬上人走路都帶著風”——她現在明白了,那風是匆忙,是目的明確,是每個人都急著趕往下一個地方。
    她隨著人流走出碼頭區域,眼前是一條寬闊的馬路,有軌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汽車按著喇叭在人力車和行人中穿行。貝貝站在路邊,一時不知該往哪裏去。
    “小姐,要坐車嗎?”一個拉人力車的中年男人停在她麵前。
    貝貝看了看車上還算幹淨的坐墊,又摸了摸懷裏僅有的幾個銅板,搖搖頭:“不用,謝謝。”
    她沿著馬路慢慢走,眼睛卻不停觀察四周。街邊店鋪林立,綢緞莊、茶樓、洋行、當鋪,招牌一個比一個氣派。偶爾有穿著體麵的太太小姐從黃包車上下來,走進那些亮堂的店鋪,身後跟著拎包的丫頭。
    經過一家成衣店時,貝貝在玻璃櫥窗前停下腳步。櫥窗裏立著一個石膏模特,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旗袍,領口袖邊繡著精致的纏枝蓮紋。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包袱裏那幅《水鄉漁歌》繡品——養母說,滬上人眼光高,尋常繡活入不了眼,這幅是她耗時三個月精心完成的,針腳之細密、配色之雅致,在水鄉已是頂尖。
    可在這裏,夠嗎?
    “喂,鄉下妹,別擋著門麵!”店裏走出一個夥計,不耐煩地揮手。
    貝貝退後兩步,轉身離開。走了幾條街,腿開始發酸,肚子也咕咕叫起來。她看見路邊有個賣陽春麵的小攤,熱氣騰騰的,幾個碼頭工人模樣的男人正蹲在條凳上大口吃麵。
    “老板,一碗麵多少錢?”貝貝小聲問。
    “三個銅板。”攤主頭也不抬。
    貝貝算了算,張二叔給的布包裏有十個銅板,吃一碗麵就去掉近三分之一。她咬咬牙:“來一碗。”
    麵很快端上來,清湯裏浮著幾根蔥花,麵倒是勁道。貝貝小口吃著,耳朵卻豎起來聽旁邊人說話——這是養父教她的,到了陌生地方,少說話多聽,能學到東西。
    “聽說了嗎?寶成繡坊又在招工了。”
    “招也沒用,要熟手,還得有人擔保。咱們這種外鄉人,誰給你擔保?”
    “也是。不過聽說工錢給得高,一個月能有五塊大洋呢!”
    貝貝心裏一動。寶成繡坊?她默默記下這個名字。
    吃完麵,她向攤主打聽:“請問,寶成繡坊怎麽走?”
    攤主上下打量她:“姑娘想去找活?那可是滬上有名的繡坊,門檻高著呢。”
    “我就問問。”貝貝堅持。
    攤主指了個方向:“往南走,過兩個路口,看見一棟三層紅磚樓就是。不過勸你別抱太大希望,那地方不是咱們這種人能進的。”
    貝貝道了謝,按著指引走去。果然,兩個路口後,一棟氣派的紅磚建築出現在眼前,門楣上掛著黑底金字的牌匾:“寶成繡莊”。透過玻璃門,能看到裏麵整齊的櫃台,牆上掛著大幅繡品,有客人正在挑選。
    她在門口躊躇片刻,整理了一下衣裳,鼓起勇氣推門進去。
    門內撲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與外麵街上的塵土氣截然不同。櫃台後一個穿灰色長衫的賬房先生抬起頭,看見貝貝的打扮,眉頭微皺:“有什麽事?”
    “請問,這裏招繡工嗎?”貝貝盡量讓聲音平穩。
    賬房先生還沒開口,裏間簾子一掀,走出一個四十來歲、穿深紫色旗袍的女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手腕上戴著一隻碧玉鐲子。她打量貝貝的眼神像在審視一件貨物。
    “你是繡工?”
    “是,我在水鄉學過十年刺繡。”貝貝說著,從包袱裏取出那幅《水鄉漁歌》,小心展開,“這是我繡的。”
    女人接過繡品,對著光仔細看。貝貝屏住呼吸,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從漫不經心漸漸轉為認真。
    “針法確實不錯,配色也有靈氣。”女人終於開口,“不過,我們寶成繡莊的繡工,不僅要手藝好,還要懂規矩、識大體。你這身打扮……”她搖搖頭,“先不說這個。你有擔保人嗎?滬上本地人,最好是有頭有臉的。”
    貝貝的心沉下去:“我剛到滬上,還沒有認識的人。”
    “那就難辦了。”女人將繡品遞還給她,“這樣吧,繡品先留在這裏,我拿給掌櫃看看。你留個住處,有消息我讓人通知你。”
    貝貝猶豫了。這幅繡品是她目前最值錢的東西,萬一……
    “舍不得就算了。”女人似乎看出她的顧慮,轉身要走。
    “等等!”貝貝咬牙,“我留。不過我住在……住在客棧,還沒定下是哪家。我明天再來問,可以嗎?”
    女人點點頭:“行,明天下午來吧。”
    貝貝走出繡莊,懷裏空了一塊,心也空了一塊。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不知不覺走到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天色漸晚,街燈陸續亮起,她必須找個住處了。
    前麵有塊招牌:“悅來客棧”,門麵不大,看起來還算幹淨。貝貝走進去,櫃台後一個胖胖的老板娘正在撥算盤。
    “住店?”老板娘抬眼。
    “最便宜的房間多少錢一晚?”
    “通鋪八個銅板,單間要二十個。”
    貝貝摸了摸懷裏僅剩的七個銅板,連通鋪都住不起。她垂下眼睛:“謝謝,我再看看。”
    走出客棧,天已經完全黑了。街燈在石板路上投下昏黃的光暈,風吹過來,帶著涼意。貝貝裹緊衣裳,突然感到一陣茫然無措。
    這麽大的滬上,竟沒有她的一寸容身之地。
    她順著街道繼續走,不知不覺走到一片看起來破舊些的區域。這裏的房子低矮擁擠,晾衣竿從這家窗戶伸到那家窗戶,上麵掛滿了補丁摞補丁的衣裳。空氣中飄著煤球爐的味道,還有小孩的哭鬧聲、夫妻的爭吵聲。
    一個老太太坐在門口擇菜,看見貝貝,問:“姑娘,找人?”
    “我想找個便宜住處。”貝貝實話實說。
    老太太上下看她:“剛來滬上吧?我這兒有個亭子間空著,不過小得很,隻能放一張床,一個月收你一塊大洋,要先付半個月定金。”
    一塊大洋?貝貝快速盤算,她在水鄉時聽說滬上一個熟練女工一個月能掙三到五塊大洋,如果寶成繡坊真能進去,一塊大洋的房租或許還負擔得起。可是現在……
    “我暫時沒這麽多錢。”她低聲說,“能不能先住幾天,按天算?等我找到活計,一定補上。”
    老太太猶豫了:“這不合規矩……”
    “我會刺繡,手藝不錯的。”貝貝急切地說,“我可以幫您補衣裳、繡點東西抵房租。”
    正說著,裏屋傳來孩子的哭聲。老太太歎口氣:“我孫子病了,兒媳婦又剛生二胎,實在忙不過來。你要真會做針線,幫我補幾件衣裳,再給小寶繡個肚兜,我就讓你先住三天。”
    “謝謝!謝謝阿婆!”貝貝連忙道謝。
    老太太帶她穿過狹窄的過道,爬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三樓拐角處果然有個小房間,真的隻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個小桌子,窗戶對著別人家的後牆。但貝貝已經很滿足了——至少今晚有地方睡了。
    放下包袱,老太太拿來一堆要補的衣裳和一塊紅布:“肚兜要繡個虎頭,圖個吉利。針線在抽屜裏。”
    貝貝點上煤油燈,坐在床邊開始幹活。補衣裳對她來說太簡單了,她盡量把補丁縫得平整隱蔽,甚至在一些磨損的袖口領邊添上簡單的繡花點綴。做完這些,她開始繡虎頭肚兜——雖然手頭隻有紅布和尋常絲線,但她巧妙地運用針法變化,讓虎頭活靈活現。
    夜深了,遠處傳來海關鍾樓的報時聲,整整十下。貝貝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終於繡完最後一針。她把補好的衣裳疊好,肚兜放在最上麵,輕手輕腳送到老太太房門口。
    第二天一早,貝貝被街上的喧鬧聲吵醒。她簡單洗漱後下樓,老太太已經在灶間煮粥。
    “阿婆早,衣裳補好了。”貝貝把東西遞過去。
    老太太翻看那些補丁,又拿起虎頭肚兜對著光看,臉上露出驚訝:“喲,這手藝真不賴!比我以前在成衣店看到的還好。”
    “您過獎了。”貝貝謙虛道。
    “早飯在鍋裏,自己去盛。”老太太態度明顯和藹許多,“對了,你說要找活計,往南走兩條街有個‘小蘇州繡坊’,雖然比不上寶成繡莊,但也接不少活。他們掌櫃的我認識,姓吳,你就說是我外甥女,讓他看看你的手藝。”
    貝貝眼睛一亮:“謝謝阿婆!”
    “別謝太早,成不成還得看你自己。”老太太擺擺手,“快吃吧,吃了好去。”
    貝貝匆匆喝了碗粥,換上包袱裏唯一一件還算體麵的藍色褂子——是養母用舊被麵改的,雖然布料普通,但洗得幹幹淨淨。她對著巴掌大的小鏡子梳好頭發,用一根木簪固定,深吸一口氣出了門。
    按照老太太指的方向,她很快找到“小蘇州繡坊”。門麵比寶成繡莊小得多,但進出的人不少。她進去時,一個夥計正在招呼客人:“這批睡衣的繡花要牡丹圖案,下周三前要五十件,來得及嗎?”
    櫃台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撥著算盤:“加班加點應該能趕出來。就是繡工不夠,最近走了兩個回老家嫁人的。”
    貝貝鼓起勇氣走上前:“請問吳掌櫃在嗎?”
    中年男人抬起頭:“我就是。什麽事?”
    “王阿婆讓我來的,說您這兒可能需要繡工。”貝貝說著,又拿出另一幅小繡品——這是她在船上時趕工的,繡的是水鄉常見的翠鳥荷花,雖然尺寸不大,但細節生動。
    吳掌櫃接過繡品,看了一會兒,又抬頭看貝貝:“王阿婆的外甥女?我怎麽沒聽說她有這麽個親戚?”
    “是遠房的,剛來滬上投奔。”貝貝按老太太教的說。
    “手藝還行。”吳掌櫃把繡品還給她,“不過我們這兒規矩,新來的繡工要先試工三天,隻管飯不給工錢。三天後要是合格,一個月兩塊大洋,管中午一頓飯。願意嗎?”
    兩塊大洋,比寶成繡坊少了一半還多。但貝貝沒有選擇,她需要馬上有收入,需要站穩腳跟。
    “我願意。”她點頭。
    “那行,今天就開始。”吳掌櫃朝裏間喊,“阿珍,帶新來的去工位,把要繡的樣圖給她。”
    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掀簾出來,麵容清秀,但眉眼間帶著倦色。她看了貝貝一眼,沒什麽表情:“跟我來。”
    工坊裏擺了十幾張繡架,七八個女工正低頭忙碌,空氣裏飄著絲線的味道。阿珍把貝貝領到一個空位前,遞給她一塊白綢和樣圖:“這是客人訂的旗袍衣襟花邊,照這個圖樣繡,兩天內要完成。”
    貝貝看了看圖樣,是傳統的纏枝蓮紋,不算複雜。她坐下,穿針引線,手指觸到光滑的綢麵時,一顆懸著的心忽然安定下來。
    針起針落,絲線在綢麵上蜿蜒生長。周圍的繡工偶爾抬頭看她一眼,又低頭做自己的活。窗外的市聲隱約傳來,但在這個小小的工坊裏,隻有針尖穿透綢布的細微聲響。
    午間休息時,阿珍端來兩個饅頭和一碗菜湯,放在貝貝桌上:“吃吧。”
    “謝謝。”貝貝確實餓了,小口吃起來。
    阿珍在她旁邊坐下,也端起碗:“你是哪裏人?”
    “江南水鄉。”
    “一個人來的滬上?”
    貝貝點點頭:“家裏人生病了,需要錢。”
    阿珍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滬上不好混。你這手藝在我們這兒算好的,但要出頭,難。”
    “我知道。”貝貝輕聲說,“但總得試試。”
    下午繼續繡花。貝貝全神貫注,手指翻飛,速度比旁邊工位的繡工快了一倍不止。吳掌櫃中途進來查看進度,在她身後站了一會兒,沒說話,點點頭出去了。
    傍晚收工時,貝貝已經完成了一大半。阿珍檢查了她的繡活,難得露出一絲笑:“手真快,而且針腳均勻,不像新人。”
    “我在家繡了十年。”貝貝說。
    “難怪。”阿珍收拾東西,“明天早點來,這批貨急。”
    走出繡坊,天還沒黑透。貝貝在路邊買了兩個燒餅,一邊吃一邊往回走。經過寶成繡莊時,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進去。
    早先那個穿紫色旗袍的女人正在櫃台後記賬,看見貝貝,抬了抬眼皮:“哦,是你。繡品我們掌櫃看過了,說手藝確實不錯,但你既無擔保人,又是生麵孔,我們不敢用。”
    貝貝的心沉了沉,但還是問:“那我的繡品……”
    “在這兒。”女人從櫃台下取出那幅《水鄉漁歌》,“拿回去吧。對了,掌櫃的說,你若真想進寶成,得先在其他繡坊做滿一年,有了口碑和擔保人再說。”
    貝貝接過繡品,小心卷好:“謝謝您。”
    走出繡莊,她站在街邊,看著華燈初上的街道。有軌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黃包車夫拉著客人飛奔,穿西裝的男人和穿旗袍的女人並肩走在霓虹燈下。
    這裏的一切都那麽匆忙,那麽現實。沒有人會因為她從水鄉來、因為她有苦衷就多給她一分機會。在這裏,唯一的通行證是本事,是價值,是你能做什麽。
    貝貝握緊了手中的繡品,抬頭望向遠處漸漸亮起的霓虹招牌。
    一年嗎?
    好,那就用這一年,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紮下根來。
    她轉身,朝那個暫時棲身的小亭子間走去。腳步比昨天沉穩了許多。
    滬上的第一個夜晚,她躺在窄小的床上,聽著窗外隱約的市聲,手不自覺地摸向胸前的玉佩。冰涼溫潤的觸感傳來,像一句無聲的承諾。
    爹,娘,你們等著。
    我會在這座城市裏,闖出一片天。
    無論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