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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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常理來推斷,倘若一個人,既得渡劫尊者的元陽又得其仙骨,就算於修仙之途沒有半分悟性,也該硬生生拔出三分來。
    這也是為什麽當初明瑕一開口,眾人便知道鄭皎皎要進仙門的原因。
    可誰能想的到,鄭皎皎對於靈氣的感應程度幾乎為零,這屬於比路邊黃狗還要低的程度了。
    唐富春開始還以為測悟性的東西壞掉了,一連給她換了三種方式。到最後不得不承認,鄭皎皎此人確實於修仙一道沒有半點天賦,倘若說她是千年之前的人,他一點也不會反駁。
    “自從張天師盜天火,傳道於人間之後,天底下一絲靈氣也感應不到的人少之又少。”唐富春麵對眼前的女子斟酌開口,“而你,或許是這萬分之一。”
    鄭皎皎的心頓時沉重了下去,對於這個結果頗有種哭笑不得無奈。
    她覺得老天爺好像在跟她開什麽玩笑。
    穿越到妖域幻境也就算了,兩情相悅的丈夫一夕之間成了陌生人,好不容易攢的家財也沒有了,辛辛苦苦進了繡坊,沒兩天鳥安都化成泡影了。
    而她要開始適應一個新的世界。
    倘若她不能修仙,要去做什麽呢?
    是不是,從此之後跟明瑕不會再有任何聯係了?
    明瑕的身份似乎是很高的,渡劫修為,人人都要稱他一句尊者,說是他的弟子。
    那個叫做唐富春的人同她說——妖域是妖的一種技能,時間流逝不同,常常會比外麵的時間快很多,至於快多少,要看妖域之主的心思。凡人未修體魄,就算有妖氣護體,一旦進入其中也很容易迷失。但對於修仙者來說又是不同了,其間種種,於凡人是多年,於仙人來說不過一瞬幻境。
    鄭皎皎便明白了,明瑕於她,或許是朝夕相處兩年之久的夫妻,但她於明瑕,大抵就像是夢中一瞬,並不真切。
    這實在很不公平。
    坐在監天司富麗堂皇的房間內,鄭皎皎望向外麵的天空,這裏是玄國的都城,原本叫做鳥安,後來改名康平。
    曆經一千多年,康平和鳥安已經截然不同。
    她走到窗邊,高聳的建築,遠方傳來的嗡鳴聲,蒸汽騰騰的人造河岸旁,穿著短袖的眾人熱火朝天地將那名為‘水蛟龍’的運載工具上的貨物搬下來。
    更遠的地方,一座雲霧繚繞的雲州模樣的仙山高高地飄浮在天上,偶爾會將太陽遮擋。那裏便是乾元宗仙山了。
    它俯瞰著人間,高高在上,不容忽視。
    咚咚咚。
    門被敲響。
    鄭皎皎回頭說:“請進。”
    那個在飛舟上幫她處理傷口的女修進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名紮著雙髻的女孩,十五六歲的模樣,活潑機靈。
    女修說:“給你派了個人,有事喊她做。”
    鄭皎皎睜了睜眼睛,連忙拒絕:“不用了。”
    女修:“別急著拒絕,你初來乍到,什麽都不知道。監天司內她都熟,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她也知道。封蓮城的幸存者都有人幫忙安置,你情況特殊,得先待在監天司,有了她,做事情也方便。”
    她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說:“這是我徒弟雲雀,雲雀,這是鄭娘子。”
    雲雀彎起兩隻圓圓的眼睛,笑眯眯地問候:“您好鄭娘子,有什麽需要的都盡管告訴我就行。”
    雲雀並非都城人,是女修在一個偏僻小鎮子上撿到的。她父母雙亡,險些淪落花街,被執行任務的女修撞見,覺得有緣,遂測試悟性,發覺悟性還不錯,便收了做徒弟。
    監天司不是一個好去處,但總比流離失所地死在街頭要好。
    雲雀是個活潑性子,對人也關切,但懂規矩,不多嘴,見鄭皎皎神情恍惚,帶著些抑鬱,便帶她出了房間走動,到了樓下,不知道從哪裏抱來了一隻貓,逗了半天,見鄭皎皎看過來,問她要不要喂一下。
    鄭皎皎知道自己得打起精神來,她雖然有很多畏懼,但卻從不缺乏從頭來過的決心。
    這開局比之前在鳥安的開局好多了,至少一時間不用擔心住的地方和吃的問題。她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去探索周圍,了解世界。
    雲雀見她接過去肉條,低頭喂貓,說:“這貓叫做烏雲,幾個月前跑進的司裏,因為可以逮老鼠,便被留在司裏了。司裏不讓收留流浪動物,但它太可愛了。有一次我還看見唐仙督在偷偷喂它呢。”
    鄭皎皎問:“你們監天司的地方很大嗎?我看這裏的樓……好高。”
    雲雀說:“監天司分為九司十二樓,最高的樓是眺遠樓,大概有二十丈那麽高,但不住人,隻是為了飛舟停泊,因為飛舟起飛,需要一定的高度和距離。其餘的,都很矮,最多的也隻有三層樓,據說是因為監天司緊鄰皇宮,蓋的太高會損害龍運。”
    懷裏黑白花的小貓,吃飽了,一躍而出,跳到了院牆上,雲雀呀了一聲,道:“烏雲,下來!”
    烏雲在高高的院牆伸了伸懶腰,喵了一聲,舔了舔爪子。
    鄭皎皎拿著□□抬頭看著小貓。
    一抹靈光閃過,正中小貓身上,小貓發出一聲驚叫,炸起尾巴毛朝遠處竄去。
    雲雀怒道:“誰在司裏亂用術法?!”
    “亂用?”一聲傲慢冰冷的聲音傳來,“雲雀,你在司內養貓,這才要受罰吧?”
    鄭皎皎轉頭,看到了一行人拐過婉轉廊簷,朝這邊走來。
    三男兩女,其中四人,身穿豔色絲質衣服,打扮矜貴。領頭的男子穿了身白衣,那白衣質地,很像鄭皎皎在仙舟上看到的質地。
    雲雀原本還十分不忿,見到領頭的男子卻一下低下了頭,緊張行禮。
    但還是晚了,被男子氣勢一壓,直接跪到了地上。
    她額頭流出冷汗,說:“晚輩失言,還請仙君見諒。”
    那氣勢與靈壓並不是衝鄭皎皎所去,所以鄭皎皎並不知道雲雀為何忽然跪在了地上,隻知道二人,大抵是冒犯了眼前的白衣仙人。
    她有些無措。
    其中一名和善一些的彩衣女子對雲雀道:“這位是靈鬆仙尊的徒弟,尹仙君,奉了仙山之命,下來給貴妃調養身子。雲雀,你不是要去安置妖禍幸存者,怎麽在這裏逗貓。”
    雲雀有些發抖,一時緊張到說不出話。
    那名說話冰冷的十五六歲少年看著雲雀,道:“還能為什麽,她一貫是個沒什麽規矩的。”
    雲雀原本低著頭,聞言抬了抬,說:“不……不是的。”
    鄭皎皎咬了咬唇,往前站了一步,道:“她負責安置我,我就是妖禍幸存者。”
    雲雀怔了一下,回頭抬眸看了一下她,沒想到這看著柔柔弱弱的女子會在幾人麵前幫她說話。
    她連忙道:“鄭娘子被妖域影響,記憶混亂,因此師父叫我來照顧一下她。尹仙君,您——”
    尹月尋看向鄭皎皎,麵容姣好,一雙眼睛瀲灩,看誰似乎都帶著三分情意的樣子。眉頭間的一點紅痣,使她看著更加秀麗。
    妖禍的幸存者麽。
    “你,過來。”他開口說道。
    雲雀有些緊張。
    怕眼前仙山上來的人對鄭皎皎不依不饒。
    鄭皎皎走到了尹月尋身前,也有些緊張,但她自覺自己沒做什麽冒犯的事,而且此地是監天司,好歹也是官方機構,這人總不能無緣無故對她動手,遂平靜下來。
    尹月尋俯視她片刻,覺得這凡人女子膽子太大了些。世間凡人見到仙君不說畏懼,至少也不敢如此直愣愣地看著。該說她是不知者無畏還是膽大妄為。
    不過,他雖然覺得這目光冒犯,但也並沒有要為難一個凡人的意思。
    “伸出手來。”
    鄭皎皎捋了捋袖子,伸出了手。
    她有點機靈,知道尹月尋要給她把脈,露出了纖細的手腕。
    尹月尋頓了頓,又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目光澄澈,無畏無懼,隻帶著一絲諱疾忌醫的緊張。
    一抹靈絲從尹月尋手中伸出,談上她的手腕,半晌,收回,尹月尋道:“體內並無妖氣殘留,很幹淨,近日可有做噩夢?”
    當然幹淨,這畢竟是他師尊李靈鬆認證過的沒有任何問題的身體。
    至於噩夢。
    鄭皎皎想了想說:“昨天半夜做了許多個夢,但應該都算不上噩夢。”
    “夢到什麽?”
    “我夫君,我夢到和他在大街上擦肩而過,我同他打招呼,他並沒有理會我。”
    她成婚了?
    雲雀聞言有些訝然,因為她既沒聽師父提起過,也沒聽鄭皎皎提起過。
    尹月尋頓了頓說:“或許正是因為你憂思鬱結,所以才遲遲不能理清自己的記憶。長此以往,記憶越發混亂,會有失智的風險。”
    鄭皎皎呐呐無言,這麽嚴重嗎?
    可她並沒有感覺自己有多傷心,頂多,有些迷茫。
    尹月尋頓了一下,眉目微緩,道:“故人已逝,生者當節哀。”
    他以為,鄭皎皎的夫君死在妖禍當中了。
    鄭皎皎聞言張了張嘴,卻又沉默了,覺得,若當明瑕已死,說不定會更好一點。她總要開始新的生活的,她絕不肯成為母親那樣的女子,絕不。
    鄭皎皎雖然軟弱、容易放棄,但在這件事上,格外堅定。
    哭啼啼地去袒露自己所有的弱點,去換取男子的憐憫與施舍,那實在太過令人窒息了。因為她愛哭,所以格外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尹月尋道:“我會在監天司住一段時間,逢單數傍晚,你可去醫道司尋我。”
    鄭皎皎還未說什麽,雲雀已然替她應下。
    等人走後,雲雀說:“乾元宗的醫修,治病救人的手段特別厲害,這下你就不必擔心自己的病了!”
    鄭皎皎遲疑說:“我覺得,我的記憶,跟這樣沒關係。”
    雲雀說:“就算沒關係,你也可以多跟尹仙君接觸接觸,他隨手一顆仙丹,就是他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可以賣很多錢呢。你在康平既無朋友,也沒有錢財,就算以後離開監天司,也很難生活。至少,多賺些銀子嘛!”
    這話倒是真的,鄭皎皎於修仙一途沒有悟性,去不了仙山,總還要生活。
    但,指望他人施舍總是不夠的。
    鄭皎皎給雲雀拍了拍身上的土,問:“倘若我會繡花的話,是不是可以去城中繡坊工作?”
    雲雀想了想說:“繡坊?城中倒是的確有很多個,但那地方應當很累吧,而且一年到頭也掙不到幾錢銀子。”
    “那城中我能做的工作有什麽?”
    雲雀:“女子的工作麽,很少,你識字嗎?”
    鄭皎皎微微搖了搖,遲疑又說:“認識一點點。”
    雲雀說:“若你認識字,說不得可以就在監天司,做個打雜的,月例雖然不多,但也比外麵那些要多的多。對了,聽說司農寺也在招收女主簿,隻要識字、會算數、了解一定的農耕常識就可以。”
    “司農寺?”鄭皎皎問,“是官衙?為何招收女主簿?”
    雲雀道:“新朝公主入了乾元宗,她的下屬們推崇男子、女子皆可科考,司農寺的現任寺丞就是她的屬下,聽說是一個離經叛道的人物。不過,仙門升天幾百載,凡女子為政,總會出些奇異的規矩和禮法,大家都習慣了。”
    鄭皎皎方才知道,這千年後的玄國,女子所能走的道路似乎變得寬闊了許多。
    她說:“我想學識字、寫字。”
    雲雀一聽就表現得很讚同,因為剛剛的維護,她對鄭皎皎親近許多,沒等她說完就道:“好呀!我可以做你師父!”她識字寫字學了很久,稱不上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但教人識字還是很夠的。
    於是定下,鄭皎皎每天早上,早起識字、練習。
    唐富春最近很忙,忙著打各種報告,一時間既要應付宮內皇帝,又要應付乾元宗,還要給自己宗門的人說一說妖禍情況,總之雖然桃夭妖禍一時解決,收尾過程卻尤為複雜。
    鄭皎皎對靈氣沒有任何悟性一事也叫他單獨上報給了明瑕,當然他是沒有越級上報的能力的,隻得托了李靈鬆呈遞明瑕。
    原本是要讓謝昭幫忙的,但他在追長生蹤跡,來無影去無蹤聯係不上他。
    鄭皎皎去不了仙山,唐富春一時不敢想象明瑕會如何反應。
    凡人與仙人,猶如一日蜉蝣,朝生暮死,依唐富春看來,他們這段錯落的緣分,不再相見才是最好的結局,若要勉強,恐生禍患。
    但說到底,明瑕那個位置的人,旁人說什麽都是微不足道的。
    唐富春隻是個小小的監天司統領,勉強築基,有了顆金丹,凡人尊稱他一句仙督,可實際上,連同上麵的尊者們傳個話都要過好多道程序,還不一定傳得到。
    他操心這些,實在是杞人憂天了些。
    監天司的幸存者已經被安置的差不多了,都是由戶部處置的,有親人的安排他們去投奔親人,沒有親人的依照自己意願和技能安排工作。
    鄭皎皎聽了,還覺得這千年後的朝廷不錯。但據雲雀所說,之所以能安排地這麽細致,是因為死去的人多,而活著的人少,索性不讓他們回到封蓮城了。
    因為封蓮城已經在桃夭的襲擊下廢棄了。
    說到這裏,雲雀似乎有些唏噓,忽然想到自己不該在鄭皎皎麵前提及她的傷心事,遂說:“據說皇帝要重建封蓮城,已經在交由工部籌措了。或許過幾年,封蓮城又會恢複往日模樣了。”
    鄭皎皎很感激雲雀的細心,雖然她不認為自己在封蓮城有什麽親人。
    雲雀道:“我聽說渡劫尊者明瑕曾經親往妖域,斬殺妖邪,封印妖域,可惜我級別不夠,不能上飛舟,沒法親眼看到。”
    正在寫字的鄭皎皎寫偏了一個筆畫,黑色的墨水在紙上暈染,她閉嘴不言,放棄那個字,然後在底下繼續書寫。
    千年後的鳥安,所用的文字很像現代的簡體字,她隻要熟悉熟悉毛筆的用法,就能寫的不錯了。
    雲雀咬了一口手中西瓜,噗嚕噗嚕吐出一堆的籽,說:“司農寺的種子越來越不行了,今年種出的瓜又水又不甜,還容易炸。”
    鄭皎皎聞言看了她一眼,說:“是不是因為今年雨水多的原因?”
    雲雀:“今年好像雨水確實很多,瓜不甜跟這個有關係嗎?”
    鄭皎皎:“有一些的。”
    雲雀聽了從旁邊椅子上一躍而起,跑到了鄭皎皎麵前,高興地說:“是不是尹仙君的藥有效果了?你有記起一點過去嗎?”
    鄭皎皎搖了搖頭。
    雲雀有些失落,但隨即開心道:“你既然記得怎樣種瓜,說不定以前是個農戶的女兒!”
    鄭皎皎:“有可能吧。”
    有人在門外嗤笑出聲,雲雀扭頭看過去,又見到了自己最討厭的人。
    “東方白!”雲雀放下了手中啃的亂糟糟的瓜,下意識擋了擋,“你來做什麽!”
    鄭皎皎認出這少年正是之前襲擊烏雲的人,那個冰冷冷又傲慢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