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一個見過蒼穹之人,又豈會甘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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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公府。
書房內,檀香嫋嫋。
卻驅不散一股即將離去的蕭索之意。
李善長坐在太師椅上,神色平靜,正慢條斯理地整理著一些書冊文稿。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胡惟庸幾乎是小跑著進了書房,臉上帶著一絲匆忙和不解,躬身行禮。
“恩師,您急著喚學生前來,不知有何要事吩咐?”
李善長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指了指對麵的座位:“坐吧。”
胡惟庸依言坐下,心中卻有些忐忑。
他敏銳地察覺到,恩師今日的神情與往日不同,少了幾分運籌帷幄的從容,多了幾分告別的淡然。
李善長放下手中的書冊,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意味。
“惟庸啊,今日喚你來,是有一事要告知你。”
“為師…已經向陛下上了辭呈,懇請歸老。”
“陛下,已經準了。”
“什麽?!”
胡惟庸聞言,猛地站起身,臉上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恩師!您…您為何突然…朝廷離不開您啊!”
“這…這……”
他一時語無倫次。
既有對恩師突然離去的驚愕,更有一種靠山將傾的慌亂。
李善長若是退了,他胡惟庸在朝中最大的依仗便沒了。
李善長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也該給年輕人讓讓位置了,此事已定,不必再言!”
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深邃起來,看著胡惟庸:“今日陛下在禦花園召見為師,除了準了辭呈,還問了一事——”
“何人可接任這中書省右丞相之位!”
胡惟庸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
右丞相!
那是文官之首,位極人臣!
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抑製的渴望。
李善長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繼續平靜地說道:
“為師當時,向陛下舉薦了數人,如王禕、汪廣洋、陳寧等,逐一分析了他們的才幹與不足。”
胡惟庸聽著一個個名字從恩師口中報出,卻始終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
那顆火熱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臉上難以掩飾地露出了失落和不解之色。
他自認能力不輸於那些人,又是恩師的親信學生,為何恩師偏偏不提他?
李善長看著他那副樣子,忽然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中帶著一絲老謀深算的意味。
“惟庸,你可是在怪為師,為何沒有舉薦你?”
胡惟庸連忙低頭:“學生不敢!恩師必有深意,隻是學生愚鈍……”
“你呀!”
李善長打斷他,語氣帶著點撥,“就是還不夠了解咱們這位陛下!‘
“上位雄才大略,然其性……尤好多疑!”
“若我當時極力舉薦你,以你我師徒之誼,陛下會如何想?”
“他定然會覺得,我李善長是想在離任前,安插自己的親信,繼續把持朝政!”
“屆時,非但你當不上這右丞相,恐怕連你現有的位置都難保!”
胡惟庸聽得渾身一震,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他這才恍然大悟!
自己隻看到了位置的誘惑,卻忽略了帝王心術的凶險!
李善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悠悠道:
“反之,我不僅不提你,反而在陛下問及你時,說你‘資曆尚淺,還需磨煉’,陛下心中會如何想?”
胡惟庸眼睛猛地亮了起來,激動地接口道:“陛下會覺得恩師公正無私,甚至…甚至會因為恩師的‘貶低’,反而覺得學生或許真有被低估的才幹,更值得一用!”
“此乃……欲揚先抑之策!”
“嗯,總算還沒笨到家。”
李善長滿意地點點頭,“所以,這右相之位,若為師所料不差,十有八九,已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巨大的驚喜如同潮水般淹沒了胡惟庸!
他激動得幾乎要顫抖起來,連忙離座,對著李善長深深一揖到底,聲音都帶著顫音。
“學生……學生多謝恩師栽培!”
“恩師提點之恩,學生沒齒難忘!”
然而,李善長的臉色卻瞬間變得嚴肅起來!
他放下茶杯,目光銳利地盯著胡惟庸:“今日為師與你說這些,不是要聽你謝恩。”
“而是要你記住幾句話!”
胡惟庸心中一凜,連忙收斂喜色,垂手恭聽。
“第一,在陛下未曾明發上諭,公告天下之前,你需裝作對此事一無所知!”
“絕不可流露出半分得意或急切!”
“更要謹言慎行,莫要授人以柄!”
“第二,你要切記!”
“右相之位,看似位高權重,風光無限,實則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伴君如伴虎!”
“陛下能用你,亦能廢你!”
“日後行事,當時時如履薄冰,刻刻謹小慎微!”
“凡事要多思多想,切勿鋒芒太露!!”
李善長的語氣加重,帶著警告:“尤其要記住——”
“莫要學那楊憲!急功近利,酷烈跋扈,終非長久之道!”
“望你好自為之,莫要步了他的後塵!”
這一番告誡,如同冷水澆頭。
讓胡惟庸從狂喜中迅速冷靜下來。
他再次躬身,語氣無比鄭重:“恩師教誨,字字珠璣,學生定當銘記於心,絕不敢忘!”
“嗯,去吧,好好準備。”
李善長揮了揮手,重新拿起了書冊,仿佛剛才那番關乎帝國相位更迭的談話,隻是尋常家常。
胡惟庸強壓著心中的激動和一絲剛剛升起的敬畏,恭敬地退出了書房。
直到走出府門,被外麵的陽光一照,他才感覺那顆狂跳的心稍稍平複了一些。
右丞相!
他夢寐以求的位置,竟然真的近在咫尺了!
然而,恩師最後的警告,也如同警鍾,在他心中長鳴!
前方的路,是通天之梯,也是…萬丈深淵!
……
數日之後。
京城門外,長亭古道,楊柳依依。
一場規模不小卻氣氛微妙的送別正在上演。
以湯和、徐達為首的眾多淮西勳貴,以及朝中部分與李善長交好或至少維持表麵情誼的大員,齊聚於此。
準備為這位即將歸隱的韓國公,前中書右丞相送行。
李善長一身布衣,神色平靜,與眾人一一話別。
言語間,滿是豁達與對往昔的追憶。
仿佛真的已看淡風雲,隻願寄情山水。
場麵看似和諧,卻總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暗流。
在送行人群稍遠一些的地方,劉伯溫獨自站著,默默注視著被眾人簇擁的李善長。
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心中卻已是翻江倒海,充滿了驚悸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
劉伯溫在心中喃喃自語。
他目光仿佛穿透了李善長那平靜的表象,看到了背後那隻無形卻攪動風雲的手——
葉凡!
此人出獄才多久?
不過一介白衣,卻能不動聲色間,引導著太子,借科舉弊案之機,引得陛下震怒,逼得楊憲這條瘋狗撕咬。
最終,竟讓盤踞朝堂多年,根深蒂固的李善長,也不得不主動請辭,黯然離場!
這份翻雲覆雨,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本事,何其可怖!
劉伯溫自詡智謀過人,此刻也不得不感到一種深深的駭然。
他甚至覺得,李善長能以此種相對體麵的方式離開,或許……
已經是葉凡“手下留情”的結果了。
他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眼那巍峨高聳的京城城牆。
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兔死狐悲之感,化作一聲長長的無聲歎息。
李善長尚且如此。
自己呢?
若能像李善長這般“功成身退”,已是僥天之幸。
可偏偏……
他想起了葉凡那日的警告——
主動求退,無異於找死!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對未來的憂慮籠罩了他。
然而,就在這絕望之中,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火星!
或許…那位深不可測的葉先生,能有助自己全身而退的良策?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再也無法遏製。
他決定,稍後便要去葉凡府上,再做拜訪。
……
與此同時。
葉凡的小院內,朱標正與他對坐飲茶。
朱標的臉上帶著一絲感慨,語氣複雜地說道:“老師,李相國今日離京了。”
“城外送別者甚眾。”
“回想他輔佐父皇數十載,勞苦功高,如今能得陛下恩準,保留爵位府邸,安然歸老,或許…這已是最好的結局了吧。”
葉凡聞言,卻是輕輕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長,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淡然。
“最好的結局?”
“殿下,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朱標一愣,疑惑道:“老師此言何意?莫非…日後還會有什麽變故不成?”
葉凡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說道:
“一個曾經站在權力巔峰,執掌過帝國中樞,見識過蒼穹浩瀚,揮手間便能影響千萬人命運的人……”
“如今卻要讓他回歸鄉野,終日麵對柴米油鹽,了此殘生。”
“殿下以為,這世間,真有幾人能真正甘於這樣的‘平靜’?”
朱標怔住了,他仔細品味著葉凡的話。
是啊,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
權力如同最烈性的毒藥!
一旦沾染,豈是那麽容易戒掉的?
李善長此刻的平靜,或許隻是無奈之下的偽裝。
那份深植於骨子裏的對權力的渴望和失落,真的能隨著歸隱而消散嗎?
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葉凡見他聽進去了,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話鋒一轉,提醒道:“殿下,李善長離去,朝中格局已變。”
“眼下,正是你該有所作為的時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