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天下諸公,無異於這些草木石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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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東宮寢殿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朱標半倚在軟枕上,臉色依舊帶著病態的蠟黃,呼吸也比常人微弱些,但眼神已然恢複了清明。
    一名身著普通內侍服飾,眼神卻異常精幹的西廠番子正躬身在他榻前低聲稟報。
    “……燕王殿下是昨夜抵達京城的,甫一入城,便被陛下召入宮中。”
    “據宮內眼線傳出的零星消息,陛下似乎…對燕王殿下如此迅捷抵達,頗有疑慮,詳細詢問了緣由。”
    番子的聲音壓得極低。
    朱標靜靜地聽著。
    當聽到“昨夜抵達”、“陛下頗有疑慮”時,他搭在錦被上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臉色更白了幾分!
    父皇昨日才剛下旨召藩王回京,老四晚上就到了?!
    這速度,快得令人心驚!
    葉凡那句“看看你的那些弟弟們,會作何反應”的話,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反複回響。
    他不願相信,那個從小跟在自己身後,性情剛毅卻也重情義的四弟,會真的如葉凡所推測的那般,對儲君之位存有覬覦之心。
    可這鐵一般的事實——
    未奉明旨,提前入京。
    這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心中殘存的僥幸。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心緒,臉上努力維持著平靜。
    他不願僅憑猜測就定了兄弟的罪。
    還是要親耳聽一聽,親眼看一看。
    “傳燕王進來吧。”
    朱標的聲音帶著刻意營造的虛弱。
    不多時,朱棣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
    他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親王常服,但眉宇間的風塵之色尚未完全褪去。
    一進殿,看到榻上麵無血色,氣息奄奄的朱標,朱棣先是一愣,隨即眼圈瞬間就紅了。
    “大哥!”
    他幾步搶到榻前,聲音帶著哽咽,噗通一聲跪倒在床邊,緊緊抓住朱標露在錦被外的手,那手冰涼而無力。
    “大哥!您…您怎麽病成這樣了?!”
    “臣弟……臣弟聽聞消息,心都碎了!”
    他語無倫次,眼淚竟真的滾落下來,滴在朱標的手背上,一片溫熱。
    朱標看著跪在眼前,真情流露的四弟,看著他通紅的眼眶和毫不作偽的焦急,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微微鬆動了幾分。
    這樣的四弟,如何能讓他與那些陰謀算計聯係在一起?
    他反手輕輕握住朱棣的手,勉強擠出一絲寬慰的笑容,聲音沙啞。
    “老四…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大哥……沒事,就是染了些風寒,將養些時日便好了。”
    他頓了頓,看著朱棣,問出了那個關鍵的問題。
    “倒是你…父皇的旨意怕是剛出京不久吧?”
    “你怎麽……來得如此之快?其他兄弟呢?”
    朱棣抬起淚眼,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慶幸和後怕。
    將昨夜對朱元璋說的那套說辭又原封不動地搬了出來。
    “大哥,不瞞您說,臣弟近來總是心神不寧,夜不能寐,總覺得有大事發生。”
    “心中實在不安,便請了府裏的姚廣孝聖僧卜問,聖僧言道紫微星暗,主東宮有厄……”
    “臣弟當時還將信將疑,誰知沒過兩日,便有從京城返回的行商,隱約傳出…傳出大哥您病重的消息!”
    “臣弟一聽,如同五雷轟頂,哪裏還顧得上等父皇旨意?”
    “立刻便點了親衛,星夜兼程趕來了!隻盼能早一刻見到大哥!”
    “其他兄弟……臣弟離京時尚未接到消息,不知他們動向。”
    朱標靜靜地聽著,心中卻是一片冰涼。
    這套說辭,聽起來天衣無縫,充滿了兄弟情深和玄妙的天意。
    若在平時,他或許會感動。
    但在此刻,結合那不可思議的抵達速度,這話裏的每一個字,都顯得那麽刻意,那麽經不起推敲!!
    他緊緊握著朱棣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自己的掌心,麵上卻露出感動和唏噓之色。
    “原來……竟是如此。”
    “難為四弟你了,這般掛念為兄。”
    他話鋒一轉,臉上露出更深的疲憊和無奈,緊緊盯著朱棣的眼睛,語氣帶著一種托付般的沉重。
    “四弟,你既然來了,就在京城多待些時日吧。”
    “為兄這身子……恐怕一時半會兒,是好不利索了。”
    朱棣聞言大驚,連忙道。
    “大哥何出此言!您定會洪福齊天,早日康複的!”
    朱標搖了搖頭,笑容苦澀。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如今朝政繁忙,父皇年事已高,為兄這般模樣,實在是…力不從心了啊。”
    他喘了口氣,仿佛極為費力地說道。
    “四弟,你素有才幹,在北平也曆練多年。”
    “為兄想…想請你幫為兄,也幫幫父皇,暫時代為處理一段時日的政務,讓為兄……能安心靜養,你看可好?”
    朱棣臉上立刻露出惶恐之色,連連擺手。
    “大哥!這如何使得?”
    “政務繁巨,臣弟才疏學淺,豈敢僭越?萬萬不可!”
    朱標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懇切。
    “無妨…你隻是代為兄處理,一切自有舊例可循,若有難決之事,亦可來問為兄,或奏請父皇聖裁。”
    “為兄……實在是心力交瘁了……”
    他說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臉色愈發難看。
    朱棣看著兄長這般模樣,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猶豫片刻,終究還是“無奈”地點了點頭,沉聲道。
    “既然大哥信得過臣弟,臣弟…定當竭盡全力,為大哥分憂,絕不敢有負所托!”
    “好……好……”
    朱標仿佛放下心來,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那……便有勞四弟了,為兄要歇息了。”
    “大哥您好生休養,臣弟告退。”
    朱棣恭敬地行了一禮,又深深看了一眼榻上的朱標,這才轉身退出了寢殿。
    殿門合上的瞬間,朱標猛地睜開了眼睛,哪裏還有半分之前的虛弱和渾濁?
    那眼神銳利、清明,卻充滿了難以言說的痛苦和掙紮!
    他望著朱棣離去的方向,臉色複雜到了極點。
    沉默良久,他才對著空蕩蕩的寢殿,低聲吩咐道。
    “傳令下去,燕王批閱處理完的所有奏章、文書,在他離開後,立刻秘密抄錄一份,送到孤這裏來,一字不漏!”
    “是!”
    空氣中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回應。
    朱標重新躺了回去,望著帳頂繁複的紋飾,心中一片冰涼。
    他隻希望,最終的結果,不要是他最不願看到的那一個。
    ……
    工部。
    庫房內。
    新一批運抵的青磚整齊碼放,色澤均勻,棱角分明。
    敲擊之聲清脆悅耳。
    與之前那批夾雜著瑕疵品的情況判若雲泥。
    李進仔細查驗過後,臉上露出了由衷的敬佩之色,他走到葉凡身邊,深深一揖。
    “先生真乃神人也!”
    “自之前按先生之法,嚴令按名驗收,不合格者當場退回,分文不付之後,您看這次送來的石料,質量比之前何止好了數倍!”
    “以往那些推諉‘無法避免’的借口,如今看來,簡直可笑!”
    “下官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葉凡正隨手拿起一塊磚看了看,聞言隻是淡然一笑,將那磚塊輕輕放回原處,拍了拍手上的灰。
    “不過是按章辦事,明晰責權罷了,算不得什麽神機妙算。”
    他語氣平靜,目光卻掃過那些整齊的磚石,仿佛透過它們看到了更深遠的東西。
    他頓了頓,忽然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意。
    “其實啊,看這些石料,跟看朝堂之上的百官諸公,沒什麽本質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