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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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奉天殿。
晨曦透過高窗,將肅穆的大殿切割成明暗交織的幾何圖形。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不同往日的緊繃感,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沉悶。
百官垂首,目光卻都不由自主地瞥向文官隊列中那個許久未曾出現的身影——
禦史中丞兼弘文館學士,劉伯溫!
劉伯溫風塵仆仆,麵容清臒更勝往昔。
但那雙眼睛卻依舊清澈而睿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堅定。
他離朝多時。
這幾個月,奉旨丈量天下田畝,推行新稅法。
今日歸來,必有要事奏稟!
而龍椅之上,朱元璋手指依舊習慣性地敲擊著扶手,但節奏似乎比平日稍快了些許。
他看著下方的劉伯溫,眼神深邃,不知在想著什麽。
“陛下。”
劉伯溫穩步出列,聲音清朗,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臣劉伯溫,奉旨清查天下田畝,推行‘一條鞭法’與‘攤丁入畝’之新政,今日回朝複命!”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
不少官員,尤其是那些熟知財政賦稅的戶部官員和都察院的禦史們,紛紛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期待。
他們都知道劉伯溫此行的艱巨。
更清楚這兩項新政若能成功推行,對大明意味著什麽!
朱元璋敲擊扶手的動作停了下來,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劉伯溫:
“嗯,伯溫,情況如何?”
“細細奏來!”
“臣遵旨。”
劉伯溫躬身,隨即從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奏章,聲音平穩卻清晰地回蕩在大殿之中。
“經臣與各部官員曆時數月,核查天下十三布政使司,及直隸州府,清丈田畝已初步完成!”
“一條鞭法已將諸多雜役、苛捐折算為銀錢,並入田賦,統一征收,百姓負擔大為減輕,胥吏貪墨之隙亦被壓縮。”
他略微停頓,看了一眼禦座上的皇帝,繼續道:“至於攤丁入畝,更是深得民心。”
“將丁銀攤入田畝之中,田多者多納,田少者少納,無田者不納!”
“此舉,使得無數無地,少地之貧苦百姓得以喘息,而兼並土地眾多之豪強、勳貴……”
說到這裏,他的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了武官隊列中以藍玉為首的淮西勳貴們!
隻見他們一個個臉色已然陰沉下來,眼神中充滿了不善。
劉伯溫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則需按其田畝多寡,承擔相應之丁銀。”
“據臣初步核算,僅此兩項新政推行,待秋稅收繳,預計國庫歲入,將比往年同期,至少……多出三成至五成!”
“三成至五成?!”
“嘶——!”
“這……這怎麽可能?!”
劉伯溫的話音剛落,奉天殿內瞬間響起了一片倒吸冷氣之聲和難以置信的低呼!
尤其是那些通曉財政的官員,更是震驚得幾乎失態!
國庫歲入直接提升三到五成!
這是何等恐怖的增長!!
這意味著困擾大明多年的財政窘境,將得到極大的緩解!
意味著朝廷可以興修更多水利,儲備更多糧草,供養更多軍隊!
而龍台之上,朱元璋的反應更是劇烈!
他先是猛地瞪大了眼睛,身體陡然坐直,臉上充滿了極度的震驚!
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三到五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他可以有更多的錢糧去實現他的抱負,去打造更多的鐵甲戰艦,去支撐那滅國之戰!
然而,這震驚隻持續了短短一瞬,隨即就被一股無法抑製的狂怒所取代!
他不是怒劉伯溫,而是怒那些被觸動了利益的階層!
攤丁入畝推行前後差距居然那麽大,可想而知這些豪強勳貴,隱藏了多少田畝。
尤其是……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驟然射向武官隊列!
幾乎在朱元璋目光掃過的同時,藍玉、曹震等人也是怒不可遏!
他們雖然對具體財政數字不敏感,但“攤丁入畝”“田多者多納”這幾個字,如同尖刀般刺中了他們的要害!
他們這些勳貴,哪個名下沒有成千上萬畝的賜田,和通過各種手段兼並來的土地?
這新政,分明就是要從他們身上割肉!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藍玉那充滿戾氣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文官隊列前方的葉凡身上!
劉伯溫不過是執行者!
罪魁禍首,還是那葉凡!
新仇舊恨瞬間湧上心頭,藍玉隻覺得一股血氣直衝頂門,恨不得當場拔刀將葉凡砍了!
朱元璋將藍玉等人的反應盡收眼底。
他胸膛劇烈起伏!
雖然此刻憤怒無比,但更多的,是一種掌控大局,看到國庫充盈希望的興奮與快意!
他強行壓下怒火,臉上露出一抹混合著冰冷與暢快的複雜笑容,聲音如同洪鍾,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好!”
“好一個一條鞭法!”
“好一個攤丁入畝!”
“伯溫,你辛苦了!”
“此事辦得大善!”
他目光掃過全場,尤其是在藍玉等人臉上停頓了一瞬,語氣帶著警告與敲打:“此乃利國利民之良策!”
“之後,誰若再敢陽奉陰違,抗拒繳稅,咱絕不容情!”
這話如同冰水,澆得藍玉等人心頭一凜。
強行壓下了幾乎要爆發的怒火。
隻能死死低著頭,用眼神傳遞著他們的怨恨。
就在這時。
太子朱標也適時出列,躬身道:“父皇,開海通商一事,兒臣與葉相已初步籌備完畢。”
“此乃篩選出的合作商賈名錄,以及首批出海之水師將士員額,將領人選,請父皇過目。”
太監將奏章呈上。
朱元璋快速瀏覽,看到那水師將領的名字時,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此人名為吳良,亦是淮西出身。
早年便追隨他,以穩重敢戰著稱,但並非藍玉那個圈子裏的人。
且對水戰頗有心得!
用他來統領首批艦隊,既能保證忠誠,又能避免被勳貴集團完全把控。
“嗯,標兒和葉凡辦事,咱放心。”
朱元璋合上奏章,臉上因新政帶來的興奮還未完全消退,他大手一揮,聲音帶著開拓者的豪情與迫不及待!
“傳咱旨意!”
“各項事宜,既已齊備,那便無需再等!”
他目光銳利,掃視百官,最終定格在虛空,仿佛已經看到了那艦隊揚帆的壯景!
“三日之後,吉日良辰,大明水師鐵甲艦隊,正式出海!”
“目標——溝通四海,揚我國威!”
“臣等領旨!”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旨意一下,整個奉天殿的氣氛再次為之一變!
百官躬身,聲音響徹大殿。
葉凡平靜領命,劉伯溫眼神深邃,胡惟庸低頭掩飾著眼中的算計……
而藍玉等人,則在無邊的憤怒中,又添上了對那即將遠航,可能帶來更多變數的艦隊的深深忌憚。
三日之後,龍江碼頭。
必將再次吸引天下人的目光!!
……
退朝的鍾聲餘韻未絕,文武百官開始三三兩兩地走出奉天殿。
陽光灑在漢白玉的台階上,映照著人們各異的神色。
葉凡與劉伯溫並肩走在人群稍顯稀疏的宮道一側。
劉伯溫側過頭,看著葉凡身上那身嶄新的繡著精致禽鳥圖案的緋色左相官袍,清臒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拱手道:“葉左相,恭喜高升啊。”
“離京數月,先生已是位列宰輔,執掌中樞,真是可喜可賀。”
葉凡聞言,臉上卻並無多少喜色,反而露出一抹淡淡的,帶著些許無奈的苦笑。
他擺了擺手,語氣帶著一種與其年齡和地位不甚相符的疏懶。
“劉中丞就別取笑我了。”
“什麽高升不高升,官職越高,肩上擔子越重,要操心的破事也就越多。”
“說句實在話,我倒寧願像以前那樣,當個清閑些的小官,讀讀書,看看景,落得個逍遙自在!”
他這話倒有幾分真心。
他本就不是熱衷權勢之人。
如今被推到這個位置,看似風光,實則步步驚心,遠不如當初在工部當個主事時來得輕鬆。
說話間。
一陣沉重而帶著戾氣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
隻見以藍玉為首的幾個淮西勳貴,正陰沉著臉從他們身邊經過。
藍玉甚至沒有看劉伯溫,那雙如同餓狼般的眼睛,隻是死死地,充滿怨毒地剮了葉凡一眼。
那眼神中的恨意,幾乎凝成實質,仿佛要將葉凡生吞活剝!
他鼻子裏發出一聲極輕卻充滿威脅的冷哼,隨即帶著人揚長而去。
一個字都沒說。
但那無聲的壓迫感卻比任何辱罵都更令人心悸。
葉凡感受到那如同實質的惡意,對著劉伯溫無奈地聳了聳肩,嘴角那抹苦笑更深了些,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藍玉等人離去的方向。
“喏,劉中丞你看吧。”
“這官當大了,不僅累,還容易遭人記恨。”
“我這還沒怎麽著呢,就已經被人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了。”
劉伯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望著藍玉等人充滿煞氣的背影,臉上也浮現出一抹凝重。
他輕輕歎了口氣。
那歎息聲中,充滿了同病相憐的意味與曆經宦海沉浮的滄桑:“葉相所言,伯溫感同身受。”
“此番推行新稅法,清丈田畝,觸及利益者眾,伯溫……也早已將天下諸多豪強、勳貴,得罪至死矣!”
“如今怕是恨我入骨者,不在少數啊。”
他轉過頭,目光鄭重地看向葉凡,語氣帶著提醒與關切。
“倒是葉相你,年紀尚輕,便已身居如此顯位,又深得陛下信重,更兼屢有革新之舉,觸動舊利。”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藍玉等人,驕橫跋扈,睚眥必報,今日他們雖未發作,但心中怨毒已深。”
“葉相日後,還需……萬分小心,謹防他們的報複才是。”
葉凡聽著劉伯溫這推心置腹的叮囑,心中也升起一絲暖意,正色點頭。
“多謝中丞提醒,葉某省得,自會小心在……”
他最後一個“意”字還未出口,一個清脆靈動,卻帶著明顯不滿的嬌叱聲,突兀地在他和劉伯溫身前響起,打斷了他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