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陛下,請報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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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凡?”
朱元璋的聲音依舊帶著未消的怒意。
“你攔著毛驤,是何意?”
葉凡迎著朱元璋那迫人的目光,神色平靜,但語氣卻異常鄭重。
“陛下息怒。”
“臣並非要為那奸徒求情,私鑄銅錢,罪該萬死,絕無可恕!”
他先表明了立場,隨即話鋒一轉,沉聲道:“然而,陛下,此案恐怕絕非抓捕一兩個表麵上的商人那麽簡單。”
“此人能在清水埠如此短時間內,流通數量不小的私錢,其背後必然有一個嚴密的網絡,至少包括私鑄的工坊,負責運輸的渠道,以及可能存在的為其提供庇護的勢力!”
他拿起那枚問題銅錢,分析道:
“臣仔細觀察過,此錢雖為私鑄,但工藝不算低劣,足以以假亂真,尋常百姓和商販難以分辨。”
“能鑄造出這等錢幣的工坊,規模絕不會小。”
“若此刻貿然抓捕這名商人,固然能將其擒獲,但極易打草驚蛇!”
葉凡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一旦消息走漏,其背後的主謀必然聞風而逃,銷毀證據,隱匿工坊。”
“屆時,我們即便抓住了這個卒子,卻很可能斷了線索,無法揪出真正的幕後黑手,無法徹底鏟除這危害國本的毒瘤!”
“那才是真正的後患無窮!”
他對著朱元璋,深深一躬。
“臣以為,當務之急,並非立刻抓人,而是應派得力幹將,暗中監視此人的一舉一動!”
“順藤摸瓜,查清這些私錢的來源,找到那隱秘的鑄造工坊,摸清其整個流通網絡!”
“待證據確鑿,網絡清晰之時,再行收網,方可將其一網打盡,永絕後患!”
葉凡這番話,條理清晰,思慮周全,如同一盆冷靜的冰水,澆在了朱元璋那被怒火燒得滾燙的理智上。
朱元璋臉上的暴怒之色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冷靜和權衡。
他緩緩坐回椅子上,粗糲的手指敲擊著扶手,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廳內一片寂靜,隻有皇帝手指敲擊的聲音和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翰林學士們偷偷抬眼,敬佩地看著敢於在盛怒的皇帝麵前直言進諫的葉凡。
良久,朱元璋敲擊扶手的手指停了下來。
他抬起眼,目光中的怒火已被一種更加可怕,如同深淵般的冰冷所取代。
他看向依舊單膝跪地,等待最終命令的毛驤,聲音低沉而充滿決斷。
“毛驤,葉凡所言,確有道理。”
“就按葉凡說的辦!”
“你親自去安排!”
“挑選最精幹的緹騎,給咱死死盯住畫上那個人!”
“記住,隻許監視,不許動手!”
“給咱查清楚,他接觸了什麽人,這些銅錢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
“有任何發現,立刻來報!”
“咱倒要看看,是誰有這麽大的狗膽,敢在咱的眼皮子底下,幹這種抄家滅族的勾當!”
“臣,遵旨!”
毛驤沉聲領命。
這一次,他的行動不再急切,而是帶著一種獵人鎖定獵物後的耐心與冷酷。
他接過那張畫像,對著朱元璋和葉凡微微一禮,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正廳,融入了外麵的夜色之中。
朱元璋目送他離去,胸膛微微起伏,又壓下翻滾的怒火,隨手一揮,沉聲道:“都退下吧。”
翰林院幾位學士與內侍們聞言,連忙齊聲領命,躬身而退,腳步輕得不敢驚動燭火。
很快,廳內隻剩下帝後與葉凡三人。
朱元璋臉上的冰寒殺意稍稍緩和,但眉宇間的凝重卻未散去。
他正準備與馬皇後說幾句體己話,卻見葉凡並未隨眾人一同離開,反而依舊站在原地,臉上帶著一絲難以啟齒的躊躇。
“嗯?”
朱元璋濃眉一挑,有些意外地看著葉凡。
“葉凡,你還有何事要奏?”
“可是那銅錢一案,又想到了什麽關竅?”
馬皇後也投來溫和而疑惑的目光。
葉凡臉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窘迫,上前一步,並未直接回答皇帝的詢問,而是從袖中又掏出了一張折疊整齊的紙,雙手呈上,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和委屈。
“回陛下,臣……臣確有一事相求。”
“這是今日陪同公主殿下在清水埠市集的一些……開銷明細,還請陛下……過目。”
“開銷明細?”
朱元璋愣住了,下意識地接過那張紙,展開一看。
隻見上麵用清秀的小楷羅列著一些物品和價格。
“玉蘭木簪一支,一兩二錢。”
“糖人兩個,三十文。”
“芝麻胡餅四個,二十文。”
“彩繪泥娃娃一對,八十文。”
“……”
林林總總,加起來也不過二三兩銀子,後麵還附帶著幾個攤主的畫押指印,顯得極其正式。
朱元璋看著這張與其說是賬單,不如說是訴苦狀的紙條,再抬頭看看葉凡那副囊中羞澀的模樣,臉上的錯愕漸漸化為一種極其古怪的神情。
隨即,他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竟忍不住“噗嗤”一聲,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
“好你個葉凡!”
“咱登基這麽多年,批過的奏章堆起來比山還高,見過的臣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還是頭一回!”
“頭一回有人拿著這種市井小民的賬單,跑到咱這皇帝麵前來……來報銷的!!”
“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後合,連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馬皇後在一旁看著,也是忍俊不禁,掩口輕笑,看向葉凡的目光中更多了幾分溫和與有趣。
朱元璋笑了一陣,好不容易止住,用手抹了抹眼角,故意板起臉,但眼中的笑意卻藏不住。
他盯著葉凡,帶著幾分戲謔和考驗問道。
“葉凡,你可知你這是大不敬?”
“就不怕咱治你的罪,打你的板子?”
葉凡見皇帝並未真怒,心中稍定,臉上那無奈之色更濃,攤了攤手,語氣帶著幾分光棍式的坦然。
“陛下乃千古明君,賞罰分明,豈會因這點小事處罰忠臣?”
“再說……”
他歎了口氣,演技十足地開始哭窮。
“臣也是實在沒得辦法啊!”
“陛下您是知道的,臣這左相聽著威風,可月俸就那麽多,京城居,大不易,人情往來,府中用度,早已是捉襟見肘,寅吃卯糧。”
“今日公主殿下興致高昂,臣豈敢掃興?”
“隻是這開銷……實在是讓本就不富裕的臣,雪上加霜,無以為繼了啊!”
說著,他還十分應景地掏出了自己那個半舊的青色錢袋,當著朱元璋和馬皇後的麵,解開係繩,將裏麵所剩無幾的幾塊碎銀子和一小串銅錢倒在掌心,展示了一下那堪稱淒慘的財務狀況。
“更何況……”
葉凡話鋒一轉,將話題又引回了正事,但依舊圍繞著錢字。
“陛下,追查這私鑄銅錢一案,毛指揮使那邊固然精銳,但暗中監視,打探消息,收買眼線,哪一樣不需要銀錢打點?”
“若全靠朝廷撥付,流程繁瑣,恐誤時機。”
“臣想著,若是手頭能寬裕些,或可……或可靈活支應一二,也好盡快為陛下查明此案。”
他這番說辭,半真半假,既訴了苦,又表了忠心。
還巧妙地將個人開銷和公務需求捆綁在了一起,讓人難以拒絕。
朱元璋看著葉凡掌心那點寒酸的銀錢,又看看他那一臉忠臣良相被迫討薪的委屈模樣,再聽聽他那番為了查案需要活動經費的高論,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他指著葉凡,笑罵道:“好你個滑頭小子!”
“跟咱在這兒哭窮耍賴是吧?”
“還扯上查案了!”
他嘴上罵著,眼中卻並無多少責怪之意,反而覺得葉凡這般不拘小節,甚至有些市井氣的作態,比那些整天道貌岸然,一板一眼的官員更讓他覺得真實有趣。
他本就存了撮合葉凡和自家女兒的心思。
如今見葉凡被女兒折騰得跑來報銷,心中反而有種莫名的舒坦,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愉悅。
“罷了罷了!”
朱元璋大手一揮,似是無奈,又似是縱容。
“咱算是怕了你了!”
他隨手從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不起眼的皮質夾袋裏,抽出幾張印製精美的銀票。
麵額皆是百兩,看也不看便扔給了葉凡,笑罵道:“拿著錢!”
“快滾!”
“省得在咱麵前哭窮,看得咱心煩!”
那幾張輕飄飄的銀票在空中劃過弧線。
葉凡眼疾手快,連忙接住,入手沉甸甸的,那可是數百兩銀子!
足夠他舒舒服服過上好一陣子了,更是遠超今日那點開銷。
葉凡臉上瞬間陰轉晴,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將那幾張銀票小心收好,對著朱元璋和馬皇後躬身行禮,語氣輕快。
“臣,謝陛下體恤!”
“臣告退!”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快步離開了正廳,那背影都透著一股脫貧致富的輕鬆勁兒。
朱元璋看著葉凡離去的身影,臉上的笑容許久未散。
他搖了搖頭,對身旁的馬皇後笑道:“妹子,你看這小子…有點意思吧?”
“跟那些酸儒就是不一樣。”
馬皇後也微笑著點頭。
“是個實在孩子,雖然法子……獨特了些,但心思是正的。”
然而,葉凡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外,朱元璋臉上的笑容便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森寒。
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這黑暗,看到那隱藏在深處的魑魅魍魎。
私鑄銅錢……
亡國之舉……
他粗糙的手指緩緩握緊,骨節發出輕微的脆響。
“不過這次,咱倒要好好看看。”
他低沉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帶著凜冽的殺意,“到底是誰……有這麽大的狗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