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鳩殺劉伯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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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閣內。
    燈火已然熄滅了大半,隻留下一盞氣死風燈在角落的燈台上散發著昏黃幽暗的光芒,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
    窗外,黃山夜色濃重,萬籟俱寂,唯有山風不知疲倦地呼嘯而過,卷動簷角鐵馬,發出零丁脆響,更襯得室內一片沉凝。
    朱元璋沒有就寢。
    他獨自一人,背著手,在這間不算寬敞的暖閣內緩緩踱步。
    魁梧的身影被燈光拉長,投在牆壁和地板上,隨著他的移動而晃動,如同他此刻內心翻騰不息的思緒。
    葉凡的話,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無法平息。
    “火耗歸公……官紳一體……”
    他低聲重複著這八個字,每一個字都仿佛有千鈞之重。
    身為從最底層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開國皇帝,他太清楚土地和賦稅對於一個王朝,對於天下百姓意味著什麽。
    他也親眼見過,親身經曆過蒙元末年,官吏橫征暴斂,豪紳兼並土地,百姓流離失所,最終烽煙四起的慘狀。
    所以立國之後,他嚴刑峻法懲治貪腐,多次下詔減免賦稅,丈量田畝。
    而葉凡的一條鞭法和攤丁入畝,他當初是力排眾議支持的,因為他看到了舊稅製的繁瑣與弊病,看到了合並簡化,折銀征收的好處。
    這能減輕百姓負擔,提高朝廷效率。
    可今日,葉凡帶回來的消息,卻像一記悶棍,狠狠敲醒了他!
    簡化了的稅製下麵,竟然還藏著火耗這樣吸血的毒瘡!
    而且這毒瘡,似乎還是現有製度逼著官吏們長出來的!
    更別提那些占據大量土地,卻倚仗功名特權不納糧,不服役的士紳了!
    他們享受著國家的優待,卻在事實上加劇著貧富分化,將負擔轉嫁給更底層的自耕農和佃戶!
    “咱以為……變法是為民,可這變來變去,怎麽肥了胥吏,苦了百姓,便宜了鄉紳?!”
    朱元璋停下腳步,望著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胸膛微微起伏,一股混雜著憤怒,失望,與深深無力的情緒在胸中湧動。
    他想起自己當年吃過的苦,想起那些在戰亂和饑荒中死去的鄉親,拳頭不自覺的攥緊!
    葉凡提出的法子,像是一把快刀,直指毒瘤核心!
    火耗歸公,斷了盤剝的借口。
    官紳一體,破了特權的藩籬。
    道理,他懂。
    甚至,他內心是讚同的!!
    憑什麽他老朱家的天下,要養著一幫不事生產,卻占盡好處的“老爺”?
    但是……
    難啊!
    動了火耗,就是動了地方官吏乃至相關利益鏈條的奶酪。
    動了官紳一體,那就是與天下讀書人,與整個統治階層賴以存在的特權體係為敵!
    那將是何等巨大的阻力?
    會有多少奏章雪片般飛來?
    會有多少士子文人指桑罵槐?
    甚至……會不會有人暗中串聯,動搖國本?
    他朱元璋不怕殺人,但他不能不顧忌江山穩固。
    打天下靠刀槍,治天下卻需要平衡,需要妥協,需要……時間。
    “不能光聽葉凡一麵之詞。”
    朱元璋猛地轉過身,眼中銳光再現。
    那是一個帝王在做出重大決策前特有的冰冷而審慎的探究欲。
    “咱得知道,這火耗之弊,到底有多普遍?”
    “那些官紳,又到底占了多少便宜,塞了多少子弟進衙門吃閑飯!”
    他走到門口,沉聲喚道:“二虎!”
    錦衣衛指揮使毛驤的身影如同幽靈一般,立刻從門外的陰影中浮現,躬身入內:“臣在。”
    朱元璋看著他,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立刻挑選最精幹可靠的人手,連夜出發,不必驚動地方,給咱暗中查訪這黃山府周邊幾個縣!”
    他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查清楚,各地征收稅銀,那火耗到底是怎麽個收法?”
    “是不是都攤派到了百姓頭上?具體加收多少?有沒有章程?錢最後都流到哪裏去了?”
    “給咱問清楚了,記明白了!”
    “第二,”
    朱元璋的眼神變得格外銳利。
    “給咱摸摸底,看看這幾個縣的衙門裏,有多少吏員、差役,是本地世家大族的子弟,或者跟那些有免役特權的官紳人家沾親帶故!”
    “尤其是戶房、刑房這些要害位置!”
    “把名字、背景,都給咱悄悄記下來!”
    他要最真實原始的數據,而不是經過層層粉飾的奏報。
    他要親眼看看,葉凡所言,究竟是個別現象,還是已然潰爛的常態。
    “記住,要快,要隱秘!不得打草驚蛇!”
    朱元璋最後叮囑道,“有任何發現,立刻回報!”
    “臣,領旨!”
    毛驤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躬身一禮,身影迅速退入黑暗。
    暖閣內,再次隻剩下朱元璋一人。
    他重新走回窗邊,望著毛驤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如夜。
    ……
    金陵,禦史中丞府邸。
    夜色已深,府內一片寂靜,唯有書房窗欞透出些許昏黃搖曳的燈火。
    劉伯溫披著一件半舊的道袍,獨自坐在書案後。
    案上攤開的並非奏章公文,而是一卷《周易》和幾張演算卦象的稿紙。
    燭光映照著他清臒而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龐。
    那雙曾經睿智銳利,洞察世情的眼睛,此刻卻顯得有些黯淡,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驅之不散的疲憊與憂思。
    自推行一條鞭法,攤丁入畝以來,他承受的壓力遠超旁人想象。
    淮西勳貴明裏暗裏的阻撓與敵視,六部官吏陽奉陰違的敷衍與扭曲,種種問題,都讓他心力交瘁。
    加之年事已高,近來身體確實每況愈下,咳嗽頻頻,精神也大不如前。
    陛下離京,太子隨駕,葉凡遠在黃山,他在這金陵城中,愈發有種孤臣孽子,獨木難支之感。
    尤其近幾日,他隱隱感覺到,暗處似乎有眼睛在盯著自己。
    府外偶有陌生麵孔徘徊,往日一些還算客氣的同僚,也變得疏遠閃爍。
    一股山雨欲來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蛛網,悄然纏上心頭。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老管家劉安略帶緊張的通稟聲:“老爺,宮裏有內侍前來,說是奉右相之命,特來探望。”
    宮裏的內侍?
    奉胡惟庸之命?
    劉伯溫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一緊,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驟然變得強烈。
    胡惟庸與自己政見不合,素無深交,尤其是在推行新政上,胡惟庸雖未公開反對,但其背後代表的淮西勢力卻是最大的阻力。
    他會如此好心,深夜派內侍前來“探望”?
    “請進來吧。”
    劉伯溫放下書卷,整理了一下衣袍,臉上恢複了慣有的沉靜,隻是眼神深處多了幾分警惕。
    門被輕輕推開,一名穿著尋常內侍服飾,麵白無須,低眉順眼的宦官走了進來,手裏提著一個精巧的紫檀木食盒。
    他對著劉伯溫躬身行禮,聲音尖細而恭敬:“奴婢參見劉中丞。”
    “右相胡大人聽聞中丞近日貴體違和,心中甚是掛念。”
    “特命太醫院太醫,選用上好人參、黃芪等滋補藥材,精心熬製了這盅益氣培元的湯藥,命奴婢務必親送至中丞府上,並……”
    他抬起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屬於執行命令者的那種恭敬又略顯刻板的笑容。
    “看著中丞服用,以便回去向胡大人複命,也好讓胡大人安心。”
    看著服用?!
    這四個字如同冰錐,猝然刺入劉伯溫的耳膜,讓他渾身血液仿佛都在瞬間凝固了!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激得他後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安,在這一刻都有了最清晰,也最可怕的答案!
    胡惟庸!
    他哪裏是送來湯藥!
    他送來的,分明是一碗……催命符!!!
    借著關心病情,派人送藥並“看著服用”為名,行鳩殺之實!
    事後,大可推說是自己病重不治,或是太醫用藥有誤,與他胡惟庸何幹?
    好毒辣的手段!
    好周密的算計!
    這是要趁著陛下、太子、葉凡都不在京城的空檔,徹底除掉他這個推行新政,觸犯他們利益的“絆腳石”!
    劉伯溫的臉色在刹那間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
    他放在膝上的雙手,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悲涼,以及一種終於看清對手猙獰麵目的冰冷徹骨!
    他一生剛直,為國為民,不畏權貴!
    沒想到,最終竟要死在同朝為官的丞相,用如此卑劣陰毒的手段之下!
    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隻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那內侍依舊垂手而立,臉上掛著那副看似恭敬,實則不容拒絕的笑容,靜靜地等待著。
    劉伯溫的目光,緩緩落在那內侍臉上,試圖從他眼中看出一絲異樣。
    然而,那內侍的眼神平靜無波,仿佛隻是執行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差事。
    難道……今日真要命喪於此?
    劉伯溫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不甘。
    新政未竟,奸佞未除,他豈能就此含恨而終?
    就在他心念電轉,思索著如何應對這必殺之局時,那內侍卻仿佛不經意地,將手中的紫檀木食盒又往前遞了遞,手指在食盒側麵的一個不起眼的雕花處,極其輕微,有節奏地叩擊了三下。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劉伯溫瀕死的心猛地一跳!
    他死死盯著那個食盒,又猛地看向那內侍。
    這一次,他似乎從對方那低垂的眼簾下,捕捉到了一絲極快閃過的不同於尋常宦官的精芒。
    那內侍將食盒輕輕放在書案上,再次躬身,聲音依舊恭敬,卻似乎多了點別的意味。
    “劉中丞,湯藥需趁熱服用方有效用。”
    “還請中丞莫要辜負了右相大人的一番……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