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圖窮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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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當然要治!”
    朱元璋眼中寒光一閃,“不過,治病要找到病根,砍樹要挖出樹根。”
    “他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咱就從他們裹不住的地方下手!”
    他走到石桌前,拿起早已準備好的另一份卷軸,那是一道用明黃綾子書寫的密旨,遞給朱標。
    “標兒,你帶著這道旨意,和葉凡一起,立刻動身,前往離此最近的寧波港。”
    朱元璋的聲音恢複了帝王的決斷,“去查一查開海之後,港口走私的事宜。”
    “藍玉他們不是喜歡撈這個錢嗎?”
    “胡惟庸的門下不是也摻和進去了嗎?”
    “海上的事,船來船往,銀錢貨物交割,總有痕跡,不比他們在朝堂上文牘往來那麽容易遮掩。”
    他盯著朱標,一字一句地叮囑:“記住,你們此去,是暗查!是搜集罪證!不是去擺欽差架子抓人!”
    “要悄無聲息地進去,悄無聲息地查,拿到實實在在的鐵證!”
    “尤其是涉及軍中將領,朝中高官參與走私、分潤利益的證據鏈!”
    “絕不可打草驚蛇!”
    “一旦驚動了他們,他們立刻就會切斷線索,銷毀證據,甚至可能狗急跳牆!明白嗎?”
    朱標雙手接過那道沉甸甸的密旨,感受到其中蘊含的信任與重托,更感受到即將麵對的複雜與危險。
    他挺直腰板,眼神變得堅定起來,重重頷首:“兒臣明白!”
    “定與葉相謹慎行事,暗中查訪,務求拿到確鑿罪證,絕不辜負父皇信任!”
    “嗯,去吧,凡事多與葉凡商議。”
    朱元璋揮了揮手,目光重新投向遠處的山巒,仿佛剛才布置的隻是一件尋常差事。
    “咱倒要看看,這海上的風浪,能不能掀開他們那層道貌岸然的皮!”
    朱標躬身行禮,小心翼翼地收起密旨,轉身快步離開了敞軒。
    而朱元璋則獨自站在軒中,山風吹動他的衣袍。
    他望著兒子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金陵所在的東方,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始終未曾消散。
    胡惟庸在武英殿宴請將校的囂張,與其黨羽在政務上滴水不漏的偽裝,都在他的預料之中,甚至是他有意促成的。
    現在,該讓標兒和葉凡,去撕開另一道口子了。
    ……
    黃山府衙,後堂。
    臨時充作葉凡辦公之所的房間內,堆疊著各類文書卷宗,空氣中彌漫著墨香與一絲揮之不散的疲憊氣息。
    新政推行雖初見成效,但千頭萬緒,從火耗歸公的具體比例核定到官紳一體的田畝重新登記。
    從養廉銀的發放細則到對世家子弟經商的禁令細化。
    每一項都需要反複斟酌,協調各方,處理不時冒出的新問題。
    葉凡坐在案後,眉頭微鎖,正對著一份關於某縣試圖以“解運加固”為名增設新費的陳情文書,提筆批注。
    肩傷雖愈,但連日勞神,臉色也略顯清減。
    臨安公主朱靜鏡則安靜地坐在一旁靠窗的繡墩上,手裏捧著一卷閑書,心思卻顯然不在書上。
    她不時偷偷抬眼,瞥向伏案工作的葉凡,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和偶爾因思慮而微蹙的眉頭,小臉上便不自覺地浮現出心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依戀。
    這些時日,她幾乎成了葉凡這的常客,美其名曰監督他養傷,實則就是喜歡待在他身邊,哪怕隻是這樣安靜地坐著。
    葉凡起初還試圖勸她回行宮,但幾次無效後,也隻得由著她。
    隻是嚴格要求她不得幹擾公務,不得隨意翻看文書。
    朱靜鏡倒也聽話,大部分時間真的隻是安靜待著。
    偶爾幫忙遞杯茶,研研墨,倒也相安無事,甚至讓這間充滿公務氣息的房間,多了幾分難得的柔和。
    就在葉凡剛批完那份文書,揉了揉眉心,準備端起旁邊微涼的茶盞時,門外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和內侍的通報聲。
    “太子殿下駕到——”
    葉凡和朱靜鏡同時一怔。
    葉凡立刻放下筆,整理衣袍起身。
    朱靜鏡也連忙放下書卷,站起身來,臉上閃過一絲被抓包的窘迫,但很快又恢複了靈動的模樣。
    朱標一身杏黃常服,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凝重。
    他看到朱靜鏡也在,眼中掠過一絲詫異,但隨即恢複平靜,對著葉凡微微頷首。
    然後看向自己的妹妹,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長兄威嚴。
    “五妹,你先出去一下,為兄有些要事,需與葉相單獨商議。”
    朱靜鏡撇了撇嘴,有些不情願。
    她在這裏待得好好的,大哥一來就要趕她走。
    但她也知道輕重,更不敢違拗太子的正事,隻好福了一禮,小聲嘟囔了一句:“知道啦……”
    又偷偷看了葉凡一眼,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挪出了房間,還順手帶上了門。
    待房門關緊,室內隻剩下葉凡與朱標二人。
    朱標臉上那刻意維持的平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憂慮與急迫。
    他走到葉凡案前,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壓低了聲音道:“老師,京城有變。”
    葉凡心中一凜,示意朱標坐下:“殿下請講。”
    朱標將方才在敞軒中,父皇給他看的兩份密報內容。
    關於胡惟庸於武英殿宴請將校的僭越之舉,以及胡惟庸黨羽處理政務看似高效廉潔卻滴水不漏的詭異情況,快速而清晰地轉述了一遍。
    末了,他沉聲道:“父皇震怒於胡惟庸之野心,更明言其黨羽已成鐵板,表麵難尋罪證。”
    “故而,命你我二人,即刻動身,前往最近的寧波港,暗查開海之後,港口走私事宜,尤其是軍中將領與朝中官員參與其中的證據鏈!”
    “父皇嚴令,務必隱秘,絕不可打草驚蛇!”
    葉凡靜靜聽著,麵色沉靜如水,但心中卻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武英殿宴請將校!
    這胡惟庸,果然是利令智昏,野心膨脹到了毫不掩飾的地步!
    這已不是簡單的權臣攬權,而是公然在試探,甚至是在踐踏皇權的底線!
    而陛下對此的反應,不是立刻下旨申飭或召其回京問罪,而是命他與太子去查看似不相幹的港口走私……
    這其中的深意,令人思之極恐。
    陛下這是在布一個更大的局!
    他要的不是僅僅處理胡惟庸僭越一事,而是要借著查走私,撕開胡惟庸及其背後淮西集團貪腐結黨的口子,拿到無可辯駁的鐵證!
    走私之事,涉及巨額利益,牽涉人員複雜,銀錢貨物往來必有痕跡。
    遠比他們在朝堂公文上玩弄的文字遊戲更容易找到突破口。
    而且,此事必然牽連藍玉等淮西勳貴,甚至可能直指胡惟庸本人!
    這預示著,一旦證據確鑿,陛下回京之後,等待胡惟庸及其黨羽的,將是一場規模空前,手段酷烈的清洗!!!
    屆時,朝堂之上,恐怕真的要血流成河,人頭滾滾!
    一股寒意順著葉凡的脊背爬上後頸。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金陵城那肅殺血腥的景象。
    胡惟庸及其龐大的黨羽網絡,還有那些與之勾結的驕兵悍將,地方豪強,都將在這場帝王之怒下,被連根拔起,碾為齏粉。
    然而,在這凜然的寒意之中,葉凡心中卻又悄然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鬆快?
    是的,鬆快。
    胡惟庸的倒台,雖然會帶來朝局動蕩,但對他和太子籌劃的那件“絕密大事”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甚至,可能是一個絕佳的時機!
    胡惟庸及其黨羽,是舊有利益格局最頑固的捍衛者。
    也是遷都北平,推行新政,乃至未來太子順利掌控朝局的最大障礙之一!
    陛下若決心徹底清除胡惟庸一係,必然會在朝中留下巨大的權力真空和大量亟待填補的職位。
    同時,大規模的清洗也會極大震懾其他潛在的反對勢力,讓他們不敢輕易妄動。
    這不正是他們趁機安插心腹,鞏固勢力,迅速穩定新都局麵的天賜良機嗎?
    陛下在前台揮舞屠刀,清洗胡惟庸的黨羽。
    他們則在後台,借著這股東風,悄無聲息地將忠於太子,認同新政的幹才,填補到關鍵位置上,尤其是在即將成為新都的北平!
    風險與機遇並存。
    風險在於,必須確保自己和太子不被卷入清洗的漩渦,必須保證那件計劃籌備的絕對安全。
    機遇在於,可以借陛下之手,掃清最大的絆腳石,為未來的布局鋪平道路。
    電光石火間,這些念頭在葉凡腦海中飛速閃過。
    他麵上不露分毫,隻是對著朱標,鄭重地拱手道:“臣,明白了。”
    “陛下聖慮深遠,港口走私一事,確是切入要害之關鍵。”
    “此事牽涉必廣,且與軍中關聯甚深,凶險異常,殿下與臣此行,確需萬分小心。”
    他頓了頓,看著朱標眼中那混合著的緊張與決心,補充道:“不過,殿下也不必過於憂懼。”
    “胡惟庸及其黨羽,多行不義,自斃之日不遠。”
    “陛下既有安排,我等隻需依旨而行,謹慎查證。”
    “待真相大白,乾坤滌蕩之日,亦是朝綱重整,天下煥新之時。”
    他這話,既是安慰太子,也是在含蓄地表達自己的判斷。
    胡惟庸完蛋了,而這對他們未來的計劃,可能利大於弊。
    朱標聽著葉凡沉穩的話語,心中的焦慮稍定!
    他知道葉凡智計深遠,有他同行,此行把握便大了幾分。
    他用力點了點頭:“老師說的是,那……我們何時動身?需要做何準備?”
    “事不宜遲。”
    葉凡果斷道,“陛下既令暗查,便不宜大張旗鼓,臣這就安排手頭緊要事務,殿下也需輕裝簡從,隻帶最可靠的護衛。”
    “我們明日拂曉便啟程,對外……可稱前往附近州縣巡視新政推行情況,具體探查事宜,路上再細細商議。”
    “好!就依老師之言!”
    朱標重重點頭,眼中燃起了鬥誌。
    兩人又低聲商議了一些細節,朱標才匆匆離去準備。
    葉凡獨自留在房中,望著窗外漸漸沉下的暮色,眼神深邃。
    黃山之行,看來快要結束了。
    回京之日,便是圖窮匕見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