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龜玉毀於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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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曼妙輕柔的聲音靜默了一會,又輕輕柔柔的喊:“有人聽見我嗎?有人在嗎?”
    這聲音似乎不指望有人回應,隻是出於寂寞無聊,在胳膊自言自語。這聲音雖然聽不出男女,卻很好聽,溫潤輕靈,宛若黃鶯嬌啼。
    那聲音的傳來的方向,乃是母親賈夫人生前的居所,現在屋裏的丫鬟大多打發出去了,隻留下珊瑚和采薇兩個大丫頭,也不知道日後有什麽安排。
    黛玉暗暗的分辨了一會,這聲音不是她們二人的音色。心下暗暗的奇怪,並不開口,隻是試著很小聲的問:“我聽見了。你是誰?你在哪裏?”
    “誒?誒誒誒?”那聲音似乎大為驚訝:“你怎麽聽得見?你好像是人呢!哇是人,好久沒有見過入道修行的人啦!我聽過你的聲音!”
    黛玉為之驚異,難道府裏盤踞著精怪,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卻誰都不知道?這是那種半夜偷偷看書的妖怪?
    她這樣想著,因為修行日淺,在入定之中算是物我兩忘,低低的呢喃詢問:“你是花中的精靈,還是千年的古樹?亦或是隱居的狐仙?”
    “哪有那樣的好命。”那聲音輕輕的歎了口氣:“我常年不見天日,沒有誰和我對話。不曉得歲月變遷,暗暗的修行數百個寒暑,現在有了神誌,全身被羅帕綁著,趴在匣子裏,不辨東南西北。”
    林黛玉頓生憐愛之心,況且她沒讀過恐怖故事,猜測時也不會往離奇恐怖的方向上推測:“不是花木、狐仙,你在哪裏?”
    那聲音細細的答複:“不知道啊,我在匣子裏。”
    林黛玉大奇,又問:“你在哪一個匣子裏?”
    “不知道啊,匣子就是匣子,我最近都在這個匣子裏。”那聲音心滿意足的說:“以前的主人說,龜玉毀於櫝中,是他的過錯。我們以前”
    林黛玉微微頷首,準備到隔壁去,指揮丫鬟們翻一翻匣子,不知道能不能循著聲音找到這個聲音曼妙輕柔的精靈。
    剛鬆開手上的禪定印,心思一亂,忽然就聽不見那句還沒說完的話。不是那聲音忽然住口,而是自己突然聽不見了。聽不見她/他/它的聲音怎樣去尋找?隻得坐回去,重新平複心情,沉心靜氣的向內收斂六識。
    偏偏因為心裏頭琢磨著那精靈似的聲音,想見到那聲音的主人。有這樣的聲音,即使不是一位美人,也是個精靈,或許能是我的知音,聊聊萬千感慨。好奇心讓她一時間靜不下心,過了好一會才壓下心浮氣躁的勁兒。
    她除了身體不好之外,事事都圓滿,雖然沒有朋友,母親在世時也從來不覺得寂寞。隻有一牆之隔,任何時候都可以膩在母親身邊,和她說悄悄話直到深夜。
    現在有很多話,無處可說。
    王嬤嬤在窗邊小榻上盯著她,隔著床幃也能瞧見人影,看她側身一動,又重新坐好:“還以為姑娘要睡下了,怎麽還坐著?快躺下歇著吧。這會不睡,等到晚飯還沒吃,又要困倦了。”
    說著就走過來掀開簾子,盯著小女孩:“老爺吩咐下了,三兩天之內,就叫寒山寺的和尚來做素齋,那天還要閉門謝客,隻在後花園擺一張小桌,清清靜靜的賞花,考校姑娘的功課。姑娘難得這幾天不用吃藥,今天這樣不乖,要是又病了,還要惹得老爺傷心難過。”
    林黛玉本不在意她說什麽,隻是她不想看到父親露出那種擔憂而悲傷的眼神,而這個從她剛出生就開始照顧她的乳母,也給父母稟報過太多的壞消息。過去她是因為夜晚失眠,白天才會格外困倦,但昨夜感覺整整睡了二十天!因為修煉的緣故,鞏固精氣神,現在神氣飽滿。
    無可奈何的躺下:“好吧,嬤嬤你去吧,我清清靜靜的躺一會。”
    王嬤嬤盯著姑娘躺在床上,攏好一頭長發放在翻身也不會壓住的地方,蓋好了薄被,四周都掖好了,這才垂下帷幔,免得有一絲一毫的風吹在黛玉身上,令她頭痛。
    黛玉忽然發現按照孫行者教的法門修行,並不需要特殊的手印,也不需要特定的打坐姿勢,她照樣可以沉心靜氣,恢複到情景內斂的狀態。
    禪定印不是齊天大聖教的,他兩隻手都壓在山下,哪有空。乃是賈敏拜佛時,指著畫像上世尊的手印,拿出一本《畫譜》,指著畫譜上諸佛菩薩的白描畫像,教小女兒說:“這是釋迦五印。說法印、施無畏印、禪定印、降魔印、施願印。”
    母親比劃這些手勢的樣子優雅美麗,更勝過玉雕的觀音,她臉上那種滿是喜愛的微笑,也很迷人。
    林黛玉閉上眼睛,按照孫行者的法門去修行,下一秒再睜開眼睛時,櫃子上的西洋自鳴鍾又一次報時,已經過了半個時辰。感覺時間飛快,又確確實實的,愉快的修煉了半個時辰。
    她輕輕呢喃:“你在嗎?”
    “哈哈,我跑不了,還差一口仙氣才能跳起來。”那聲音頗為喜悅的說:“我們以後可以常常聊天了。我經常覺得挺孤獨的,之前有狐仙和我說,要修煉非得耐得住寂寞不可。等我修成了,我要找全姑蘇的道士和妖怪交朋友。”
    黛玉躲在被子裏笑了起來,這個精靈著實很可愛,孤獨這兩個字說得很好,她有時候也覺得很孤獨,何止是沒有知己,連聊得來的人都沒有一個:“方才錯過了幾句話。你說到我們以前,以前怎樣?以前見過嗎?”
    “聽聲音,你好像是我上一個主人的女兒。”那個輕靈的聲音突然略帶哀婉:“她媽媽叫她敏敏。人真奇怪,互相之間總是不叫名字,我都分不清楚我最喜歡的幾個主人是誰。”
    林黛玉吃了一驚,雖然知道隔壁就是母親生前的寢室,也知道讀書寫字時避諱母親的名字,但從來沒想過會有人這樣叫她。
    想到物似主人形,越發覺得這精靈十分可親:“我去找你。你什麽樣子?”
    “不知道啊,我在匣子裏,沒有鏡子。主人有時候叫我玉人,有時候叫別的女子是玉人。搞不懂,人是天地精粹,血肉之軀,怎麽能是玉呢。”那聲音靜了靜,若有所思:“我沒當過人。”
    林黛玉不禁撲哧一笑,好實在的一句話,隻是好笑。
    曾經服侍賈夫人,現在在為女主人守孝的兩個丫鬟,一個叫珊瑚,一個叫采薇,正對坐說閑話,惋惜自己未來的命運。看姑娘又帶著小丫鬟走過來,起身迎上去:“姑娘來了。姑娘用茶麽?”
    林黛玉點了點頭,看到靠在牆上的花梨大櫃:“你拿鑰匙把那櫃子打開,我母親有個玉舞人,拿出來我瞧瞧。”
    賈敏去後,她的東西都封存起來,擱在原地沒有挪到庫房去。
    珊瑚猶猶豫豫的去拿鑰匙:“姑娘看看就罷了,別睹物思人又哭起來,傷了精神。”
    采薇有心奉承姑娘,雖然老爺的意思是把她們放回家去,不派去服侍姑娘,怕奴大欺主。
    但要是姑娘跟自己好,開口索要,哪能不給,那豈不是還能在府裏過大丫鬟的日子:“姑娘要什麽你就去拿,老貨,要你管東管西。姑娘喝茶不喝?夫人的好茶還在櫃子裏放著呢,誰也不敢動。”
    林黛玉心不在焉的擺擺手,托著腮望著窗外的一株碧綠的芭蕉出神。
    倘若有這樣一個小精靈擺在案頭,每日對坐相談,多麽愉快。
    采薇知道她難奉承,顯得大夥都不大聰明,就站在旁邊苦思冥想,給雪雁抓了一把果子,使了個眼色。
    雪雁:沒懂。
    珊瑚也有些惱火,照著盒子上的簽子找到木匣,捧到姑娘麵前:“姑娘,你瞧是這個麽?夫人櫃子裏隻有這一個玉舞人,還是漢代呢。”
    這是自然,玉舞人隻有兩漢才有,漢代一結束,這種婀娜多姿的玉人也不再製作了。
    盒子裏的東西不大,在盒子裏顯得空空蕩蕩,用黑色的緞子包裹兩層。
    林黛玉伸出纖纖素手,挑開那黑色的緞麵,露出一個光澤油潤的無暇美玉,婀娜多姿,長袖飛仙——卻是玉片的背麵。
    她不禁笑了起來:“找到了。就是這個。”
    輕輕把玉片翻過來,正麵背麵的區別隻在玉舞人的領口和五官,捧在手裏仔細摩挲了一下,看長相卻有點呆呆的,漢代古玉的雕工忽高忽低。
    “我的……我的媽呀!”那輕靈的聲音就在黛玉麵前大叫一聲:“我活啦!”
    一個影子從玉人身上脫出,輕輕的跳到黛玉的手腕上,舞人的長袖像個長臂的猴子,揮舞著跳到桌子上。就在紫檀炕桌上翩翩起舞,不知道壓抑了多少年,現在擺脫了形骸的束縛,狂喜著翩翩起舞。
    這玉人雖然長得呆,但玉質潔白細膩,身材細挑,舞姿輕越,舞動起來宛若散花仙女。
    珊瑚和采薇都盯著姑娘的神情,餘光中隱約看見桌子上有玉人跳舞,還以為自己眼花了,趕緊揉揉眼睛。“那個?”“我好像眼花了。”
    玉人滋溜一下跳到林黛玉的袖子裏,假裝自己不存在,溫潤快活的搖頭晃腦:“樂而忘情,樂而忘情啊!主人,別把我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