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見素抱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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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瑚連聲道:“有個小人…兩寸多高,有個兩寸多高的小人,一晃眼就不見了。采薇,你看見了嗎?”
    采薇在桌子附近看了看:“隱約瞧見了,別是這些天哭的眼花,瞧東西重影吧?姑娘瞧見了嗎?”
    林黛玉袖子裏藏著二寸高的小玉人,擺出一副自己甚麽精怪都看不見的樣子,笑吟吟的又把黑緞子蓋好:“兩位姐姐看見什麽了?我什麽都沒看見。”
    兩人麵麵相覷,好像是真的看見了,可是一眨眼又不見,真像是突然眼花。這玉舞人明明在匣子裏,還被三層綢緞裹的好好的,怎麽會跳出來跳舞?一定是咱們眼花了。
    王嬤嬤出現在門口,看到姑娘坐在炕上,兩個丫鬟圍著她說話,還拿東西給她瞧,雪雁站在旁邊吃果子,便快步走過來:“姑娘幾時醒了,睡的好不好?多大的孩子了,也不說伺候著姑娘梳頭更衣,隻顧著玩。你們別多心,我說雪雁呢。”
    雪雁都蒙了:“姑娘穿的不少啊。”
    林黛玉不耐煩聽這些吵吵嚷嚷的閑話,這些指桑罵槐的拌嘴分外無趣,直接吩咐道:“王媽媽,你叫人拿兩個畫畫的白瓷碟來,筆洗裏滿滿的盛上水,把我的青檀紙,拿一張熟宣出來,裁四尺三開(69&n),我下午畫畫。”
    生宣容易洇開墨汁,熟宣紙是生宣紙經過一定比例的膠礬水刷製而成,其紙質較生宣更硬,吸水能力弱,墨跡線條更為清晰。要是畫寫意,生宣自然美麗。
    若要畫工筆畫,細細的白描勾線,隻用熟宣。
    王嬤嬤被打斷了一下,想要管她,目前又沒什麽話可說,下午本來就是姑娘讀讀書,寫寫畫畫的時間段:“姑娘是最有主意的。這就準備去。姑娘要把這玉佩拿過去嗎?”
    林黛玉想了想,她爹媽不許她聽誌怪故事,怕做噩夢或是招來不幹淨的東西,賈雨村沒那麽多顧及,說起遊山玩水時說了兩個,什麽深山古刹銅鍾成精在廟裏當和尚突然有一天鍾被毀了和尚當場消失、佛頭上的摩尼寶珠成精成了某某高僧:“收到我的箱子裏。”
    珊瑚和采薇以前敢對姑娘的乳母挑三揀四,如今風雨飄搖,也不敢多說什麽,把匣子蓋好給了王嬤嬤,眼巴巴看著姑娘起身走了。
    王嬤嬤張羅著拿碟子、取大張的宣紙出來,裁成合適的尺寸。
    黛玉拿了一本《唐解元仿古今畫譜》,坐在旁邊,仔仔細細的看山怎麽畫,石頭怎麽畫,正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畫畫也被認為是傷神的活動,會畫一點,不是很多,更沒試過大幅的畫作。今晚上還會夢見五行山下的孫行者嗎?
    等這些忙忙亂亂的人都離遠些,才好偷偷說話。
    玉舞人趴在她的袖口,偷看書頁:“能說話嗎?”
    黛玉微微搖頭,王嬤嬤就在一丈之外,說什麽她都要搭茬。超小聲說:“不太方便。”
    玉舞人道:“那我能說話,主人隻管點頭搖頭,別寫字,我不認字。”
    “我以前起過一個名字……想不起來了,再起一個!”玉舞人興致勃勃的說:“我第一個主人,別人總王,王,的喊他。那我就姓王吧。主人給我起個名字好不好?”
    林黛玉不禁嫣然一笑,漢代玉舞人本是宮廷之物,玉人的主人當然是‘王’,這也算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大貓在一起會生小貓,大石頭卻不會生小石頭,它們本是天地生養的東西。
    “石頭分雌雄嗎?”舞人當然是女子形象,鬢發如雲,長袖善舞,但它既然有了意識,或許另有想法?
    玉人在她袖子裏左顧右盼,她的手露不出來,隻有袖子靈活的像是觸手,把黛玉手腕上小小的玉鐲往裏推了推,免得從她的小手上脫落,探頭探腦。
    “姑娘,天下萬物都分陰陽雌雄,石頭那肯定也有。”王嬤嬤準備好了畫案上的一切,放了四個白瓷碟子,這些碟子用來調濃淡的墨色,三隻工筆畫的勾線筆擺在桌上。早上磨的墨汁蓋了蓋子,現在濕潤依舊:“東西都準備好了,姑娘少畫一會,多歇一歇。”
    帶著兩個小丫鬟走出隔間,關上屋內的隔扇門,讓姑娘一個人消磨時間。
    林黛玉微微點頭,走到桌案後看著紙張發呆,實在不好下手:“男人和女人的名字風格不一樣。”
    玉舞人疑惑的撓撓頭,從她袖子裏跳到桌上,跑到硯台旁邊,好奇的碰了碰墨水:“原來是這個。借主人一口仙氣脫身,你是女子,那我也是女子。”
    林黛玉沾了一點點墨色,用小銀勺舀了兩勺水,調出淡淡的墨色。從袖子裏掏出手帕,疊了又疊,疊成小小的方塊給她當坐墊:“修行之人最要緊是‘見素抱樸’,擇一個字,就叫王素如何?”
    這名字偏於中性,有一位王知州的女兒就叫王素,還來家裏拜會過賈夫人。北宋時有個諫諍之臣,也叫做王素。
    “王素,王素~真好!”玉美人王素快活的從桌子上跳到插了許多畫卷的畫缸裏,又穿過這個大瓷畫缸,靈活的跑到窗口麒麟祥雲小葉紫檀玫瑰椅上,向著窗外張望,仰頭看著太陽:“主人你每天都能看到這麽美的太陽嗎?自從她們不把我掛在身上,我就沒見過太陽了。”
    這很影響她的修行,就算是物老成精,還是沾了人氣,吸收日月精華更容易成。
    林黛玉拈著筆輕聲說:“我見過幾場極美的日出,不是在這兒,是在夢裏。想要畫出來,又不會畫。”
    淡墨在紙上隻留下很清淺的痕跡,她想畫山畫雨畫日出畫,還要畫出那個趴在山下的孫行者。但山水行意還略微學過,工筆山水學過小圖,猴子則實在不會畫。現在還沒定好格局尺寸。
    正如先生所說:“山和鬼好畫。山石千奇百怪,畫成甚麽模樣,鬼斧神工都造就的出。鬼好畫,美則是美人鬼,醜則是醜鬼。貓狗不好畫。”
    王素悄無聲息的邁著步子,玉美人身上雕刻著曲裾的樣子,纖腰一束,裙擺翩躚,走到她腳邊,抱著椅子腿爬上去:“主人,工筆設色……後麵我沒記住。以前有個主人很喜歡繪畫,平時把我放在案頭,畫畫時就收到匣子裏,什麽也不給我看。什麽是夢啊?怎麽做?我也想做。”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有個書生常常說‘我夢見你了’,還對玉舞人焚香禱告,並喃喃的要求玉舞人變成真的美人。
    哇你的要求真的很過分,比天天拜銅像(佛)求大發橫財還過分。
    這可真是難為雕塑了!
    林黛玉攤開手掌,示意她坐上來,又捧到桌上放下:“我夢見了齊天大聖。”
    “西遊記,我知道!”王素害怕的抱緊自己:“孫大聖若瞧見我,別把我當妖怪打了。”
    “那絕不會,他…很好。”林黛玉慢悠悠的用淡墨畫出五指山下的溪流,這座山上沒有人居住,也沒有道路,是實實在在的荒山一座:“他很熱心慷慨,詼諧風趣。”
    她終於可以講自己夢見怎樣的場景,夢裏被熱心過度的猴子嚇哭。
    草稿慢慢塗了半日,大概有了雛形。
    到天黑十分得知父親今日有同僚宴請,很晚才能回家。
    廚房送了飯過來,鮮肉時蔬四碟,羊湯細麵一碗,酥皮鮮肉小餅,時鮮櫻桃一盤。
    乳母站在旁邊,既是服侍也是記錄的伺候她吃晚飯。
    飯後在一盤紅黃斑駁的大櫻桃裏,黛玉看了半天,挑個最大最紅的吃了,酸甜可口。
    林黛玉想把這櫻桃帶到夢裏,咬著櫻桃找了個借口:“把櫻桃放在那邊小幾上,明早上你們再分。”這水果不比手帕,沒法揣在懷裏帶著睡覺。
    王嬤嬤不擔心她偷吃,平時哄著她吃,她還不肯多吃兩口呢:“姑娘愛看果子,明早上再買一盤來,找個青瓷盤子擺著。這果子不耐放,放到明早就蔫了。”
    “放那兒,明早再換。”
    因為到了晚上,丫鬟們也不出去玩,也不去房簷下做活,都圍著姑娘轉圈。
    站在姑娘身後探頭探腦,字雖然不大認得,但西遊記有插圖!
    王素看沒機會說話,悄悄的說了一聲:“我隱身出去玩,食些夜露,天亮了就回來。”
    她聲如蚊呐,離開時也貼著牆角,小心翼翼的避開視線,盡量在櫃子下麵和帷帳下行走。
    林黛玉微微頷首:“佛家說眾生分為有情眾生和無情眾生,又說有情無情皆有佛性,實在是…”
    無情眾生指的就是沒有七情六欲的山石草木,以前讀佛經,看到這裏覺得奇怪,既然石頭沒有意識,如何得成正果。今日一看,倒是合理了,她可以先成精嘛。
    乳母丫鬟們聽的清清楚楚,根本不敢搭茬。
    王素連連搖頭:“我不要成佛,我要修煉成人。做人多麽快樂,貓在偷偷學人話,狐狸也想變成人。”
    西洋自鳴鍾到了晚上九點,王嬤嬤就來催促睡覺。
    平日裏林黛玉總要拖延一會,不想去與周公相會,卻很想和孫大聖相會,格外快速的上床睡去。
    一夜之間,斷斷續續的醒了三四次,又換了姿勢重新睡去。
    始終沒有夢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