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勞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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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已經來臨,好在天空中掛著一輪彎月,給大地提供了些許光亮。
今天是農曆七月廿二,居庸關附近已經有些冷了,夜晚更是寒風刺骨。
晉明堂穿上厚衣服,摸了摸自己那匹在這兩個月裏瘦了一圈的馬,心疼不已。
他的戰馬平日裏不隻吃草,還吃麥子豆子,每次上戰場前和上戰場後,他還會從自己嘴裏省點鹽下來,給馬兒吃。
但這一個月缺糧,他自己都隻能吃一肚子野菜混個水飽,馬兒自然也沒有麥子豆子可以吃。
他的老夥計受委屈了,他現在都舍不得騎它。
暗歎了一口氣,晉明堂翻身上馬,低聲道:“出發。”
他和他的親衛一起,組成一支小小的隊伍,消失在夜色裏。
一行人離開後,遠處草叢裏站起來一個瘦骨嶙峋的人,他看了眼晉明堂等人消失的方向,踉蹌著往不遠處走去。
那裏有好些草棚,這些草棚以木頭為框架,用草編織成屋頂和牆壁,草棚的內裏還糊上了厚厚的一層泥,防止冷風從縫隙裏灌入。
這人進入其中一個草棚,一不小心,就踢到了一個躺在地上的人。
“誰啊?找死啊!”地上的人不滿地開口,聲音裏卻透著幾分虛弱。
進來的人沒搭理那個被自己踢到的人,而是大聲開口:“周叔,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的聲音著實不小,草棚裏睡著的人都被驚醒,窸窸窣窣地動起來。
同時,一個聽著有些滄桑的聲音響起:“出什麽事情了?”
居庸關這五千多個修長城的勞役,有強製征發的民夫,也有罪犯。
而住在這個草棚裏的人,都是強製征發的民夫。
他們來自一個縣城,自備幹糧走了半個月才來到這裏,然後就開始了水深火熱的勞役生活。
來之前,他們不知道他們這次服役要幹大半年,更不知道幹著幹著,他們會吃不上飯。
最初帶著他們修長城的,不是晉明堂,而是另一個官員,那人不僅不給他們吃飽,還讓整日鞭打他們,逼他們多幹活。
他們三百二十五人來自同一個地方,彼此相互幫扶,算是在那人手底下受罪較輕的,可還是死了十八個。
與他們一起幹活的罪犯,那是十個裏能死兩個。
那些人其實不是罪犯,是廣陽郡的流民。
之前廣陽郡發生旱災,顆粒無收,老百姓隻能背井離鄉求一條生路。
流民們千辛萬苦逃到冀州,結果被冀州的軍隊當叛亂“剿滅”了。
老弱婦孺被割了腦袋用來換軍功,青壯則被送來修長城。
這些流民身體虧空嚴重,又哪裏幹得動重活?可不就被餓死累死。
總之,在晉明堂來這裏之前,他們苦不堪言。
流民的現在就是他們的未來,而他們不想死,自然人心浮動。
周叔實在看不下去,就跟他們商量,說要想辦法弄死那個當官的,自謀生路。
隻是,不等他們動手,朝廷就給他們換了個官員。
新來的官員叫晉明堂,他們這些以種地為生的人沒聽過這個名字,但周叔知道這個人。
周叔說這是個好人,他們也就放棄了動手的計劃。
晉明堂這人確實不錯,見糧倉裏沒了糧食,就把自己帶來的糧食分給他們吃,甚至還去附近打獵,在抓到幾隻瘦狼後,連皮帶骨熬湯給他們吃。
這位官爺還不逼他們幹活。
他們就此安分下來,那些原本跟他們一樣蠢蠢欲動的流民也一樣。
可是,糧草遲遲沒有送來。
他們都餓著,也就日日盯著營地的動靜,然後就發現許久過去,朝廷連顆豆子都沒有送來。
倒是晉明堂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些種子,帶著他們一起種地,說等糧食送來,等地裏的莊稼長出來,他們就不用餓肚子了。
後來,晉明堂又換了說法,說他女兒就要來了,等他女兒帶來糧食,他們就不用餓肚子了。
他們便一直等著,等晉明堂嘴裏,那不用餓肚子的一天到來。
可現在……
摸黑從外麵回來的人開口:“周叔,我剛才餓得受不了想去外麵尋摸點吃的,結果發現晉明堂帶著他那幾個手下跑了!”
“都跑了?”滄桑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個被稱為周叔的人,名叫周勁淩,他出身農家,因家中貧困,年少時賣身到一士族家中,成為奴仆。
因為人比較伶俐,他被選中,做了那戶人家一個少爺的書童。
那位少爺學識淵博人品貴重,乃是一位名士。周勁淩跟在他身邊,不僅認了字,還學了許多東西。
他家少爺年輕氣盛,對暴虐的先帝極為不滿,難免在言語中帶出些什麽,還寫了文章暗暗批判。
這本沒什麽,在大齊,如此做的人非常之多,但他家少爺的仇家,將此事捅到先帝麵前不說,還添油加醋了一番。
先帝大怒,當即下令殺了他家少爺。
主家沒了以後,周勁淩回到家鄉生活。
他是鄉野間少有的有學識的人,漸漸地,附近村民遇到事情,便都找他拿主意,他成了一名小小的“鄉望”。
這次朝廷征召民夫,周勁淩其實不用來,但當時征召的人數有點多,幾乎把村裏僅剩的青壯全部帶走,周勁淩放心不下他們,便跟著一道來了。
來了居庸關後,他們這三百多人把周勁淩當主心骨,都護著周勁淩,也都聽周勁淩的話,果然,所有勞役裏,他們的傷亡是最少的。
現在晉明堂跑了,他們自然也找周勁淩拿主意。
“周叔,他們都跑了,我數著呢,十一個人十一匹馬全沒了。”
周勁淩已經坐起身,但在漆黑一片的草棚裏,別人看不清他的動作,更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沉默片刻,隨即道:“之前我們打算先殺掉那個不把我們的命當回事的官員,然後離開這裏另謀生路……現下不用殺人了,隻自謀生路就行。”
周勁淩當初的主家並非沽名釣譽之輩。
他曾遊曆四方,觀察民生,也曾前往災區,賑濟災民。
他對身邊人更是和善,見周勁淩在算數方麵有天賦,還悉心教導周勁淩算學。
周勁淩剛到居庸關時,就算過這裏的城牆要蓋成所需的時間。
若是糧草充足人心齊,確實可以在規定的時間裏蓋完,但他們糧草不充足,人心也不齊!
那些被打成罪犯,實際上是流民的家夥本就已經忍受長時間的饑餓,身體達到了極限。
不給他們吃飽,他們根本幹不動活!
他們幹不動活,負責看管的官吏便鞭打他們,有時一鞭子下去,人就沒了命。
這些流民本不是一夥的,但當他們死的人越來越多,便凝聚到一起。
在晉明堂來之前,他們看那些官吏的眼神讓周勁淩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周勁淩當時就覺得,這城牆必然是修不下去的。
城牆修不完,勞役們會被降罪,沒辦法再回去過正常生活。
再加上他害怕那些流民餓瘋了以後鬧出更大的亂子,就打算先下手為強,在殺了那個官員後,帶著鄉民離開,去一處他知道的隱蔽的山穀中生活。
晉明堂的出現打斷了他的計劃,不過現在,事情還是走上了“正軌”。
周勁淩摸索著走出茅草棚,就見不遠處那些住著流民的棚子裏也有人出來,還傳出許多聲響,顯然他們也醒了。
晉明堂離開的事情,那些流民怕也已經知曉。
晉明堂拿來騙他們的話,他是不信的,他知道晉明堂的來曆,也就知道晉明堂被派來修長城,必然是得罪了人。
晉明堂得罪的人,肯定是巴不得晉明堂去死的,既如此,又怎麽可能給他們充足的糧食?
至於晉明堂本身……看晉明堂渾身上下沒有幾兩肉的模樣,就知道他肯定拿不出糧食!
但他不信晉明堂的那些鬼話,流民們卻是信的,現在晉明堂跑了,那些流民定然很生氣。
也不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麽事情來。
周勁淩都想連夜帶著鄉民逃跑了!
但那些鄉民中,有好些人在夜間是看不清東西的,這附近還人煙稀少,大半夜在野外趕路實在太危險,他不敢冒險。
周勁淩憂心忡忡地回到自己居住的草棚裏,而附近的草棚中,那些流民都已經被驚醒,鬧成一團。
他們都是底層百姓,從出生起就受欺負,受盡苦難活得渾渾噩噩。
他們也特別能忍受苦難,隻要還有一點希望,就能像老黃牛一樣,繼續埋頭苦幹。
隻是,再勤勞的老黃牛,也有受不住爆發的時候。
晉明堂來這裏之前,他們即將爆發。
但晉明堂來了以後,他們被安撫住了。
晉明堂是從底層爬起來的,還帶過兵,很會凝聚人心。
他跟這些流民一起吃飯,訴說自己的辛苦,還捕獵給他們吃。
這些流民第一次被官員這般對待,誠惶誠恐感恩戴德,很輕易就信了晉明堂的話。
他們抱著希望,一開始等朝廷送糧食過來,後來又等晉明堂的女兒送糧食過來。
結果現在人沒有等來,晉明堂跑了。
流民們有的在哭,有的在罵,還有人早已經罵不動哭不動,躺著一動不動,等待死亡的來臨。
晉明堂來了之後,盡量每天給他們吃點東西,還不讓他們幹活。
他們死的人立刻變少,隻有幾個之前就受傷生病的人陸續去世。
所以,他們是感激晉明堂的,但晉明堂跑了。
晉明堂怎麽能給了他們希望又跑掉?
這些人難以接受現實,還有人哭道:“晉大人會不會是去接他的女兒了?”
流民中,一個個子異常高的青年男人突然道:“哭哭哭,你們就知道哭,哭有什麽用?”
說完,他又連珠炮一樣說起來:“晉明堂怎麽可能半夜去接女兒?他就是不要我們了!扔下我們跑了!”
“他一直在騙我們!朝廷不會給我們糧食,他女兒也沒有糧食!”
“我們都被騙了!”
……
哭泣的流民們突然安靜下來。
這個瘦高個的年輕男人叫管胡,原是山中獵戶,後來廣陽郡大旱,田地顆粒無收,山裏的獵物也都跑了,打不到獵物,他才成為流民。
一開始,他在流民中並不受歡迎,因為他會搶其他人的東西吃。
也就是他搶得不多,還會給人留點,並且換著人搶,才沒有引起眾怒。
但晉明堂來之前,流民被壓榨得沒了活路的時候,卻是有一群人聚集到他身邊的,因為他太凶,甚至敢去搶那些壓榨他們的小吏的食物。
不過晉明堂來了之後,流民們就又散開了,他也不再逞凶鬥狠,還跟著晉明堂等人去打獵。
“晉明堂這個老貨,肯定早就想甩掉我們了!他嫌棄我們是累贅!哪天老子再見到他,一定打得他滿臉開花!”管胡破口大罵。
管胡身邊一個身形矮小的男人見狀,拉了管胡一下:“別說了,省點力氣想想接下來要怎麽辦。”
管胡看到這人,瞬間平靜很多:“還能怎麽辦?要麽在這裏被活活餓死!要麽跑出去被朝廷的軍隊弄死。我們臉上都被刺了字,是不能亂跑的!”
聽到這話,草棚裏的氣氛更加低迷,就連管胡自己,也覺得非常委屈。
咽了口口水壓下喉嚨口泛起的哽咽,管胡問身邊那個身形矮小的男人:“哥,我們怎麽辦啊?”
這個身形矮小,比在場大部分人矮半個頭,個頭隻到管胡胸口的男人,是管胡的親哥哥管平安。
管平安道:“我去問問周勁淩,看他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管胡“哼哼”了兩聲,又道:“早知道我就偷摸把晉明堂的馬給殺來吃了,好歹能長點力氣。”
居庸關的勞役因為沒有足夠的食物而慌亂,洛陽錢家,卻剛結束一場宴會。
宴會上的食物十分豐盛,客人們隻吃了不到一半,剩下的全部在管家的監督下被扔進河裏。
這些剩菜主家不會繼續吃,而要是給下人吃,主家不高興,客人更不高興。
下人怎麽能吃跟他們一樣的東西?
他們就算丟掉,也不會把食物分給下人。
下人們在收拾殘局,而錢家家主的小女兒錢鞶來到書房,問自己的父親:“爹,居庸關那邊如何了?”
錢家家主道:“還未有消息傳來。”
錢鞶聞言有些失落,但想到兩地相隔極遠,又覺得暫時沒消息也正常。
錢鞶是重生的。
她上輩子先嫁給門當戶對的世家,可惜對方在洛陽的動蕩中早死,她隻能回到錢家。
她容貌極美,又飽讀詩書,曾是洛陽最有名的女公子之一。因此,即便嫁過一次,依舊有不少人前來求娶。
隻是那時天下大亂,很多世家自身難保,錢家也需要旁人庇護。
她父親押注衛璉,便想將她許配給衛璉。
結果衛璉深愛晉硯秋,還許諾晉硯秋一生一世一雙人,不說娶她當正妻,竟是連收她當妾都不願意!
她最後,隻能嫁給衛璉的庶弟,結果她丈夫也對晉硯秋有好感,時常拿她與晉硯秋作對比。
之後,她丈夫更是死在戰場上,讓她再次成為寡婦。
衛朝建立,衛璉稱帝後,晉硯秋被封為皇後。
她呢?她無兒無女,空有個衛家婦的名頭卻一點好處都得不到,還要眼睜睜看著處處不如自己,毫無禮儀教養的晉硯秋受人尊崇。
衛璉聽晉硯秋的話,朝中大臣也都非常尊重晉硯秋,就連衛璉的對手,都說衛璉能贏,全靠晉硯秋。
後來,甚至還有大師說晉硯秋天生鳳命,合該當皇後,又有高人說晉硯秋福澤深厚,能庇佑大衛。
她才不信那些!
晉硯秋不過就是一個沽名釣譽,拿賤民刷名聲的心機女,哪有那麽大的本事?
她比晉硯秋出色多了!
若當初救了衛璉的是她,她肯定比晉硯秋做得更好。
她確實是有大福氣的,死後竟重活了一次。
錢鞶知道自己隻是閨閣女子,做不了太多,就將前世種種,都告知了自己的父親,錢家家主。
這一年半的時間裏,她父親收回旁支錢財,暗中交好衛國公,助她救下衛璉……她父親做了許多事情,讓她這一路,走得比晉硯秋上輩子更順利。
已經做了那麽多,她父親自然是不願意讓晉硯秋和晉明堂活著的。
但晉硯秋非常小心,她身邊還有晉明堂安排的士兵保護,他們想悄無聲息地殺了晉硯秋,幾乎是不可能的。
而要是被人發現他們做的事情……他們錢家在洛陽並非一家獨大,肯定會引來對手的攻訐。
當時晉明堂還在邊關領兵,手上有許多精銳,若是晉明堂拚死反撲,他們也不一定能應付。
要知道,晉明堂就這麽一個女兒!
他們最終沒有對晉硯秋動手,而是先對付晉明堂。
至於怎麽對付……先不給糧草,讓晉明堂焦頭爛額,再把晉明堂發配去修長城。
那長城,是絕對修不起來的。
晉明堂留在那裏,完不成任務,會被治罪。
晉明堂要是跑了,同樣會被治罪。
當然,以上兩個結果,已經算好的了,更大的可能,是晉明堂被那些勞役大卸八塊,烹而食之。
在錢鞶前世,那個在居庸關督促勞役修城牆的人,是她丈夫所在家族的一個旁支族人。
那人本打算在修好城牆做出實績後謀個更好的去處,不想居庸關的這批勞役裏,有個瘋子。
那瘋子名叫管胡,據說擁有胡人血統,因而長得極為高大。
他不願意修城牆,竟是帶著部分勞役,將看管他們的官員小吏全部殺了,煮熟吃肉!
錢鞶上輩子這時,已經嫁到第一任丈夫家中。
得知丈夫的族兄被人吃掉,她著實受了驚嚇。
後來,這管胡更是盤踞一方,在收了個叫作周勁淩的謀士後,還一度成為衛璉的大敵,讓衛璉吃了幾個大虧。
最後,是晉明堂的養子沐光擊敗了管胡,但沐光本人也在戰場上被力大無窮的管胡所傷,不久後就病逝了。
現如今,錢家主將那個本該被管胡吃掉的官員召回,安排晉明堂去修長城,就是想讓管胡殺了晉明堂,將晉明堂吃掉。
晉明堂若是就此死去,他們便少了一個大敵,還能在衛璉的陣營中,掌握更大的話語權!
想到此事,錢鞶又想到了晉硯秋。
半個月前,她發現晉硯秋已經偷偷離開洛陽。
最初她很生氣,畢竟她打算在晉明堂死後殺了晉硯秋。
但很快,她便開心起來。
晉硯秋上輩子離開洛陽後,去投奔了晉明堂,這輩子應該也一樣。
若是晉硯秋去了居庸關,說不定會跟晉明堂一樣,成為管胡的盤中餐,那就有意思了!
錢鞶和錢家家主說了許多話,這才回到自己的閨房休息,並開始期待自己的未來。
這輩子,她會與衛璉相濡以沫,成為大衛朝的開國皇後。
黑夜裏,晉明堂一行策馬前行,速度雖算不上多快,但也遠不是走路能比。
而他們趕路之餘,對周邊極為關注。
按照時間來算,晉硯秋已經快到居庸關。
他們這次是去逃命,定然不能把晉硯秋落下。
最要緊的是,晉硯秋那邊即便缺糧食,應當也是能管他們一頓飯的。
他們想吃飯。
時間已經來到半夜。
張統領睡前刻意多喝了一點水,便在半夜被尿憋醒。
他醒來後沒急著起身,而是偷偷觀察守夜的士兵,見他們全神貫注,並未打瞌睡,便滿意地點點頭,從地上爬起。
他來到負責守下半夜的人身邊,一人踢了一腳,然後走出破屋,去外麵放水。
隻是,這水放到一半,他突然感覺到不對勁。
顧不得提褲腰帶,張統領就地趴下,將耳朵緊緊地貼在地麵上,分辨大地傳來的聲音。
不過幾息,他就翻身而起,提著褲子衝進破屋:“有人來了,裏麵還有騎馬的人!都別睡了!快起來!”
大半夜竟有馬隊路過,這來的該不會是盜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