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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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
    灼人的熱浪裹挾著焦糊的氣味,蠻橫地鑽進鼻腔。
    蝦仁猛地睜開眼,視線裏是傾頹的焦黑斷木,曾經刻著“蝦府”二字的鎏金匾額碎成幾塊,半埋在灰燼裏,邊緣還閃著暗紅色的火星。記憶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啃噬上來——摯友趙焯那張因嫉妒而扭曲的臉,掌心按在自己丹田處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靈力被生生抽離的虛無與冰冷……以及,昨夜,衝天而起的魔焰,淒厲的慘叫,還有父親最後將他死死按進枯井底時,那雙布滿血絲卻異常沉靜的眼睛。
    “活下去,仁兒……無論如何,活下去……”
    他動了動,全身骨骼像是散架後又勉強拚湊起來,稍一用力就鑽心地疼。丹田處空蕩蕩一片,曾經奔流不息的築基靈泉早已幹涸,隻留下一片死寂的廢墟,以及那道被強行掠奪後留下的、永不磨滅的暗傷。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暗傷,提醒著他從雲端跌落泥沼的殘酷。
    十歲築基,天南大陸絕無僅有的天驕?如今,不過是個筋脈淤塞、比凡人還要孱弱的廢人。
    他咬著牙,指甲深深摳進身下混合著血汙的泥地裏,一點一點,從那口護住了他性命的枯井裏爬了出來。晨曦微光刺破彌漫的煙塵,照在昔日繁華、如今已成一片殘垣斷壁的家族故地上。焦黑的屍體橫陳四處,有熟悉的,有陌生的,都被大火燒得麵目難辨。
    沒有眼淚。眼淚在那口枯井裏已經流幹了。胸腔裏隻剩下一種東西,沉甸甸,冷冰冰,叫做恨。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在仍有餘溫的灰燼中艱難翻找。最終,隻找到半截燒焦的母親常用的木簪,以及一枚邊緣有些融化的、父親隨身的普通鐵戒指。他將這兩樣東西緊緊攥在手心,烙得掌心生疼。
    必須離開這裏。暗影閣的魔崽子們,說不定還會回來查驗。
    他撕下一條相對幹淨的衣襟,蒙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漆黑、沉寂得如同古井的眼睛。辨認了一下方向,那是青雲宗所在的方位。天南大陸第五修仙勢力,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如今,這是他唯一的去處,也是距離複仇最遙遠,卻又是唯一可能的方向。
    ……
    天南大陸廣袤無邊,對於一個丹田被廢,幾乎無法調動一絲靈力的“凡人”而言,從蝦家故地前往位於大陸中央區域的青雲宗,不啻於一場生死跋涉。
    他混在凡人的商隊裏,做些最粗重的雜活,換取一點點微薄的食物和暫時的庇護。他不敢走官道,專挑崎嶇難行的山間小路。渴了喝山泉,餓了啃野果,偶爾運氣好,能設下最簡陋的陷阱捕捉到一隻山雞野兔。
    夜裏,他蜷縮在樹洞或者岩石縫隙裏,不敢深睡。耳邊總是回響著魔修肆虐的狂笑和家人臨死前的慘嚎。丹田的暗傷在陰雨天會隱隱作痛,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裏麵反複穿刺。
    有一次,他遇到一頭低階的瘴癘妖豬,若是從前,彈指可滅。但現在,他隻能憑借殘留的戰鬥意識和遠超常人的堅韌,利用地形周旋了整整一個時辰,渾身被荊棘刮得鮮血淋漓,最後才險之又險地將一根削尖的木棍捅進了妖豬的眼窩。精疲力盡地癱倒在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那一刻,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徹底淹沒。
    但他爬起來了。抹去臉上的血汙和汗水,繼續往前走。
    仇恨是唯一的燃料。
    三個月後,風塵仆仆、衣衫襤褸得如同乞丐的蝦仁,終於看到了那片巍峨聳立、直插雲霄的山脈。雲霧繚繞間,有仙鶴長鳴,殿宇樓閣若隱若現,磅礴的靈氣即使隔得老遠,也能感受到那令人心曠神怡的壓迫感。
    青雲宗山門,到了。
    今日,正是青雲宗五年一度開山收徒的日子。
    巨大的漢白玉廣場上,人聲鼎沸,匯聚了來自天南大陸各處、夢想踏入仙門的少年少女,以及陪同而來的家族長輩。他們衣著光鮮,或氣質不凡,或寶光隱現,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期待與自信。
    蝦仁的出現,就像是一滴油滴進了水裏,瞬間引起了騷動和隔離。
    他太紮眼了。破敗汙濁的衣物,散亂的頭發,蒼白瘦削的臉頰,以及那周身無法掩飾的、與周圍濃鬱靈氣格格不入的衰敗氣息。
    “哪裏來的乞丐?也敢玷汙青雲仙地?”一個華服少年捏著鼻子,滿臉嫌惡地退開幾步。
    “嘖,身上一點靈力波動都沒有,是個凡人吧?凡人來湊什麽熱鬧?”
    “看他那樣子,怕是連第一關‘測靈根’都過不去,純屬浪費諸位仙師的時間。”
    “滾遠點!臭死了!”
    竊竊私語和毫不掩飾的嘲諷如同冰冷的箭矢,從四麵八方射來。蝦仁垂著眼瞼,麵無表情,仿佛沒有聽到。他隻是默默地走到隊伍的最末尾,低著頭,看著自己露出腳趾的破舊草鞋,和光潔如鏡的漢白玉地麵形成的鮮明對比。
    高台之上,端坐著幾位青雲宗的執事和長老,氣息淵深,目光如電。他們自然也注意到了這個異常的存在,但大多隻是掃了一眼,便不再關注。一個毫無靈力的凡人,在修仙宗門看來,與螻蟻無異。
    負責維持秩序的外門弟子,一臉不耐地走到蝦仁麵前,嗬斥道:“喂!哪來的?這裏是青雲宗收徒大典,不是你這等凡人該來的地方,速速離去!”
    蝦仁抬起頭,漆黑的眸子平靜地看向那名弟子,聲音因為長久的沉默和幹渴而有些沙啞:“我……來參加收徒考核。”
    那弟子被他那過分平靜的眼神看得一愣,隨即惱羞成怒:“考核?你拿什麽考核?趕緊滾!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就在這時,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響起:“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我們天南大陸前無古人的十歲築基、絕世天驕蝦仁蝦公子嗎?”
    人群嘩然分開,一個身著錦袍,腰佩美玉,麵容俊朗,眉宇間卻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倨傲和陰鷙的少年,在一群人的簇擁下,緩步走來。
    趙焯!
    蝦仁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垂在身側的雙手猛然握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但他依舊低著頭,沒有去看那張讓他恨入骨髓的臉。
    趙焯走到蝦仁麵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了他片刻,嘖嘖搖頭:“怎麽弄成這副模樣?聽說你家沒了?唉,真是天妒英才啊……哦,不對,你現在可不是什麽英才了,聽說你修為盡失,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廢人?真是可惜了你那身好不容易得來的築基修為啊……”
    他話語中的惡意和嘲諷,毫不掩飾。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哄笑聲。
    “原來是他!那個十歲築基的蝦仁?” “真的假的?十歲築基?那不是傳說中的境界嗎?” “傳說個屁!沒聽趙公子說嗎,修為被人奪了,家族也被滅了,現在就是個廢物!” “趙公子真是心善,還跟這種廢物說話。” “說不定他那築基修為就是吹出來的,不然怎麽這麽容易就被人奪了?”
    趙焯很滿意周圍人的反應,他湊近一步,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陰冷地說道:“蝦仁,沒想到你命這麽硬,那樣都沒死成?還跑到這裏來?怎麽,還想重新修仙?別做夢了!你的根基已經毀了,這輩子都是個廢人!識相的,就像條狗一樣滾出這裏,或許還能多活幾天。”
    蝦仁依舊沉默。隻是那緊握的拳頭上,青筋畢露。
    高台上的執事微微皺眉,但並未出聲阻止。宗門內,實力為尊,些許口角爭鬥,隻要不鬧出人命,他們懶得插手。
    “下一個,蝦仁!”
    負責記錄名冊的弟子高聲喊道,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
    蝦仁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殺意,邁步走向廣場中央那塊巨大的測靈石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帶著各種意味——好奇、憐憫、幸災樂禍、鄙夷……
    他伸出手,按在冰涼的石碑上。
    一秒,兩秒,三秒……
    石碑毫無反應,黯淡無光。
    死一般的寂靜。
    隨即,爆發出比之前更加響亮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果然是個廢物!一點靈根反應都沒有!” “我早就說了,他是來搞笑的!” “真是浪費大家時間!” “滾下去吧!廢物!”
    連高台上的一位長老都搖了搖頭,對旁邊的人低語:“此子筋脈淤塞,丹田有損,確是無法修煉之軀。可惜了……”
    蝦仁的手緩緩從石碑上滑落。盡管早有預料,但當這殘酷的現實赤裸裸展現在所有人麵前時,那種屈辱和絕望,依舊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髒。
    他轉身,默默地走向廣場邊緣。身後的嘲笑聲如同海浪,一波接著一波,要將他徹底淹沒。
    “且慢。”
    一個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響起,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廣場邊緣,一棵孤鬆之下,不知何時站立著一個青袍男子。他身形挺拔,如孤峰獨立,麵容普通,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蘊藏著萬千劍意,隻是被他淡淡掃過,便讓人感到肌膚生疼,不敢直視。
    “是劍門的洛師叔!”有人低聲驚呼,帶著敬畏。
    青雲宗劍門,一個幾乎快要被宗門遺忘的名字。門人稀少,據說加上門主洛青休,也不過五指之數。但無人敢小覷這位洛青休,因為他曾是青雲宗先故老祖的關門大弟子,輩分極高,隻是性子孤僻,常年不見蹤影。
    洛青休緩步走來,所過之處,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路。他看也沒看趙焯等人,目光直接落在如同石雕般站在那裏的蝦仁身上。
    “你,可願入我劍門?”洛青休的聲音平淡無波。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洛青休,又看看那個毫無靈根的廢物蝦仁。
    趙焯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忍不住開口道:“洛師叔,您是不是看錯了?他隻是一個毫無靈根的廢人,怎麽可能……”
    洛青休甚至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打斷了他:“我劍門收徒,何時需要向外人解釋?”
    一股無形的劍意彌漫開來,趙焯臉色一白,後麵的話生生咽了回去,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蝦仁猛地抬起頭,看向洛青休。那雙沉寂如死水的眸子裏,第一次掀起了波瀾。他看到了洛青休眼中的平靜,沒有憐憫,沒有好奇,隻有一種近乎純粹的……審視?
    為什麽?一個連靈根都沒有的廢人,為何會被他看中?
    無數疑問在心頭翻滾。但他知道,這是他現在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機會。
    他張了張嘴,幹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吐出一個字:
    “願。”
    洛青休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便走。“跟我來。”
    蝦仁沒有絲毫猶豫,邁開腳步,跟上了那道青色的背影。將身後所有的驚愕、不解、嫉妒、嘲諷,都隔絕在了那片喧囂的廣場之上。
    離開廣場,洛青休並未禦劍,隻是不疾不徐地走著。蝦仁沉默地跟在後麵,穿過幾座雲霧繚繞的山峰,越走越是偏僻,周圍的靈氣似乎也變得稀薄起來。
    最終,他們來到一座看起來十分荒涼的山峰前。山勢陡峭,卻不見多少蔥鬱草木,隻有些頑強的雜草和零星的古鬆。幾間簡陋的茅屋零星散布在山腰,看上去年久失修。一塊半歪的石碑立在路口,上麵刻著兩個已經有些模糊的古字——“劍門”。
    這裏,就是青雲宗戰力曾經最強,如今卻幾乎名存實亡的劍門?
    洛青休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蝦仁,目光銳利如劍,仿佛要刺穿他的靈魂:“我知道你,蝦仁。十歲築基,天縱之資。遭人暗算,修為被奪,家族覆滅。”
    蝦仁心頭一震,猛地抬頭。
    洛青休繼續道:“我收你,並非憐憫。而是我在你眼中,看到了恨,看到了不甘,更看到了一種……即便墜入深淵,也未曾徹底熄滅的火種。”
    他頓了頓,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劍道,亦是心道。心若死,縱有絕世靈根,亦是無用。心若不死,縱然前路斷絕,亦能……斬出一條生路。”
    “你的丹田已廢,常規修仙之路,對你已然封閉。”洛青休的話冰冷而直接,“但我劍門,曾有一脈偏支,不修金丹元嬰,不靠丹田氣海,隻修一口純粹劍元,淬煉肉身為劍,凝練意誌為鋒。此法艱難萬分,古來修成者寥寥,且過程痛苦無比,九死一生。你,可敢一試?”
    蝦仁站在原地,山風吹動他破爛的衣角,獵獵作響。他望著洛青休,望著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望著這片荒涼卻仿佛蘊藏著無限可能的劍峰。
    丹田被毀,家族血仇,魔教肆虐……所有的絕望和仇恨,在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燃料,注入洛青休所說的那簇未曾熄滅的火種之中。
    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彎下了腰,對著洛青休,深深一拜。
    “弟子……願試!”
    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從此,他不再是那個需要靠撿漏、運氣與謹慎在夾縫中求存的落魄公子。
    他是蝦仁,青雲宗劍門,洛青休座下,第五名弟子。
    一條截然不同,布滿荊棘與毀滅,卻也可能是唯一通向複仇與力量的——劍修之路,在他麵前,緩緩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