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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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青休並未對蝦仁那聲嘶啞卻決絕的“願試”做出任何讚許或鼓勵的表示,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轉身便朝那片荒涼的劍峰深處走去。他的步伐依舊不疾不徐,仿佛剛才隻是隨手撿了塊石頭,而非收了一個注定前路坎坷、甚至可能隨時夭折的弟子。
蝦仁默默跟上,踏上了通往劍門的崎嶇山徑。
腳下的路,碎石遍布,雜草叢生,與青雲宗其他山峰那靈氣氤氳、白玉鋪就的康莊大道相比,這裏貧瘠得像是被遺忘的角落。空氣裏的靈氣也稀薄得可憐,吸入肺中,幾乎感覺不到絲毫的滋養,反而帶著一種山石特有的、粗糲的寒意。
越往深處走,荒涼之感越是濃重。幾間歪歪斜斜的茅屋散落在視野可及之處,屋頂的茅草稀疏,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光禿禿的椽子,似乎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將它們連根拔起。唯一顯得稍微規整些的,是一座依著山壁開鑿出的石殿,殿門是厚重的、未經雕琢的原木,上麵布滿了風雨侵蝕的痕跡,門楣上懸掛著一塊木匾,字跡模糊,隱約能辨出是“藏劍”二字。
這裏,就是劍門?曾經青雲宗最鋒利的刃,如今竟凋敝至此?
蝦仁心中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但很快便被他自己壓了下去。落魄?他早已習慣。能有片瓦遮頭,有個容身之所,能有一線複仇的希望,已是僥天之幸。
“大師兄回來了?”
一個略顯跳脫的聲音響起,伴隨著窸窸窣窣的動靜,從旁邊一間茅屋後鑽出一個人來。是個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短打,腰間隨意別著一把無鞘的木劍,臉上沾著些泥灰,眼睛卻亮晶晶的,透著股機靈勁兒。他好奇地打量著洛青休身後的蝦仁,目光在他破爛的衣衫和衰敗的氣息上停留了一瞬,卻並沒有流露出如山下那些人一般的鄙夷,反而更多的是純粹的好奇。
“這是新來的小師弟?”少年湊近了些,笑嘻嘻地問洛青休。
洛青休腳步未停,隻丟下一句:“你五師弟,蝦仁。帶他去安頓,規矩你懂。” 說罷,身影一晃,便已消失在那邊“藏劍”石殿的門後,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浪費。
少年,也就是蝦仁的四師兄,渾不在意洛青休的冷淡,轉而熱情地拍了拍蝦仁的肩膀——力道不輕,拍得蝦仁本就虛弱的身子晃了晃。
“嘿,小師弟!我叫牧塵,牧草的牧,塵土的塵!以後就是你的四師兄了!”牧塵咧嘴笑著,露出一口白牙,“走走走,帶你去看看咱們劍門的‘風水寶地’!”
他領著蝦仁走向一間看起來相對“完整”的茅屋,推開門,一股混合著幹草和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屋內極其簡陋,隻有一張鋪著幹草的硬板床,一張歪腿的木桌,和一個缺了口的陶土水罐。
“喏,這就是你的住處了!別看簡陋,冬暖夏涼,視野開闊,最重要的是——清靜!”牧塵大手一揮,頗為自豪地介紹道,“咱們劍門人少,地方大,隨便住!那邊那間是我的,旁邊那間是三師姐淩霜的,她性子冷,沒事別去招惹她。二師兄常昊……嗯,他經常在外麵跑,很少回來,你暫時見不著。大師兄嘛,就是剛才那位,你見到了,他就住那石殿裏。”
蝦仁默默點頭,將牧塵的話記在心裏。
“對了,大師兄說的‘規矩’,”牧塵撓了撓頭,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正經,“其實就一條:劍門不養閑人。吃喝用度,自己想辦法。後山有野果,溪裏有魚,林子裏偶爾也能打到點野味。想要丹藥、靈石、功法?要麽自己去掙,要麽……就看大師兄心情了。”
自己想辦法……蝦仁心中了然。這與他之前三個月的流浪生活,似乎並無本質區別。甚至,這裏可能更艱難,因為他還背負著修複己身、踏上那條未知劍修之路的重擔。
“多謝四師兄告知。”蝦仁聲音依舊沙啞。
“客氣啥!”牧塵又恢複了那副跳脫模樣,“你先收拾一下,我去給你弄點水來。對了,提醒你啊,後山深處有片區域大師兄劃了禁製,千萬別往裏闖,聽說以前有不開眼的妖獸闖進去,連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牧塵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
蝦仁走到那張硬板床邊坐下,手指拂過粗糙的幹草。屋內寂靜,隻有山風穿過茅草縫隙時發出的細微嗚咽聲。他閉上眼,感受著丹田處那片死寂和隱隱的刺痛,感受著這具殘破身軀的虛弱。
沒有靈根,丹田被毀……常規仙路已斷。
洛青休口中的那條路——不修金丹元嬰,不靠丹田氣海,隻修一口純粹劍元,淬煉肉身為劍,凝練意誌為鋒。
這條路,真的存在嗎?九死一生……他還有選擇嗎?
沒有。
他睜開眼,眸中沉寂依舊,深處卻燃起一點微光,那是決絕的火星。
傍晚,牧塵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罐清水和幾個看起來青澀野果,算是給蝦仁的“接風宴”。三師姐淩霜始終沒有露麵,據牧塵說,她不是在練劍,就是在去練劍的路上。
夜幕降臨,劍峰陷入了更深的寂靜。沒有璀璨的星河倒映靈池,沒有仙禽異獸的清鳴,隻有呼嘯的山風和偶爾不知名蟲豸的窸窣聲。
蝦仁躺在堅硬的床板上,毫無睡意。他取出那半截燒焦的木簪和融化的鐵戒指,緊緊握在掌心,冰冷的觸感讓他保持著清醒。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
蝦仁瞬間警覺,屏住呼吸。
“是我。”洛青休清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蝦仁起身,打開門。月光下,洛青休的身影如同孤峭的山岩,他手中拿著一本薄薄的、顏色泛黃、邊緣甚至有些破損的獸皮冊子。
“拿著。”洛青休將冊子遞了過來。
蝦仁雙手接過,觸手粗糙,帶著一種歲月的厚重感。冊子封麵上,沒有任何花哨的名稱,隻有四個鐵畫銀鉤、仿佛蘊含著無盡鋒芒的古字——《基礎劍元篇》。
“劍門正統,早已斷絕。此篇,乃是我根據一些殘破古籍以及……自身感悟,整理而出。是那偏支法門的入門根基。”洛青休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此法不引靈氣入丹田,而是以意誌為引,導引天地間至精至純的‘金煞之氣’或類似屬性的鋒銳能量,直接淬煉肉身筋脈,於血肉骨骼中,開辟‘劍脈’,凝練‘劍元’。”
“金煞之氣,鋒銳無匹,狂暴難馴。尋常修士吸入一絲,便有割裂筋脈、損毀道基之危。而你,需主動引其入體,以其為錘,為火,反複鍛打己身。”洛青休的目光落在蝦仁身上,平靜無波,“過程,如同千刀萬剮,剝皮拆骨。且因你丹田有損,筋脈淤塞,初始引氣,更是難上加難,痛苦倍增。稍有不慎,便是筋脈盡碎,身死道消。”
他頓了頓,看著蝦仁那雙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的眼睛:“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可送你下山,保你一世凡人安穩。”
蝦仁握著那本薄薄的冊子,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千刀萬剮?剝皮拆骨?筋脈盡碎?
他腦海中閃過家族衝天的火光,閃過趙焯那張扭曲的臉,閃過測靈石碑前無盡的嘲諷。
凡人安穩?那從來不是他的選項。
他抬起頭,迎上洛青休的目光,聲音低沉而堅定:“弟子,不悔。”
洛青休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轉身融入夜色,消失不見。
蝦仁關上門,回到床邊,就著從窗戶縫隙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翻開了那本《基礎劍元篇》。
開篇沒有複雜的經絡圖,沒有晦澀的功法口訣,隻有一段簡練到極致,卻字字驚心的總綱:
“劍者,凶器也。劍修,持凶器而行殺伐之道。欲掌凶器,先為凶器所掌。以身承刃,以心禦鋒。破而後立,死而後生。劍元之始,始於微末,發於芥子,成於寂滅……”
後麵的內容,詳細闡述了如何以強大意誌感知並引導天地間的金煞之氣,如何初步錘煉肉身,如何在那無邊痛苦中守住靈台一點清明,嚐試開辟第一條劍脈。
方法粗暴,直接,甚至可以說……殘忍。完全是將人體當作一塊頑鐵,要用最酷烈的手段來鍛造。
蝦仁一字一句地讀著,將其牢牢刻印在腦海深處。直到月光偏移,屋內徹底陷入黑暗,他才合上冊子,將其珍重地貼身收好。
他盤膝坐在硬板床上,按照冊子中所描述的方法,摒棄一切雜念,嚐試放空心神,去感知那所謂的“金煞之氣”。
一夜無話。
除了山風,除了蟲鳴,除了他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呼吸,他什麽也沒有感知到。天地間仿佛一片虛無,那冊子上描述的、無處不在的鋒銳能量,對他而言,如同鏡花水月。
筋脈淤塞,如同銅牆鐵壁,隔絕了他與外界能量的聯係。連最初級的感知,都變得遙不可及。
天光微亮時,蝦仁緩緩睜開眼,眼底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固執的平靜。
他知道,這條路,比他想象的,還要難走。
但他沒有停下。
接下來的日子,蝦仁過著一種近乎苦行僧般的生活。
白天,他需要為最基本的生存奔波。跟著牧塵去後山辨識能食用的野果、菌類,學習設置最簡單的陷阱捕捉小獸,去山澗溪流邊取水。牧塵雖然跳脫,但在這些生存技能上卻毫不藏私,甚至偶爾會偷偷塞給蝦仁一兩個他自己省下來的、蘊含些許靈氣的野果,雖然對蝦仁的修煉杯水車薪,但這份善意,蝦仁記在心裏。
三師姐淩霜,蝦仁隻遠遠見過幾次。她總是獨自一人在一片空地上練劍,劍光清冷如月華,身姿翩若驚鴻,但周身都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她從不多看蝦仁一眼,仿佛劍門裏根本沒有他這個人。
大師兄洛青休,自那夜之後,便再未主動找過蝦仁,似乎完全放任自流。
蝦仁樂得清靜。他將所有剩餘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那看似毫無希望的《基礎劍元篇》修煉上。
夜晚,他一遍又一遍地嚐試感知金煞之氣。白天,在勞作間隙,他也抓緊每一刻凝神內視,試圖衝擊那淤塞的筋脈。
一次,兩次,十次,百次……
毫無進展。
他的意誌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而厚重的牆,每一次衝擊都石沉大海,反而因為精神的過度集中和消耗,帶來陣陣眩暈和頭痛。丹田處的暗傷,也時常在夜深人靜時隱隱作痛,提醒著他過去的創傷。
這種看不到絲毫希望的重複,足以磨滅大多數人的心誌。
但蝦仁沒有放棄。每一次失敗後,他隻是靜靜調息片刻,然後便再次開始。他的眼神,在日複一日的挫敗中,非但沒有黯淡,反而沉澱得愈發深邃,那簇恨火與執念,在寂靜的燃燒中,變得更加凝實。
這一日,午後。
蝦仁完成了一天的雜務,獨自來到劍峰後山一處僻靜的山穀。這裏亂石嶙峋,有一條小小的瀑布從崖壁上垂落,在下方的水潭中濺起白色水花。據牧塵說,這裏的金煞之氣,比別處稍微活躍一絲。
他盤坐在一塊被水汽浸潤得光滑的青石上,再次沉下心神,嚐試溝通天地。
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努力向外延伸,試圖捕捉那虛無縹緲的鋒銳感。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幾乎要習慣這種徒勞時,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異樣感,忽然掠過他的感知邊緣。
那是一種……冰冷的,帶著細微刺痛感的能量微粒,與周圍溫和的天地靈氣截然不同,它們更加躁動,更加鋒銳,如同無形的金屬碎屑,漂浮在空氣之中。
金煞之氣!
蝦仁心頭猛地一跳,幾乎要維持不住入定的狀態。他強行壓下激動,更加小心翼翼地集中意誌,嚐試去捕捉、引導那一絲微乎其微的能量。
然而,就在他的意誌觸碰到那絲金煞之氣的瞬間——
“嗤!”
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了脆弱的神經上!一股尖銳至極、遠超他想象的劇痛,順著那虛無的感知聯係,猛地刺入他的腦海!與此同時,他淤塞的筋脈也仿佛被無形的針狠狠紮了一下,傳來一陣痙攣般的抽痛!
“呃啊!”
蝦仁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額頭上滲出豆大的冷汗,整個人如同虛脫般從青石上滾落,跌倒在冰冷的潭水邊,蜷縮著身體,不住地顫抖。
第一次接觸,失敗。代價是神魂仿佛被針紮般的刺痛,以及筋脈傳來的、久久不散的酸脹與隱痛。
他躺在那裏,大口喘息著,冰冷的潭水浸濕了他破舊的衣衫,卻無法冷卻那從靈魂深處泛起的寒意和痛楚。
這條路……果然,是九死一生。
他望著山穀上方那一線狹窄的天空,雲卷雲舒,自由自在。而他,卻被困在這殘破的軀殼裏,掙紮於一條看似絕路的荊棘之途。
良久,他支撐著幾乎散架的身體,慢慢坐起。抹去嘴角因為咬破嘴唇而滲出的血跡,眼神重新變得沉寂而堅定。
他回想起《基礎劍元篇》總綱中的那句話:
“破而後立,死而後生。”
這才僅僅是開始。
他調整呼吸,再次閉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