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字數:4959 加入書籤
冰粉簌簌,落滿肩頭。
蝦仁站在破碎的冰獄蓮華中央,如同從亙古冰原中走出的殘魂。左臂軟垂,指尖那滴血珠已在極寒中凝固成赤色的冰晶。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碎裂的骨頭和凍結的肺葉,帶出混雜冰碴的血沫。侵入體內的極寒之力與血髓丹的灼熱殘焰仍在殊死搏殺,冰火交煎的痛楚幾乎要撕裂他的意識。
但他站著。
那雙映著漫天冰塵的眼睛,沉寂,卻比萬載玄冰更冷,更硬。
“你的冰……有裂痕。”
沙啞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柄無形的冰錐,狠狠紮進冷凝的心神。她踉蹌後退,雪白的宮裝上濺落的鮮血觸目驚心,一貫淡漠如冰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一絲……被螻蟻撼動根基的震怒。
冰獄蓮華,竟被點破!被一個修為遠低於她、身負重創、幾乎油盡燈枯的廢人點破!
這不僅僅是術法的被破,更是對她道心、對她所修冰係法則的一種赤裸裸的挑釁與否定!
“你……找死!”
冷凝眸中寒光暴漲,殺意如同實質的冰風暴,瞬間席卷整個擂台!她不顧靈力反噬帶來的傷勢,雙手猛然結印,周身殘餘的寒霧再次瘋狂匯聚,一股遠比冰獄蓮華更加凝聚、更加恐怖的毀滅氣息開始醞釀!她要不惜代價,將這個詭異的變數徹底抹殺!
然而,就在她印訣將成未成的刹那——
“夠了。”
一個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壓的聲音,如同九天之上的敕令,清晰地響徹在每個人耳邊,直接壓過了擂台上所有的殺意與能量波動。
高台之上,一直閉目如同石雕的洛青休,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並未看向殺氣騰騰的冷凝,而是落在了搖搖欲墜的蝦仁身上。
僅僅兩個字,卻仿佛蘊含著無形的規則之力。冷凝周身匯聚的寒霧驟然一滯,那即將爆發的恐怖術法如同被一隻無形大手強行按捺下去,悶哼一聲,嘴角再次溢出一縷鮮血,看向洛青休的目光充滿了不甘,卻終究不敢違逆。
裁判弟子如夢初醒,慌忙高聲宣布,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
“乾字台,八強戰,勝者……劍門,蝦仁!”
聲音落下,演武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無論是台下弟子,還是高台長老,都怔怔地看著擂台上那個仿佛隨時會倒下,卻終究未曾倒下的青衫少年。
八戰,八勝。
劍門蝦仁,躋身四強!
以廢人之軀,連戰連勝,直至將煉氣九層巔峰、半隻腳踏入築基的玄冰峰天驕逼至如此境地!
這已不是奇跡,而是……神話!一個由鮮血、痛苦與不屈意誌鑄就的神話!
蝦仁對那宣布勝利的聲音恍若未聞。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收回了那一直點出的左手食指。指尖與空氣摩擦,帶落些許凝固的血冰。
他轉過身,沒有去看臉色鐵青、殺意未消的冷凝,也沒有去理會台下那無數道震驚、恐懼、複雜的目光。
他隻是拖著那具幾乎已經不屬於自己的殘破身軀,一步,一步,向著擂台之下走去。
左腿每一次抬起,都牽動著腫脹發黑的筋肉,帶來鑽心的酸脹。胸口每一次起伏,都伴隨著骨頭摩擦的細微聲響和髒腑移位的劇痛。右臂依舊毫無知覺,如同一段枯木掛在身側。左臂則因為過度透支而經絡抽搐,指尖傳來的崩裂感如同無數細針在持續穿刺。
更可怕的是精神層麵。點破冰獄蓮華的那一擊,幾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心神,礪神丹與血髓丹共同構築的根基再次搖搖欲墜,識海中一片空虛與刺痛,視野邊緣陣陣發黑,耳中唯有自己沉重如風箱的呼吸和血液奔流的轟鳴。
但他走著。
步伐虛浮,身形踉蹌,仿佛下一刻就會撲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可他就是沒有倒下。
那挺直的,哪怕布滿了冰霜與血汙的脊梁,如同這世間最不屈的旗杆,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緩慢而堅定地,移動著。
所過之處,人群下意識地分開一條更寬的通道。無人說話,無人喧嘩。隻有那一步步踏在冰屑與血泥上的細微聲響,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牧塵早已衝到了擂台邊,看著蝦仁那副比鬼更像鬼的模樣,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想上前攙扶,卻被蝦仁那空洞卻執拗的眼神逼退,隻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如同守護著風中殘燭。
回到那處僻靜石崖。
蝦仁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冰冷的岩石滑坐下去,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關咯咯作響,仿佛全身的骨頭都在哀鳴。他試圖運轉“養劍訣”,卻發現連凝聚一絲意誌都變得無比艱難,神魂如同破碎的琉璃,稍一觸碰便是針紮般的劇痛。
右臂,徹底廢了。經絡寸斷,生機湮滅,那暗青色的皮膚下,隻剩下死寂。左臂也因強行催穀【透骨】與最後那凝聚全部的點破一擊而受損嚴重,短期內再難動用劍元。內傷更是沉重到了極點,冰火之力在體內衝突肆虐,不斷破壞著剛剛由血髓丹修複的一絲生機。
油盡燈枯。
真正的油盡燈枯。
他甚至能感覺到,生命的氣息正在從這具殘破的軀殼中緩慢流逝。
牧塵跪坐在他麵前,看著他氣若遊絲的模樣,終於崩潰大哭:“小師弟!撐住啊!你不能死!你死了劍門怎麽辦?你死了誰給我哥報仇啊!”他慌亂地在自己身上摸索,卻掏不出任何有用的丹藥。
就在這時,一道陰影籠罩下來。
常昊去而複返。他看著蝦仁這副離鬼門關隻差半步的模樣,一貫粗豪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波瀾。他蹲下身,沒有再去探查蝦仁的傷勢——那已經無需探查。
他沉默了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個非金非木、刻畫著無數細密禁製的黑色盒子。盒子打開,裏麵並非丹藥,而是一小截約莫指節長短、通體焦黑、仿佛被雷火灼燒過千萬次的枯枝。枯枝毫無靈氣波動,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生機,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古老而蒼涼的氣息彌漫開來。
“這是‘涅槃枝’的殘片,”常昊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傳說中鳳凰涅槃時遺落之物,蘊含一絲不死真意。能不能吊住你這口氣,看你的命。”
他將那截焦黑的枯枝,輕輕放在了蝦仁的心口位置。
枯枝觸及皮膚的刹那,蝦仁猛地一震!一股並非溫暖、也非清涼,而是帶著一種灼燒與新生並存意味的奇異氣息,如同涓涓細流,透過皮膚,緩緩滲入他幾乎停止跳動的心髒,然後順著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這股氣息所過之處,那肆虐的冰火之力仿佛遇到了克星,躁動平息了一絲;那瀕臨枯竭的生機,如同被注入了一絲微弱的火星,雖未燎原,卻頑強地抗拒著死亡的侵蝕;甚至那破碎的神魂,也在這股蒼涼古老的氣息撫慰下,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愈合的麻癢感!
涅槃枝!竟真有如此神效!
蝦仁那幾乎渙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一點微光。他看向常昊,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常昊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他站起身,看著蝦仁心口那截毫不起眼的焦黑枯枝,眼神複雜:“這東西,我也隻剩這一小截了。小子,別浪費了。”
說完,他再次深深看了蝦仁一眼,轉身,大步離去,背影竟帶著一絲罕見的蕭索。
石崖下,隻剩下蝦仁粗重卻逐漸平穩下來的喘息,以及牧塵壓抑的啜泣。
涅槃枝的殘片在心口持續散發著那奇異的氣息,如同最堅韌的絲線,吊住了蝦仁即將斷絕的生機。雖然無法立刻修複傷勢,卻給了他寶貴的喘息之機,讓他那瀕臨崩潰的意誌,得以重新收攏。
他閉上眼,全力引導著這股“不死真意”,配合體內殘存的血髓丹藥力,對抗著死亡,修複著那千瘡百孔的肉身與神魂。
懷中的溪石,那持續的溫熱似乎也與涅槃枝的氣息產生了某種共鳴,變得愈發清晰,如同黑暗中的雙星,共同維係著他靈台不滅。
不知過了多久,當夜色籠罩演武峰時,蝦仁再次睜開了眼睛。
他還活著。
雖然傷勢依舊沉重得可怕,右臂徹底報廢,左臂短期內無法動用,內傷需漫長時日調養,但至少,那不斷流逝的生機,被強行止住了。
他低頭,看著心口那截焦黑的涅槃枝殘片,感受著其中蘊含的那絲微薄卻無比堅韌的“不死真意”,沉寂的眼底,第一次掠過一絲名為“希望”的東西。
四強……
他抬起頭,望向黑暗中那些依舊燈火通明的山峰,望向那未知的、更強的對手。
路,還未走完。
他緩緩握緊了完好的左手——雖然此刻虛弱無力。
隻要還有一口氣在,手中的劍,便不會真正折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