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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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枝的殘片緊貼心口,那縷蒼涼古老的“不死真意”如同最堅韌的蛛絲,纏繞住蝦仁即將潰散的生機,強行將他從鬼門關前拽回。然而,這並非治愈,更像是一種殘酷的維係。右臂經絡徹底壞死,暗青色的皮膚下感覺不到絲毫活力,成了一段冰冷僵硬的累贅。左臂雖因涅槃枝的氣息稍稍穩固了崩潰的態勢,但經絡千瘡百孔,稍微引動劍元便傳來寸寸斷裂般的劇痛,短期內已不堪再用。髒腑的傷勢更如一團亂麻,冰煞與血焰在其間拉鋸,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灼熱與冰寒交替的酷刑。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連抬起一根手指都需耗費莫大的力氣。精神識海雖因涅槃枝的撫慰不再持續崩壞,但那空虛與刺痛依舊如同跗骨之蛆,蠶食著他的清明。油盡燈枯,這四個字此刻形容他,再貼切不過。
牧塵守在一旁,眼睛腫得像核桃,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一絲微風就會將這盞殘燈吹滅。
夜色深沉,演武峰的喧囂因四強戰的落幕而暫時平息,但那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卻愈發濃重。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的半決賽,將是真正的龍爭虎鬥,而劍門蝦仁這個名字,已不再是黑馬,而是一塊令人忌憚、甚至恐懼的絆腳石。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微的、幾乎與夜風融為一體的腳步聲靠近。
不是牧塵,不是常昊,也不是淩霜。
蝦仁沉寂的眼眸微動,看向石崖入口的陰影處。
一個身影緩緩踱出。來人並未穿著青雲宗弟子服飾,而是一身樸素的灰色布袍,身形高瘦,麵容普通,屬於丟入人海便再難尋見的類型。但他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與平和,此刻正靜靜地看著蝦仁,目光中並無敵意,也無憐憫,隻有一種純粹的審視。
“丹霞峰,墨居。”來人自報家門,聲音溫和,如同山間清泉,“冒昧來訪,還望蝦仁師弟見諒。”
丹霞峰?以煉丹術聞名青雲宗的丹霞峰?蝦仁心中微凜,他與丹霞峰素無交集。
墨居似乎看出了他的戒備,微微一笑,笑容平和,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師弟不必緊張。我此來,並非為宗門大比,也非受人所托。”他的目光落在蝦仁心口那截焦黑的涅槃枝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訝異,隨即恢複平靜,“隻是見師弟傷勢奇特,體內冰火交織,生機湮滅與涅槃之意並存,頗為……有趣。故想來與師弟做一筆交易。”
“交易?”蝦仁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
“不錯。”墨居頷首,從袖中取出一個白玉小瓶,瓶身剔透,隱約可見內裏有一顆龍眼大小、色澤混沌、仿佛包容了世間所有顏色的丹藥在緩緩流轉。“此丹,名為‘五行蘊道丹’,並非療傷聖藥,其效在於平衡五行,梳理異種能量,滋養道基。於你體內冰火衝突、根基受損之症,或有一線生機。”
五行蘊道丹!蝦仁即便見識不多,也聽過此丹大名。據說能調和修士體內暴走的五行之力,對走火入魔、根基受損有奇效,煉製極其困難,價值連城,遠非尋常丹藥可比。
“條件。”蝦仁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問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尤其在這步步殺機的青雲宗。
墨居對他的直接似乎頗為欣賞,笑容依舊平和:“條件很簡單。我需要你……一滴心頭精血。”
心頭精血!
牧塵在一旁聽得臉色驟變,失聲道:“不行!小師弟如今這副模樣,取心頭精血無異於雪上加霜!你這是要他死!”
墨居並未動怒,隻是平靜地看著蝦仁:“我觀師弟意誌之堅,世所罕見。涅槃枝殘片雖吊住性命,卻也如同飲鴆止渴,其內蘊含的不死真意與你自身根基格格不入,久留必生禍端。五行蘊道丹可助你調和內外,穩固根基,爭取一線恢複之機。取一滴精血,雖有損元氣,但相較於道基崩毀、淪為廢人乃至身死道消,孰輕孰重,師弟自有衡量。”
他話語平和,卻字字誅心,直指蝦仁此刻最致命的隱患。涅槃枝雖好,終究是外物,其蘊含的“不死真意”與他自身修煉的《基礎劍元篇》以及金煞之氣淬體的路數截然不同,強行維係,如同在破船上打了一塊不屬於自己的補丁,隱患無窮。
蝦仁沉默著。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心口那涅槃枝殘片傳來的、與自身劍元隱隱排斥的異樣感。墨居所言非虛。
一滴心頭精血,換取平衡體內衝突、穩固道基、甚至可能修複一絲傷勢的機會。
代價巨大,但……值得。
他沒有去看焦急的牧塵,目光直視墨居那雙平靜得過分的眼睛:“如何取?”
墨居眼中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神色,翻手取出一枚三寸長短、通體晶瑩、散發著森森寒氣的玉針。“此為‘冰魄凝元針’,取血時能最大限度凍結創口,鎖住精血元氣,可將損耗降至最低。過程仍會有些痛楚,需師弟忍耐。”
蝦仁點了點頭,不再多言,緩緩閉上了眼睛,算是默許。
“小師弟!”牧塵還想阻止。
“牧塵,”蝦仁閉著眼,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退開。”
牧塵看著他那副決絕的模樣,嘴唇顫抖,最終紅著眼圈,狠狠跺了跺腳,退到了數丈之外,背過身去,不忍再看。
墨居上前一步,手中冰魄凝元針泛起幽幽藍光。他出手如電,針尖精準無比地點向蝦仁左胸心口之處!
針尖入肉的刹那,一股極致的冰寒瞬間蔓延,仿佛連靈魂都要被凍結!但與此同時,針體內部似乎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強行攫取著什麽!
“呃——!”
蝦仁身體猛地一僵,喉嚨裏發出壓抑到極致的痛哼,額頭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全身!那感覺,不像被抽取血液,更像是有一根燒紅的烙鐵,直接捅進了心髒的核心,強行剜走了一塊最本源的東西!
劇痛!遠超肉身傷勢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劇痛!
他死死咬緊牙關,齒縫間滲出鮮血,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但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聲慘嚎。
墨居眼神平靜,手法穩定。隻見那晶瑩的玉針之中,緩緩凝聚出一滴殷紅中帶著點點奇異金芒、仿佛有自身生命般緩緩搏動的血液——正是蝦仁的心頭精血!
他迅速將玉針收回,取出一個特製的玉瓶,將那滴精血小心導入其中封存。隨即,又將那瓶五行蘊道丹放在了蝦仁身前。
“交易完成。”墨居的聲音依舊平和,仿佛剛才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了一眼蝦仁那因極度痛苦而扭曲、卻依舊死死壓抑的臉龐,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神色,隨即轉身,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然消失。
石崖下,隻剩下蝦仁粗重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以及那彌漫不散的血腥氣與冰冷。
牧塵慌忙衝回來,看著蝦仁心口那一個細微卻透著死氣的針孔,以及他慘白如金紙、氣若遊絲的模樣,眼淚再次湧出:“小師弟!你怎麽樣?!”
蝦仁沒有回應,或者說,他已無力回應。抽取心頭精血帶來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比之前任何一次重傷都要來得猛烈。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仿佛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塊核心,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仿佛隨時會化風而去。
他顫抖著伸出完好的左手,抓起那瓶五行蘊道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拔開瓶塞,將那顆混沌色的丹藥倒入喉中。
丹藥入腹,並未立刻化開,而是如同一個混沌的漩渦,沉入丹田。隨即,一股溫和卻磅礴無比、包容萬象的力量,緩緩擴散開來!
這股力量,不像血髓丹那般狂暴,也不像涅槃枝那般蒼涼,它中正平和,仿佛蘊含著天地間最本源的五行至理。所過之處,那在他體內肆虐衝突的冰煞之力與血焰殘力,如同遇到了統帥,躁動漸漸平息,被這股混沌之力緩緩包容、梳理、轉化!
原本因冰火衝突而不斷惡化的傷勢,在這股力量的調和下,竟奇跡般地停止惡化!那與涅槃枝隱隱排斥的異樣感,也減弱了一絲!幹涸破裂的丹田道基,如同久旱逢甘霖,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被滋養的舒適感!
有效!這五行蘊道丹,果然神效!
雖然無法立刻修複重傷,也無法讓報廢的右臂重生,更無法補充那滴心頭精血帶來的本源虧損,但它成功地穩定住了他瀕臨崩潰的身體狀態,為他爭取到了最寶貴的——時間!
蝦仁長長地、艱難地吐出一口帶著冰碴與血腥的濁氣,那一直緊繃到極限的意誌,終於可以稍稍鬆懈一絲。
他靠在石壁上,感受著體內那緩慢卻堅定的調和之力,沉寂的眼底,那點名為“希望”的微光,似乎又亮了一分。
半決賽……
他緩緩握緊左拳,盡管虛弱無力。
隻要還活著,隻要這道基未徹底崩毀,他手中的劍,就還有再度揚起的機會!
夜色濃稠,石崖下的少年,在經曆了肉身與靈魂的雙重酷刑後,憑借著驚人的意誌與一絲運氣,再次於生死邊緣,穩住了腳跟。
前路依舊黑暗,荊棘遍布。
但他知道,自己還不能倒下。
至少,在斬盡仇敵之前,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