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沿途采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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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確,若在現代,細菌性支氣管炎算不得什麽棘手的重症。中西醫結合,推拿排痰,再加服用抗生素壓製感染,至多一周便能痊愈。
    眼前杜六郎看著凶險,不過是因一路顛沛流離、饑寒交迫、身疲失養,又缺醫少藥,才拖至這般地步。
    然而這時並無抗生素,欲求速效,必須多管齊下。中藥裏也不乏清熱消炎的良藥,如金銀花、黃芩、連翹、板藍根、蒲公英、魚腥草之類,效力都很迅猛。
    可惜眼下在這邊關塞外,不說身無分文,即便有錢,這裏四野蒼茫,前不見村後不著店,又是受押途中,還不能隨意行走,要采買這些藥材無異於癡人說夢。
    樂瑤斂眉沉思,隻能另想法子了。
    她抬眸望向遠山起伏的輪廓,腦中飛速回想:此地瞧著是幹旱、半幹旱的黃土地貌,還分布著草甸、河溝與沙地,這樣的水土看著好似貧瘠無生氣,但其實卻是很多野生藥材的原產地。
    有哪些藥材是此等地貌野生、常見、易尋,又能對應杜六郎病症的呢?她在腦中不斷回憶篩選,下意識微微直起身,極目遠眺。
    可目光投出去,卻先撞見一道高而挺拔的身影。
    咦,是那位嶽都尉。
    他騎一匹黑鬃駿馬,立於十步之外,也不知就這般瞧了多久,此刻正要撥轉馬頭離去。
    樂瑤微微一怔。
    前夜昏暗,她其實並未看清他的容貌,隻記得他有一雙異於常人、色澤淺淡的眼眸,令她印象深刻。此刻在天光朗日之下,她才真切地看清他的樣子,容長臉,高鼻深目,麥色肌膚,果然帶著鮮明的異域之風。
    周婆以為樂瑤是因貪看男子美貌而出神,又想起她是嶽都尉救回來的,忍不住小聲湊到樂瑤耳畔道:“這嶽都尉生得的確俊俏,目如鑿玉,身若鬆嶽,望之挺然有淩霄氣,真是年輕有為……可惜啊,是個胡人。”
    樂瑤聽得茫然,她不是在看這個。
    她其實是看……這嶽都尉印堂平闊、眉秀而長,在中醫的麵相學裏,這是肝血充盈之相;而且,他鼻直準豐,麵色唇色潤而有光,也能說明他氣血和調、脾腎健運。
    嗯,再看肩背,挺括如鬆,脊骨中正,顯然經絡通暢、氣機調順;腰脅勁瘦有力,四肢修長而骨肉勻停,還是個骨骼強健、肌肉紮實的好體魄。
    氣血活、陽氣足,好健康啊。
    隻不知他脫臼好了沒?其實脫臼了還是不要騎馬為好,很容易加重軟組織撕裂,還容易引發骨折。
    若拖延幾日還未處置,關節臼內瘀血凝滯、筋攣肉縮,日後想手動複位都難了。
    雖是小傷,但還是及早處理為妙。
    她瞧著瞧著,思緒莫名就歪了,還有些想開口詢問他傷勢的衝動。
    北風恰在此時卷地而起,他肩上大氅迎風鼓脹翻卷,樂瑤不過刹那遲疑,他已一抖韁繩,黑馬揚蹄,身影很快在揚起的淡淡煙塵之中遠去了。
    樂瑤有些遺憾地縮回了手指。
    嶽峙淵不知方才還有人莫名給他麵了一回相,見事態已平息,側首對親兵低語了幾句,勒轉馬頭,返回隊伍前列,抬手下令:“啟程!”
    不多時,押解的府兵開始驅散圍觀的流犯:“散了散了!都速歸伍列!”
    又對趕車的驛卒道:“速行!明日必須抵達苦水堡,延誤軍令,爾等擔待不起!”
    “是是是!”
    這驛卒方才也看住了,聞言一凜,忙在牛臀上甩了一記響鞭。
    車輪碾過礫石,吱呀作響,沉重地再度向前滾動。
    那驛卒一麵驅著車,一麵不自覺揉著自家那腫脹疼痛、腕部鼓起個鴿卵大小硬結的手腕,咂摸著嘴盤算:這小娘子一手推拿功夫端是了得,自己這手腕疼了多日,且鼓包難消,不知何時能尋個由頭,也央這樂小娘子給瞧瞧?
    其餘流犯也多有如此想頭的,樂瑤還真沒想到,自己竟憑一手現代很普遍的推拿排痰法就在眾人心中大為改觀了。
    牛車搖晃著向前,樂瑤的心思很快又係回了杜六郎身上,她既接手了病人,自然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何況杜六郎高熱未退,還遠沒有到脫險的時候。
    她再次搭上杜六郎細瘦的手腕,凝神細診。
    指下脈象雖比先前稍穩了一些,卻仍浮數帶滑,浮而細軟,熱邪未去,病勢並未好轉多少。
    不過這也和她心中預計的差不多。
    之前為安杜氏夫婦倆的心,她話說得很是堅決,但她自己也知道,杜六郎的病單靠推拿,隻救得一時之急,難除病根。
    有句話她那便宜叔父說得倒也不錯,若不能及時對症下藥,即便拖到甘州,這病情也會纏綿反複,極易拖成重症。
    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重症便代表命懸一線了。
    日頭漸漸西移,過了狹窄的扁都口,風沙愈發猛烈,目之所及,皆是交錯的沙地、礫石灘與枯黃的草地。
    天地昏蒙,一派荒涼。
    長路漫漫,人人埋頭趕路,隊伍裏又漸漸沉寂下來。
    杜六郎高燒虛弱,已在柳玉娘懷裏睡著了,他在睡夢中仍時常咳嗽,睡得很不安穩,但柳玉娘已不似先前那般急得上火了。
    因為樂瑤早已對她說過,此時發熱咳嗽,正是體內鬱積的肺熱外透之象,發出來反倒更好。
    柳玉娘心定後,又瞥見被吐得一片狼藉的車板,也有些赧然,忙喚杜彥明捧來沙土掩了,細細掃落道旁,將車板收拾幹淨。
    之後,她便抱著杜六郎緊貼著樂瑤而坐,似乎隻要樂瑤在旁邊,她就能安心了。
    杜彥明也是如此,他隨著車走,頻頻回首,幾次下來,險些被沙地上生長的各種枯枝敗草絆倒,摔個狗吃屎。
    就在他又一次被絆得踉蹌之際,樂瑤眼角瞥見一點熟悉的綠意,她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味能用且十分有效的常見藥。
    “杜郎君!”她急急喚道,“方才絆你的那叢草好像是麻黃!麻黃不會單叢出現,前頭或許還有,快采些來!”杜彥明一愣,低頭看去,慌忙拔起腳邊一株:“是這個?”
    “不是,”樂瑤連連擺手搖頭,他拔的是節節草,“麻黃多分枝,莖稈具明顯節狀突起,宛如竹節,葉片退化呈鱗片狀,遠望之,仿佛莖上無葉。此藥耐寒旱,秋深而色愈青翠,有些還會開小花、結紅果,根粗,在這黃沙地上很顯眼,杜郎君再仔細找找看。”
    流徙隊伍律令嚴苛,不得擅自停留,杜彥明隻得邊走邊找,急得額角冒汗,抓耳撓腮。
    他原本是長安城裏的膏腴子弟,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哪識得這些野草野藥?隻覺滿眼皆是枯黃褐綠,看起來個個都差不多。
    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他隻好一邊跟著隊伍走,一邊彎腰在胡亂摸索,來不及細辨,但凡見到帶綠意的植株便都連根拔起,再一股腦兒塞進撩起的衣袍下擺兜著。
    他正忙得滿頭大汗,又聽車上樂瑤指著前方一片砂石灘與草坡的交界處,吩咐道:
    “等會兒想必要經過那個小草坡,走到那兒時,杜郎君再仔細看看淺溝、路邊有沒有甘草。甘草常與蒿類、沙打旺伴生,葉片呈羽狀,秋季為黃褐色,諸藥之中,甘草為君,調和百搭,祛痰止咳、解毒抗菌、緩減炎症,效用甚廣,杜郎君務必要多多留心尋覓!”
    “……讓我想想,款冬,對,此處必有款冬!此花生在草坡、背陰較濕潤之處,花似菊而小,很好辨認。另外,應當還有生有黃果子的沙棘,沙棘耐旱抗風,果實、枝葉均可入藥,沿著沙丘走上一陣必然能瞧見,它是成片成片長的,能長成高高的灌木,隔老遠就能瞧見,一定留心啊,這些草藥恰好都能救六郎!”
    杜彥明聽傻了,完了,他記都記不住啊!
    柳玉娘一直在旁側首靜聽,見杜彥明露出茫然傻樣,頓時柳眉一豎,恨鐵不成鋼道:“呆子!還不快求人相助!”
    杜彥明方如夢初醒,趕緊央告前後相熟的流犯,叉手懇求:“各位叔伯兄弟,萬乞援手!幫我家六郎尋尋草藥,好救我兒一命!”
    周婆心善熱忱,揣著袖子,偷眼望了望旁邊騎馬押送、麵色冷硬的官兵,雖有些害怕,卻還是小聲呼喚走在後頭的老伴:“餘郎……你也仔細腳下,幫著杜家郎君留意些……”
    許多人便邊走邊尋。
    樂瑤也趴在車沿幫著搜尋。
    她真傻!穿過來後,她聽見好幾回甘州、祁連山、張掖之類的地名,起初顧著給杜六郎推拿沒細想,但方才瞥見那叢生長得格外茂盛的麻黃,她立刻就想起來了!
    此處是大唐甘州張掖,後世也有甘肅張掖啊!
    千年歲月悠悠流淌過去,王朝不再,物是人非,但土地卻依舊還是這片土地。
    若是甘肅張掖,杜六郎便有救了!
    樂瑤忍著激動,手搭涼棚,細細打量四周。
    漫地黃沙混著礫石,耐旱的針茅、芨芨草稀疏鋪成幹草草甸,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勾勒出灰褐色的山峰丘壑輪廓。
    應當沒錯,地貌也對上了。
    身為中醫,必繞不開與藥企藥商打交道,中藥與西藥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中藥天生土養,同一種藥材生長在不同產地,藥效能差異數倍。
    學醫後她便對各地藥材的最佳產區了如指掌,身為中醫人,又怎會沒聽過“甘張”大名呢!
    甘肅不僅有拉麵,還有“西部藥都”之美譽,自古以來便是河西地區有名的藥源之地,不僅種植藥材曆史悠久、規模大,有明確記載的野生藥材品類更是高達千種。
    張掖所出鹿茸、麝香、甘草、枸杞、當歸、板藍根、麻黃都極為有名,且品質極佳,其中,河西一帶產出的麻黃所含生物堿遠勝南方產區,前世,她老師的診所要進麻黃,從來隻要甘肅或山西產出“西麻黃”。
    更巧的是,眼下正是采麻黃的最佳時令。
    素來就有“秋采麻黃,質堅效強”的說法,秋季天氣轉涼,地氣收斂,麻黃地上莖部養分積聚最為充沛,生物堿含量達至一年最高峰,此時采收的麻黃藥效也更佳。
    麻黃不僅有很強的發汗退熱功效,還能宣暢肺氣、平喘止咳,善治肺氣壅遏所致的咳嗽氣喘,無論是風寒束肺、痰飲阻肺,還是肺熱咳喘,均可應用。
    同時,它還有個至關重要的藥效:抗炎、抗菌!
    除了麻黃,她剛剛提到的那幾味中草藥也是張掖曆史上便廣有分布、易於辨識采收的良藥,藥性功效又合杜六郎的症候,所以,她才會急忙開口讓杜彥明沿路采回來。
    如果真能采到這些草藥,就算是沒有炮製過的生藥,用起來藥效沒那麽好,但用土法簡單處理後,配合其他療法,想來也能勉強應付。
    杜六郎體重輕、年紀小,用藥量本來也要仔細斟酌。
    杜彥明並幾個熱心流犯,一路彎腰采藥,很快便走了大半日,衣袍裏都兜滿了各類其貌不揚、沾泥帶土的綠草黃根。
    這半日,沿途府兵雖不時厲聲催促快行,卻並未嚴令禁止他們沿途采草。
    “唉……這已算是開恩了,先前那解頭張五當值時,見人走得慢些便揮鞭抽打,哪會管你是病是老?”
    周婆憶起那張五凶神惡煞的模樣,實在心有餘悸,掰了半塊能噎死人的粗饢餅遞給樂瑤,還小聲道,“這是昨日嶽都尉命驛卒給大夥兒烙的餅,你身子還虛,先吃點墊墊肚子。”
    樂瑤倚在車板旁,風裹著沙粒刮過,卷起她兩鬢散亂的發絲,撲得臉頰發疼,她抬眼看向周婆。
    她原本應是很富態的人,如今驟然忍饑挨餓瘦得皮肉鬆弛、皺紋橫生,看著老了許多,但她卻仍麵帶笑容,對樂瑤也是殷殷相顧。
    流放途中口糧短缺,在樂小娘子的記憶裏,兩日放糧一回也是常事,有時一日僅有一塊餅,餓得頭昏眼花也不敢停下,因為一旦倒下了,或許便再也站不起來了。
    這一路,能走過來是很難很難的。
    昨日額外分餅時,樂瑤還昏著,便是有人私藏了她那份,她也無從知曉。
    但周婆卻沒有,還主動為她分餅。
    樂瑤心下酸脹,怔怔望著周婆沒動彈,她溫和一笑,隻把餅硬塞到樂瑤手裏。
    “吃罷,我雖不懂醫術,但也知曉,吃飽了,身子才好得快。”
    樂瑤低頭看了看餅,餅麵粗糙得能摸到麥麩的顆粒,邊緣硬得掰都掰不下來,湊到鼻尖聞,隻有淡淡的麥香和塵土味,更別奢望鹽味了。
    半晌,她用力下嘴啃了一口。
    可真難吃啊,又粗又硬,幾乎沒有一點滋味,第一口差點沒把她牙磕下來,但她還是努力咀嚼著,幹澀的餅渣剌得喉嚨發緊,她也沒停下,等口中分泌的唾液將麥餅漸漸化軟,便用力吞了下去。
    以前,她還嫌棄媽媽燒飯手藝不行,烙的雞蛋餅不好吃,如今想吃也吃不著了。
    樂瑤莫名有些想哭,她埋頭大口大口啃著餅,察覺似乎有淚要掉下來 ,又趕忙扭過頭去,假裝看風景。
    烈風黃沙,遠處的祁連山隱在昏黃裏,唯有常年覆雪的尖頂破雲而出。
    風起時,萬山低語。
    雲過時,天地勾連。
    是啊,思來想去又能如何。
    過往的思念、今日的彷徨,在此刻都抵不過好好活著。
    在這個世界,她能做的也很簡單。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