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打斷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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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中年人肩挎藤編醫箱,一張圓臉,約莫三十幾歲,姓陸名鴻元,正是從苦水堡連夜趕來的醫工,他一聽這話也急了:“李大人明鑒,小人適才隻給嶽都尉把了脈、以烈酒清洗了傷處,什麽都還沒做,實在不幹小人的事啊!”
李華駿聞言更是焦急。
他私自將樂瑤請來,是方才見她為杜六郎以砭石退熱,本事不俗,正好苦水堡的醫工也到了,便將她帶過來一並參詳,也算多一重保障,其實沒打算真用上她,誰知這苦水堡的醫工來了連手也不敢動。
他隻得揪住陸鴻元拉到一旁細問:“嶽都尉這腿究竟如何了,你快說來!”
“這……這……”
“吞吞吐吐作甚!”
“李大人,那小人便直言不諱了……”
這邊,樂瑤剛入帳中,便覺暖意襲人,一身寒意盡數消退,手腳都回暖了許多。李華駿正與個大夫模樣的人在角落裏低聲說話,似乎顧不上她。
她不緊不慢地環顧了一圈。
這氈帳內,地上先鋪了張葦席,席上再鋪了條羊皮氈,氈上還不厭其煩地加鋪了一床繡花開牡丹紋的錦被,左側一張矮幾,上頭隨意擺了幾卷舊書。
似乎還熏了香,樂瑤除了聞到股黃酒味,竟然還聞到原身記憶裏長安城近年很是盛行的牡丹香。
她不知這氈帳是李華駿的手筆,心裏還納罕,那個嶽都尉瞧著身如猛虎,竟然蓋的是花開牡丹的被,還熏牡丹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心裏腹誹了一番,樂瑤眯著眼在帳子裏尋了半天,才在氈帳最角落,找到了她那頗具反差萌的救命恩人。
嶽峙淵半隱在黑暗裏,垂眸蹙眉,似正忍著疼。
他半倚在憑幾旁,為便於看診,他已卸去盔甲,隻穿一身鬆垮的灰褐色中衣,一條腿屈著,另一傷腿的褲管卷到膝蓋處,正有些別扭地抻直著。
僅是這般坐著,他那極魁偉的身形還是格外有壓迫感。
那頭,李華駿卻被怎麽也不敢動手的陸鴻元氣得不輕,兩人聲音漸漸大了起來,連樂瑤都聽見那大夫連連解釋:“李大人,小人不敢撒謊,都尉這傷實在耽擱太久,真不是小人推脫不治,而是已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
“胡說八道,這點小傷怎就不能治?”
“李大人,這已不是小傷了……”
聽著爭吵,樂瑤走近了一步,沉默觀察著嶽峙淵。
帳內光線暗,他又曬得黑,實在很難通過麵色分辨傷情,但她還是察覺到他呼吸短促,額頭、臉頰乃至耳廓都隱隱發紅,應當是發熱了,顯然溫度還不低,神智看著都燒得有些飄忽了。
他真的……太能忍痛了。
已難受到這等地步,還能忍著劇痛一聲不吭,還能強撐著坐起,仿佛那條已關節錯位、腫得難以動彈的腿腳不是他的似的。
因樂瑤悄然靠近,他忽然警覺,猛地抬起燒得發紅的眼,認出她是誰後,那臉上才出現了一些詫異。
看來這位李判司是自作主張將她帶來的?
樂瑤待醫患向來柔和,與他四目相對,便先笑了笑,伸手指了指旁邊:“是那位李判司請我過來為都尉醫治的。”之後,又想起此時的禮節,略屈了屈膝蓋。
隨即,她便迫不及待地蹲下來,挽起袖子,準備仔細看他的腳踝。
他已有發熱症狀,應當是感染了。
誰知,她這一動作,卻令因發熱而遲鈍的嶽峙淵突然如被針紮了般,原本抻直的腿都不顧疼痛地往裏一縮。
樂瑤一愣,抬眼道:“你……哎……”
怎麽一個外傷還諱疾忌醫了?
嶽峙淵沒應她,反將褲管往下一蓋,聲音嘶啞地質問李華駿:“你怎敢不顧軍令,擅自將流犯單獨帶出來?”
李華駿忙走過來,將杜六郎之事說了:“都尉莫氣,我這也是謹慎起見,若苦水堡無醫術精明的良醫,有這小娘子在,也多一分把握。”
嶽峙淵此時已燒得有些頭昏耳鳴,神智也遲鈍,聽見杜六郎轉危為安,他不免有些動容,訝異地扭頭去看樂瑤。
沒想到她真的靠未經炮製的生藥、令人難以置信的外治之法,將那孩子救回來了。
李華駿見他神色鬆動,心底暗鬆一口氣,更為氣惱地一指陸鴻元,道,“您看,我料想的沒錯,此人庸才耳!竟連脫臼都不敢治!”
陸鴻元被人當麵指著說庸醫,明知不該與這些官吏頂嘴,但還是忍不住苦著臉為自己辯解:“若是剛脫臼,小人也有把握複位,可都尉已拖了三日,且還日日騎馬奔波,骨節錯位嚴重,還與筋肉錯長在了一起,才會引得發熱高腫,這已非尋常正骨手法可醫了!即便上官博士在此,小人也是此話……事已至此,恐怕隻能明日去請上官博士來醫治了。”
“都尉發熱未退、腿腫難行,如何還能再等明日!且上官博士遠在張掖,怎生延請?大營裏多少斷腿折臂者都能接續,怎麽你不能?”
“這不一樣……”
陸鴻元弱弱爭辯,卻惹得李華駿臉色一寒。
眼看要醫鬧了似的,樂瑤忙道:“我能治,我能治,交給我吧。”
她心裏清楚,這大夫說得是實話,大半夜的,沒必要這麽為難人家。
“你能治?”李華駿與陸鴻元異口同聲道,隻不過李華駿語氣中滿是驚喜,陸鴻元卻是滿臉疑惑。
李華駿忙過來問:“小娘子打算如何施治?”
他平日並非不講理之人,但嶽峙淵的傷勢已刻不容緩,在這大漠戈壁之中更是別無選擇,但這醫工卻如那樂懷仁一般,見了難治之症便畏縮起來,他才不得不故作蠻橫,以言相逼,後來卻是真生了滿肚子的氣。
萬幸,還有一個指望。
若不是親眼見樂瑤用砭石成功退了杜六郎的高熱,李華駿也絕不會信她,但他正好目睹了全程,對這生得瘦小柔弱的小女娘,也生出了幾分別樣的信任與期望。
樂瑤瞥了眼倚在憑幾上、神智愈發昏沉的嶽峙淵,又看了眼假作不在意、卻用餘光偷瞄她的陸鴻元,道:“我得先看看這位大夫帶了什麽藥來。”
李華駿立刻轉頭使了個眼色。
“還不快拿過來。”
陸鴻元隻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醫箱拎了過來,小聲嘀咕道:“大人既已請得良醫,又何必連夜召小人趕來呢?”
害他趕了四十裏的路,吃了一個時辰的沙子,臉都差點被風吹成麵癱了,結果還因治不了挨了好一頓數落。
苦矣!
陸鴻元想著想著都要哭了。
他隻是個民間草醫,原本在甘州城中一小醫館坐堂,後來那醫館賣假藥,他生怕吃死了人連累吃官司,便辭了那營生。
又聽聞甘州以西的諸多烽燧戍堡的大營招醫工,俸祿豐厚,他才來苦水堡討生計,如今專為邊軍裏的普通士卒治些小病小痛,已有兩年多了。
他雖醫術平平,但此地偏遠人稀,除了那些遠在甘州或張掖大營、專為官吏看病的醫官博士,便數他醫術最精明了。
苦水堡醫工坊其實還有另外兩名大夫,但那兩人都是半路出家,一個是遊方的野和尚,常靠念經燒香喝符水治病;一個是家道中落的藥商,治病還要現翻書,這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是別提了。
平心而論,他已是苦水堡難得正常的大夫了。正是聽聞傷的是都尉,吃罪不得,他才忍著困意從床榻上起來,否則他還不來呢!
如此辛勞,卻還被這不體恤的文吏嫌棄醫術不精,陸鴻元心中十分委屈,更對眼前這蓬頭垢麵的女流犯存了一萬分的懷疑。
衣裙破破爛爛,披頭散發,臉上還帶傷。
這樣形如乞兒之人……真會治病?
而且,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女子……
陸鴻元極不高興地把藥箱擱在矮幾上,睨了樂瑤一眼,有些不舍得地打開了:“小人可將苦水堡頂好的金創好藥都帶來了,您看,小人真是一心想治好都尉的傷的。”
樂瑤興奮地舉燈一照,立刻跟掉進米缸的老鼠似的:
“你竟帶了九針!太好了,能針灸了!這幾瓶是什麽?地黃通絡油、生肌散、止血散、龍骨散也有,哇,還有連翹敗毒丸,這個藥正骨後可否贈我幾顆?嗯?這邊還有延胡索、桃仁、乳香、沒藥、當歸……嗯,都是活血散瘀、止痛消腫的好藥,帶得好!這頭是……金銀花、川芎、獨活、秦艽……咦,夾層裏是什麽?哦是紗布和夾板,夠了夠了,這位大夫您貴姓?難為您大半夜還能想得這般周全,真是心細。”
陸鴻元見她兩眼放綠光,即便被結結實實地誇了一句,也一點都不高興,反倒心生警惕,默默用手指勾著藥箱的背帶,把箱子往自己這頭挪了挪。
這小娘子好生古怪。
嶽都尉和李判司都是張掖乃至甘州遠近聞名的俊郎君,多少邊關女子傾慕,她卻對二人的容貌視若無睹,連對他們官身的恭謹敬畏也沒有,反倒是見了他的藥箱如獲至寶,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她不會要搶他的藥吧?
李華駿湊過來:“如何?能醫治了嗎?”
樂瑤道:“有藥有針,治是沒問題的,就是……”
她轉頭望向不知何時也抬眼靜靜看著她的嶽峙淵,直言問道:“嶽都尉,你是否也因我是女子,心中鄙薄,才不願由我醫治?”
嶽峙淵怔了怔,下意識搖頭。
“那您可是嫌我年少,怕我醫術淺薄,治壞了你的腿?還是嫌我身份微賤,故而避之不及?”
樂瑤舉著油燈往前一步,手中那團昏黃的燈火終於照亮了他的麵龐。
古銅色的皮膚將他的五官襯得極深邃,也模糊了他的年齡,樂瑤這般近距離地端詳他,才發現他其實很年輕,隻是他總是斂眉含威、不苟言笑,才顯得老成。
此時細看,他應當不比那李華駿大多少。
樂瑤凝視著他,嶽峙淵也不躲不閃,燒得微微發紅的雙眼直直對上了她,聲音低沉:“你方才說的那些,我未想過。”
的確如此,嶽峙淵是胡漢混血,其實未受過多少中原教化。
他阿母是羯人,阿耶卻不知是誰……或許是途徑草原的漢人商賈,又或是不慎迷途失路的大唐士卒,也可能隻是某個普普通通、牧馬而生的邊關小民而已。
總之,他的阿耶應當是阿母在草原上隨手撿來的男人,與之春風一度後,便有了他。
之後那人走了,阿母連他的名姓也沒問。
“有什麽好問的?我隻是看他長得俊罷了,這等事兒原也不要緊。”幼時,阿母提及他的阿耶,便總是這般漫不經心的語氣。
羯人是母係部族,部族中沒有單於,隻有“納伊喀”,漢譯便是女王之意。幼時,羯族夾在吐蕃、鮮卑、西羌等胡部之間,戰事頻繁,部族之中不分男女,但凡壯年皆要披甲上陣,一直戰到最後一人。[1]
當時,草原上有條不成文的鐵律:不得屠殺不及馬腹高的孩子,當羯部被西羌和吐蕃瓜分吞並後,還沒馬腿高的嶽峙淵便被他們丟棄在有狼群出沒的荒原,但他命硬,竟被巡邊的大唐安西軍撿了回來。
從此,他被唐軍撫養長大。
即便在大唐,邊關軍鎮與長安、洛陽那等大邑也不同,常有男人在陣前戰死,女人頂上的時候,所以,嶽峙淵並不輕視女子。
聽他如此表態,樂瑤便點點頭:“好,既然如此,嶽都尉隻管將我當成李大人請來的醫者便是,醫者隻管救人,不分男女,你更不必有所忌諱了,另外……”頓了頓,她突然沒頭沒尾地問:“嶽都尉……你想來是不大怕疼的吧?”
嶽峙淵越燒越厲害,神思遲緩,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的李華駿倒聽出了不對勁,蹙眉問道:“……你要做什麽?”
“沒什麽,我要打斷他的腿。”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