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掰腿我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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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沒什麽?
不僅李華駿和陸鴻元驚呆了,連被燒得處在意識模糊邊緣的嶽峙淵也驚呆了。
怎的一言不合,便從治腿變成要斷腿?
李華駿忍不住提醒道:“樂小娘子,我是請你來為都尉正骨的,不是……”
“你們誤會了,我說的打斷,不是真要將腿骨打斷,方才這位大夫不是說得很清楚麽?嶽都尉腳踝脫臼日久,關節錯位,筋腱黏連,已非尋常手法可複位。唯有將長歪的關節與筋肉相連之處沿關節縫隙重新掰斷,再次複位續接,才是創傷最小、見效最快的法子。”
樂瑤很平淡地說著令人膽寒的話,她甚至怕在場的人聽不懂似的,還邊說邊隔空比劃了一下,兩隻手在虛空中一握,好似真的握住了誰的腳踝似的,再往膝蓋上狠狠一壓,並貼心安慰道,“放心,我用的都是巧勁兒,很快的,保準一下就能掰斷。”
李華駿嚇得咽了咽唾沫。
她這話說得,難道曾經還有人一下掰不斷,還要掰第二回的不成?
聽著他都覺得腳踝疼了。
他頓時不敢擅作主張,不由得與一旁的陸鴻元對視一眼,忽然就理解了他方才為何推脫猶豫不肯治了。
李華駿思忖片刻,終究轉身請示道:“都尉意下如何?”
畢竟是他的腿,還須他自己定奪。
嶽峙淵沉默了片刻,開口問:“若打斷重接,需多少日方可騎馬?”
樂瑤想了想:“這雖不算什麽大傷,但接續之後,也需上夾板固定,定期換藥。若配合醫治,快則二十八日,慢則四十餘日便能恢複如常。若不遵從醫囑……”她抬眼看他,語氣認真且嚴肅,“都尉恐怕此生都與馬背無緣了。”
嶽峙淵默然不語。
阿屈勒雖明日便到,但李司馬若決意要反擊吐蕃,定會做萬全準備。
戰事不是兒戲,不論大戰小戰,都要先征調糧草、掘壕築牆,觀天象、測風雨,再借驛傳,甘州沿線諸烽燧戍堡,探聽諸胡族動向,才可謀而後動。
這般估算下來,起兵最快也得二十來日,他的傷,或許也就好了。
若再拖延下去……莫說此戰無望,隻怕日後也再難馳騁沙場。
這或許便是劉胡子使這等陰損手段的緣故,計謀雖粗糙老套,但卻管用,從設計讓他墮馬再到催他啟程,連他倔強的性子也算進去了。
劉胡子從一開始,就沒想讓他回去。
嶽峙淵心底鬱沉,草原上的部族一向是誰搶的牛羊多、誰力氣大,便能稱王,但中原人卻總是喜歡這樣算來算去,嶽峙淵即便是在大唐長大,還是沒能習慣。
但他偏要回去。
那個將他撿回來撫養他長大的人曾對他說過:“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不論遇到什麽事,你都要守本心持正行,即便麵對卑劣之徒,也不可屈節從之。”
嶽峙淵小時聽不懂,現下也不太懂。
但他隱約明白他現在做的,沒有違背這句話,就行了。
至於疼不疼,他自小便在軍中打熬,比這更重的傷也受過,何懼於此?
忍過去,疼到極致,麻木了,也就不痛了。
心已定,嶽峙淵再無顧慮,點點頭:“好,那便有勞樂小娘子了。”
樂瑤見他答應,也不再多言,兩手交叉,轉了轉腕子,便扭頭對不知何時縮到角落的陸鴻元道:“這位大夫貴姓?能否請你取來陶碗兩隻、烈酒一壇、夾板三塊、麻布五尺、銀針一盒;另再備艾草、當歸、紅花、乳香這四味藥來。”
“免貴姓陸……”
陸鴻元自然是不情願受這樣一個女流犯差遣的,但又不敢怠慢,隻好黑著臉把這小娘子要的那些都備齊,又依次遞了過去。
“多謝,麻煩你了陸大夫。”樂瑤接過來,還習慣性朝他微微一笑。
伸手不打笑臉人,陸鴻元被這小娘子溫和有禮的態度弄得不上不下的,嘴唇動了動,終是沒說出什麽話來,隻是悶頭回身接著備藥。
樂瑤壓根沒留意陸鴻元神色變化,她已經興奮起來了!
迅速用酒淋過陶碗,又跟李華駿借了火石,點燃艾草熏烤了銀針,便撚著針試了試手感,對嶽峙淵道:“請都尉先側躺下來,我要先用針為您退熱止疼,以免正骨時疼極而暈厥。”
嶽峙淵頷首,依言躺下。
李華駿則有些好奇地在旁探頭探腦,心裏甚至在想,為何不讓暈呐?
這般疼,暈了豈不是更省事些?
樂瑤用酒洗幹淨了手,一手捏著數枚粗細不同的銀針,先對準了嶽峙淵的大椎穴快速刺入,撚轉針柄,促使銀針深入,繼而又在曲池、合穀二穴各施一針;這幾針是退熱的,接著她又刺了足三裏穴與合穀穴,這兩處可止下肢疼痛、神經痛。
李華駿看得清楚,隻覺她運指如飛,輕靈迅捷,其餘的便看不懂了,倒是陸鴻元離得遠些,卻看得心驚,這小娘子行針手法好生老練,不僅快還準,每個穴位都紮得分毫不差,看著手法……非但遠勝於他,隻怕比甘州軍藥院的許多大夫都要利落!
她還真沒騙人,是有真功夫的!
陸鴻元不禁被其吸引,怔怔地向前了幾步,想看得更清楚。
轉眼間,嶽峙淵身上手上腿上便已紮了數針,樂瑤略等了等,估摸著有半柱香了,很自然地將自己的手搭在對方的額頭上試了試。
嶽峙淵的額頭已滲出細汗,高熱退了幾分,呼吸也平穩了些,但仍未完全退燒。
她便又立刻在他風市、委中二穴加刺兩針,靜候片刻,再次抬手試他額溫。
經過針灸,嶽峙淵此時已清醒多了,身子也幾不可察地一僵。
他背對著樂瑤側臥,麵朝帳壁,雖然無人能看見他神情,但他仍覺有些不自在。
她的手指細長而瘦,落在他額上時卻很輕柔溫暖,她紮針也不那麽疼,應當是紮得格外準的緣故,每次針撚進去時都格外酸脹,片刻後,被紮的穴位還會微微發熱。
與以往營裏其他大夫診療時完全不同。
此刻,他好似連腳踝上的劇痛也減輕了不少。
果真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嶽峙淵先前聽李華駿誇樂小娘子醫治杜六郎時如何高明,雖也十分驚奇,但卻沒有此刻感受得那般真切。
她的醫術果真有些神奇,見效極快。
“差不多了,嶽都尉,我現在刺您腳踝關節上二寸之處,你可有感覺?痛嗎?”
針灸時,還有一種穴位名叫“阿是穴”,此穴無固定位置,通常下針在疼痛部位或其附近 “按壓痛點”,深刺阿是穴,用以阻斷疼痛的神經連接,也能有效止疼。
果然一刺下去,嶽峙淵便一愣。
“有知覺,但不疼。”他搖搖頭,此刻他隻覺渾身微熱、緊繃酸脹,再過了一會兒,那些源自腳踝的痛意,似乎被這些銀針阻斷了一般,已察覺不到了。
不,不僅察覺不到疼痛,連脫臼的那隻腳踝都跟蹲久了發麻似的,漸漸的連腳的存在都察覺不到了。
“好,那我開始了。”
樂瑤雖然這麽說,卻並未立即動手,隻一邊在他傷處四周輕輕按壓,一邊格外溫柔地說道,“都尉再放鬆些,如今我雖已為您止了疼,但一會兒正骨時必然還是會疼的,嶽都尉要一定忍住,不要動。”
嶽峙淵嚴肅頷首,手默默攥成了拳,預備即將到來的劇痛。
但樂瑤卻還是沒動手,繼續溫聲說道:“對了,我還未向都尉道謝呢。方才李判司來尋我,我心中很歡喜。都尉或許未將前夜之事放在心上,我卻不能忘了都尉的救命之恩,多謝都尉的善心、麥餅與牛車……”
她的聲音不算多麽柔細婉轉,但她的語調卻特別舒緩,字字句句從容有度,令人不知不覺便沉浸其中。
李華駿與陸鴻元也被她的話吸引,莫名便走神了。
嶽峙淵也是如此,聽著聽著,他下意識便放鬆了下來,正想對她說那些事不必掛心,他做這些不過憑心而行,並非圖報……
但這念頭剛在腦海中劃過,他的意識便被一陣迅猛襲來的劇痛擊穿,如被刀劍猛地捅進胸膛一般,疼得他腦中眼前都一片空白。
伴隨著響亮的“哢”的一聲,他隻覺腳踝被人猛力向外旋翻擰斷,尚未回神,又被人同時向內按壓,又是“哢哢”兩聲,原本歪斜脫臼的踝骨又回到了原位。
嶽峙淵猝不及防,霎時疼得冷汗涔涔,他緊咬牙關,額上青筋暴起,眼前已不再發白,而是密密麻麻瞞漫上黑暗,但他終究撐住了,緊緊攥著發顫的拳頭,記得這小娘子的話,沒有胡亂掙紮,也未哼出一聲。
“好了。”樂瑤抹了一把汗。
這嶽都尉果然很健康,骨頭好硬,掰起來真費力。
取來夾板貼合腳踝兩側與足底,以粗麻布層層纏繞,包紮時還不時探頭詢問嶽峙淵:“綁的鬆緊可還合適?若太鬆、太緊或何處不適,定要告知我。”
已痛到麻木,嶽峙淵勉強點了點頭,沒說話。
纏好,她伸手探入夾板裏,剛好能塞進去一指,順手又便掏出了那條皮繩,將麻布徹底捆紮牢固。
這也算物歸原主、物盡其用了。
樂瑤滿意道:“如此便好,既可固定,又不礙血脈流通。我一會兒再開個消腫止痛、活血化瘀的方子……嗯?二位這般看著我作甚?”
李華駿和陸鴻元都半張著嘴。
看傻了。
這樂小娘子方才正輕聲細語說著話呢,誰知,下一刻她便毫無征兆地下了狠手!且她正骨手法實在凶悍,掰腿時整張臉都猙獰了!
一下就把嶽都尉的腿掰斷了!
更教他們吃驚的是,她現下說話轉眼又恢複成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仿佛方才那般輕聲細語哄人又哢哢掰斷腿骨的人根本不是她。
樂瑤固定好嶽峙淵的腳踝,起身開好方子後又與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便起身來準備告辭,回過身來,才發現李華駿與陸鴻元還是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
她知道他們在驚訝什麽,忍不住一笑。
若此時她是男子,他們或許便不會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了。
這算啥,樂瑤默默在心中想。
前世,她與眾師兄隨老師下鄉義診,聽說看病不要錢,十裏八鄉連人帶貓狗牛羊雞鴨鵝,隻要有點毛病的活物都來了,那會兒樂瑤最多一日能掰了十二條腿、十五隻手臂呢。
老師也說,她做事兒利索,可比她那些沒用的師兄們強多了。
此時的男人們啊,隻是少見有女子如男子那般行醫,才大驚小怪。
所以,她更要如此走下去。
女子自然也能懸壺濟世、扶傷救危。
何讓須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