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感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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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潮聲猶在耳畔,那鹹濕而自由的氣息仿佛還縈繞在鼻尖,馬車卻已載著各懷心事的兩人,再次駛上了南下的官道,將那片蔚藍的夢境留在了身後。
車廂內的氣氛,與離開海邊前已然不同。
一種無形的、細膩而敏感的張力彌漫在空氣中。金海不再像之前那樣刻意避開目光,偶爾會不由自主地看向蘇清音,而每當他的視線掠過她線條優美的側臉、低垂的眼睫,或是那雙放在膝上、纖長如玉的手指時,心跳便會漏掉一拍,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昨夜那溫香軟玉在懷的觸感,以及那拂在頸側的、帶著她特有清香的細微呼吸。
蘇清音也比往日更加沉默。她大多時候依舊望著窗外,但眼神卻不再完全是審慎的觀察與思考,時而會顯得有些飄忽,仿佛心神還停留在那海浪輕撫的夜晚。她的坐姿依舊端莊,但細微處卻少了幾分緊繃,多了些許難以言喻的柔婉。當金海的目光投來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視線的溫度,白皙的耳垂會不易察覺地微微泛紅,卻並不避開,隻是將那本就挺直的脊背,繃得更直了些。
兩人之間的交談變得少了,但每一次眼神的偶然交匯,每一次因馬車顛簸而輕微的肢體觸碰,都仿佛帶著無形的電流,在靜謐的車廂內激起一圈圈曖昧的漣漪。
福伯依舊沉默地駕著車,仿佛對車廂內湧動的暗流毫無所覺。
中午在一處路邊的食肆打尖,金海下意識地先為蘇清音拉開凳子,遞過擦拭好的碗筷。蘇清音微微一怔,隨即低聲道了聲“謝謝”,聲音輕軟。用飯時,金海見她多夾了兩口那盤清炒筍尖,便默默地將那盤菜挪得離她更近了些。蘇清音抬眸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隻是唇角那極淡的弧度,似乎柔和了些許。
這些細微的改變,自然而然地發生著,如同春雨潤物,無聲無息,卻讓兩人之間那層無形的隔膜,悄然消融了許多。他們之間,不再僅僅是東家與謀士,更像是一對……心意初通、卻尚未挑明的戀人,一舉一動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與難以掩飾的關切。
旅途不再枯燥,反而因了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變得充滿了某種隱秘的甜意。
旅途也不再漫長!這感覺真好!
書說簡短,一路無甚大事。馬車穿過逐漸呈現典型江南風貌的城鎮水鄉,小橋流水,白牆黛瓦,吳儂軟語漸漸取代了北地的官話。越是靠近蘇州,蘇清音表麵上越是平靜,但金海卻能敏銳地感覺到,她隱藏在袖中的手,偶爾會悄然握緊,望向窗外的眼神,也重新凝聚起那種深沉的、混合著追憶與痛楚的複雜情緒。
他知道,故鄉已在眼前,而那被血與火染紅的過往,也即將再次直麵。
這一日,午後時分,馬車終於緩緩駛入了蘇州城。
蘇州,不愧是人間天堂。河道縱橫,舟楫往來如梭,街道兩旁店鋪林立,人流如織,叫賣聲、絲竹聲、笑語聲不絕於耳,一派繁華旖旎景象。空氣中彌漫著桂花糕的甜香、絲綢鋪的熏香,還有那水汽氤氳的獨特氣息。
然而,這滿城的軟紅香土,卻未能驅散蘇清音眉宇間那愈加深沉的陰霾。她指引著福伯,馬車並未在繁華的主街停留,而是穿行過幾條相對幽靜的巷弄,最終在一處高牆大院前緩緩停下。
“到了。”蘇清音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金海隨著她的目光望去,心頭猛地一沉。
眼前是一座占地極廣的府邸,可以想見昔日的煊赫與氣派。高大的門樓依舊屹立,飛簷鬥拱,雕梁畫棟,依稀可見當年的精工細作。門前的石獅子威猛肅穆,隻是身上落滿了灰塵,爪牙間纏繞著蛛網。
然而,那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此刻卻被縱橫交叉的、蓋著官府大印的泛黃封條死死封住!封條曆經風雨,邊緣已經卷曲破損,但上麵那觸目驚心的“查封”字樣,依舊如同烙印般,昭示著此地主人的悲慘命運。門楣之上,原本懸掛匾額的地方,如今隻留下幾枚空蕩蕩的、鏽跡斑斑的釘頭,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了姓名。
圍牆之內,探出幾株高大的喬木,枝葉依舊蒼翠,卻透著一股無人打理的荒蕪氣息。偶有鳥雀從牆頭飛起,更反襯出這深宅大院的死寂。
這裏,便是曾經富可敵國、名動江南的蘇家府邸。如今,卻隻剩下一座被時光和權勢遺忘的、貼滿恥辱標記的空殼。
陽光暖暖地照在斑駁的牆壁和冰冷的封條上,卻帶不來絲毫暖意,反而有種刺目的諷刺感。周圍的巷弄很安靜,偶爾有行人路過,也是步履匆匆,目光不敢在這被封的府門前過多停留,仿佛這裏縈繞著不祥的詛咒。
蘇清音靜靜地坐在車廂內,透過車窗望著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令人心慌。但金海卻能看到,她放在膝上的雙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她那清澈的眸子裏,倒映著那刺眼的封條,深邃如同古井,所有的悲痛、仇恨、屈辱,都被她強行壓抑在那看似平靜的水麵之下,翻湧成無聲的驚濤駭浪。
金海心中一陣刺痛,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冰涼顫抖的手,給予一絲安慰和力量。但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她的瞬間,他又猶豫了,最終隻是輕輕覆蓋在她的手背上,低聲道:“清音……”
蘇清音身體微微一顫,卻沒有掙脫。她依舊望著那座府邸,良久,才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當她再次睜開時,眸中已恢複了慣有的冷靜,隻是那冷靜之下,是凍結的寒冰。
“我們走吧。”她收回目光,聲音恢複了清冷,卻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晚上……我們再過來。”
福伯聞言,默默調轉馬頭,馬車緩緩駛離了這處承載著無數榮耀與噩夢的故地。
金海看著蘇清音強自鎮定的側臉,心中充滿了憐惜與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他握緊了拳,暗自發誓,無論她今晚要做什麽,要麵對什麽,他都會陪在她身邊,護她周全。
蘇州的繁華,在他們身後依舊喧囂,但他們此刻的心,卻已沉入了那被封印的、黑暗的過往之中。
夜晚,即將來臨。而那被塵封的蘇府,又將揭開怎樣的秘密?
好的,這是對上一章結尾的擴展,聚焦於夜幕降臨前的等待與兩人間愈發深厚的情感聯結。
馬車駛離那條幽靜的巷弄,重新匯入蘇州城傍晚的喧囂。絲竹管弦之聲漸起,酒樓茶肆的燈籠次第點亮,將河道與街巷渲染得流光溢彩,暖風送來食物與脂粉的混合香氣,這座古城正展現出它夜晚獨有的、慵懶而迷人的生命力。
然而,車廂內的兩人卻仿佛與這片繁華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蘇清音靠在軟墊上,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呼吸輕淺得幾乎聽不見。她沒有再流淚,但那蒼白的臉色和緊抿的唇線,無不昭示著她內心正承受著何等巨大的煎熬。故宅前的驚鴻一瞥,如同一把生鏽的鈍刀,再次剖開了她看似愈合的傷疤,露出底下血淋淋的過往。
金海沒有打擾她,隻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她微微顫抖的眼睫上,心中充滿了無以名狀的疼惜。他知道,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他能做的,唯有陪伴,以及在她需要的時候,成為她可以依靠的力量。
福伯駕著車,在城中繞行片刻,最終停在了一間位於相對僻靜河道旁、看起來並不起眼,但內部頗為潔淨雅致的客棧前。這家客棧並非蘇州最豪華的,但勝在環境清幽,客人不多,且後門臨河,船隻往來便利,易於隱匿行蹤——這顯然是蘇清音早已計劃好的落腳點。
要了一間上房,依舊是兩人同住。客棧夥計見他們“夫妻”二人氣質不凡,雖行李簡單,也不敢怠慢,引他們上了二樓一間臨水的房間。
房間布置得頗具江南風情,窗欞雕花,窗外便是潺潺流水,偶爾有烏篷船欸乃劃過,船娘的吳歌小調婉轉傳來。但此刻,兩人都無心欣賞這窗外的詩情畫意。
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麵的聲響,房間內陷入一種壓抑的寂靜。
蘇清音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對麵零星閃爍的燈火,背影單薄而孤寂。月光透過窗紗,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清冷的銀輝,仿佛她隨時都會化作一縷輕煙,消散在這江南的夜色裏。
金海心中一陣發緊,他走上前,站在她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低聲道:“清音,我們可以從長計議。不必非要今晚……”
蘇清音緩緩搖頭,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疲憊的堅定:“有些事,拖得越久,痕跡便越淡。今夜,必須去。”她轉過身,看向金海,眸中那凍結的寒冰下,是洶湧的決絕,“那裏……或許有能指證仇人的線索,也有我蘇家最後的……希望。”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金海臉上,那眼神複雜難明,有感激,有依賴,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東家,此行凶險未知。蘇府雖被封,但難保沒有官府的暗哨,或是……仇家的眼線。你若現在退出,清音絕無怨言。”
金海迎著她的目光,沒有絲毫猶豫,斬釘截鐵地道:“我說過會陪你,便絕不會退縮。刀山火海,我也闖了!”
他的語氣堅定,眼神灼灼,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蘇清音望著他,緊繃的心弦似乎被這堅定的話語輕輕撥動了一下,冰封的眼底終於裂開一絲微不可察的縫隙,漾起一點暖意。她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但那份無言的信任,卻比千言萬語更重。
她從隨身攜帶的那個小包袱裏,取出了一套深藍色的、近乎夜色的緊身衣靠,又拿出一些小巧的、看不出用途的工具,開始默默地準備。
金海也檢查了一下自身,他雖無專門的夜行衣,但也換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短打。他看著蘇清音熟練地整理著那些工具,動作精準而冷靜,仿佛又變回了那個算無遺策的謀士,隻是眉宇間那份化不開的哀傷,讓她此刻的冷靜顯得格外令人心碎。
“我們……子時動手。”蘇清音將最後一件工具收好,低聲道,“那時人跡最稀,守衛也最容易鬆懈。”
金海點頭表示明白。
離子時尚有兩個多時辰。兩人簡單用了些客棧送來的點心,都吃得食不知味。
房間內燭火昏黃,映照著兩人沉默的身影。窗外的吳歌小調不知何時停了,隻剩下流水潺潺,更顯夜的深邃。
金海看著坐在桌旁,指尖無意識在桌麵上劃動的蘇清音,忽然開口道:“清音,給我講講蘇府以前的樣子吧?在你……記憶裏,它是什麽樣的?”
他希望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哪怕隻是片刻,讓她從複仇的執念和悲痛中暫時抽離。
蘇清音聞言,微微怔了一下,抬起眼簾,目光有些恍惚,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歲月。她的唇角,極其艱難地、幾乎是本能地,牽起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追憶的弧度。
“蘇府啊……”她的聲音輕柔如夢囈,“門前有兩株極大的玉蘭樹,是曾祖父親手所植,春日花開時,如雪覆頂,香飄整條街巷……院中有個很大的荷花池,夏天時,我會和姐姐們躲在假山後麵偷摘蓮蓬,被管家發現了,便嘻嘻哈哈地跑開……書房裏,父親收藏了無數的典籍和字畫,他總說,財富易散,唯有知識與風骨長存……”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那些被塵封的美好記憶碎片,如同黑暗中閃爍的螢火,雖然微弱,卻真實地存在過。她的眼神不再是一片冰冷的仇恨,而是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水光,有懷念,有溫暖,也有再也回不去的巨大悲傷。
金海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能從她的話語中,拚湊出一個鍾鳴鼎食、詩禮傳家的江南望族曾經的興盛與安寧。而這一切,都毀於貪婪與權勢的傾軋。
金海能夠深深的體會到這種極度欲哭無淚的悲傷,慢慢的將她摟在懷裏。清音將臉埋在金海的胸膛繼續講。
“……後來,就什麽都沒了。”蘇清音的聲音戛然而止,那絲微弱的弧度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骨的冰冷。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將翻湧的情緒壓下,“都過去了。”
過了不知多久。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清冷的夜風湧入,吹動了她額前的發絲。“時辰快到了。”
金海也站起身,走到她身邊,與她一同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蘇州城的燈火大部分已經熄滅,隻有零星的幾點光芒,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閃爍。遠處的蘇府方向,更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準備好了嗎?”金海輕聲問,他的手,自然而然地,輕輕握住了她放在窗欞上、冰涼的手。
蘇清音的手微微顫了一下,卻沒有掙脫。她感受著從他掌心傳來的、堅定而溫暖的力量,仿佛在這漫漫長夜中,找到了一絲可以依憑的實物。她反手,輕輕地回握了他一下,雖然力度很輕,卻是一個明確的回應。
“嗯。”她點了點頭,眸中重新凝聚起銳利而決絕的光芒,“我們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