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夜探蘇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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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時已過,萬籟俱寂。蘇州城陷入了沉睡,唯有打更人悠長的梆子聲,偶爾劃破夜的寧靜。月光被薄雲遮掩,天地間一片朦朧的灰暗。
    金海與蘇清音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穿梭在寂靜的街巷中,來到了那被封印的蘇府後牆外。與白日裏朱門大戶的淒惶不同,夜晚的蘇府更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死寂。
    蘇清音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無比。她帶著金海,並未靠近正門,而是繞到府邸後方一處極為偏僻的角落。這裏有一扇窄小的、毫不起眼的木門,門上的油漆早已斑駁脫落,這是昔日府中仆役運送柴火、米糧等雜物的通道,平日裏基本處於關閉狀態,若非府中老人,絕難知曉。
    此刻,這扇小門同樣被兩道泛黃的封條交叉貼著,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如同兩道符咒,封印著門內的過往。
    蘇清音停下腳步,仔細觀察四周,確認無人跟蹤監視後,從懷中取出幾樣小巧玲瓏、形狀奇特的工具。她動作極其輕柔、精準,先用薄如柳葉的刀片小心翼翼地浸濕封條邊緣的漿糊,待其軟化,再用細鉤輕輕挑起一角,整個過程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她的手法嫻熟老練,顯然她早已在心中演練過無數次。
    金海在一旁屏息凝神,既是警戒,心中也不由暗歎此女心智之縝密。她打算出來時,再將封條原樣貼回,如此便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打草驚蛇。
    不多時,封條被完整取下。蘇清音輕輕一推,那扇小門發出“吱呀”一聲極其輕微的、令人牙酸的**,露出了一道縫隙。一股混合著塵土、黴味和淡淡血腥氣的陳舊氣息,從門內撲麵而來。
    蘇清音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金海立刻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感受到她手臂傳來的微顫。他低聲道:“還好嗎?”
    蘇清音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點了點頭,率先側身閃入門內。金海緊隨其後,反手將小門輕輕掩上。
    門內,是蘇府的後院,昔日應是仆役活動、堆放雜物之地。月光勉強透過雲層,勾勒出斷壁殘垣和叢生雜草的輪廓,一片破敗荒涼。腳下是碎裂的青石板,雜草從縫隙中頑強地鑽出。
    蘇清音對這裏的路徑了然於胸,她沉默地在前麵引路,腳步輕捷如貓,盡量避開那些容易發出聲響的碎石瓦礫。金海緊跟其後,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黑暗中的每一個角落。
    越往府邸深處走,那場慘劇留下的痕跡便越發清晰可見。廊柱上有刀劍劈砍的深痕,牆壁上留著暗褐色的、已然幹涸發黑的血跡,甚至在一處月亮門的門檻旁,金海還瞥見了一小片破碎的、帶著暗紋的瓷器,仿佛訴說著當日主人倉皇奔逃時的絕望。
    蘇清音的腳步越來越慢,呼吸也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急促。她的目光如同最精細的篦子,掃過每一處熟悉的景物,也掃過每一處觸目驚心的破壞痕跡。她的臉色在朦朧的月光下蒼白得嚇人,嘴唇緊抿,唯有那雙眸子,亮得驚人,裏麵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和無盡的悲慟。
    蘇清音緊緊的抓住金海的手,仿佛搖搖欲墜。
    金海能清晰地感受到從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深入骨髓的悲傷與恨意。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靠近她,用自己堅實的存在,給予她無聲的支持。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的,唯有陪伴,才能讓她不再受痛苦吞噬。
    沒有在庭院中過多停留,蘇清音帶著金海,穿過幾重荒廢的院落,來到一處相對精致的繡樓前。這裏曾是她的閨閣。
    繡樓同樣破敗,窗欞殘破,蛛網遍布。推開虛掩的房門,一股更濃鬱的塵埃氣息湧出。借著微弱的天光,隱約可見房內曾經的雅致布置:一張梳妝台,一麵倒在地上的銅鏡,一張繡架,還有那張掛著殘破紗帳的拔步床……一切都定格在了災難發生的那一天。
    蘇清音站在門口,怔怔地看了片刻,仿佛能透過這滿目瘡痍,看到昔日那個無憂無慮、在此讀書習字、對鏡貼花的自己。
    她輕輕閉上眼,兩行清淚終於無聲地滑落,但很快又被她倔強地拭去。
    她從懷中取出一顆鵪鶉蛋大小、溫潤瑩白的夜明珠。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瞬間驅散了房間一角的黑暗,也映亮了她臉上未幹的淚痕。她舉著夜明珠,緩緩走到梳妝台前,手指拂過台麵上厚厚的灰塵,然後在台麵下一個極其隱蔽的雕花凹陷處,按照某種特殊的順序,輕輕按壓了幾下。
    “哢噠”一聲輕微的機括響動。
    緊接著,靠牆的那麵巨大書架,竟然悄無聲息地向一旁滑開,露出了後麵一個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帶著書卷和檀木氣息的、更為陳舊的空氣從中彌漫出來。
    這是一間密室!
    蘇清音毫不猶豫,舉步便欲進入。
    “清音,”金海下意識地拉住她的手腕,低聲道,“我……就在外麵等你?”他尊重她的隱私,覺得這或許是隻屬於她和她家族的秘密空間。
    蘇清音回過頭,在夜明珠的光芒下,她的眼神複雜,有悲傷,有信任,也有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將他納入自己世界核心的決然:“進來吧。”
    她的手冰涼,卻讓金海感到一種滾燙的信任。他不再猶豫,點了點頭,隨她一同踏入了密室。
    密室不大,約莫一間普通廂房大小。裏麵擺放著幾個高大的書架,上麵塞滿了各種書籍、卷宗。還有幾個上了鎖的箱籠。
    蘇清音目標明確,她直接走到一個看似普通的衣櫃前,摸索著打開了一個暗格,從裏麵取出一串鑰匙。然後,她用其中一把鑰匙,打開了衣櫃下方一個厚重的樟木箱子。
    箱蓋開啟的瞬間,就連金海也忍不住瞳孔微縮。裏麵並非他想象的女兒家物件,而是整整齊齊碼放著的——一疊疊顏色各異、但麵額驚人的銀票;幾本用錦緞包裹的、似乎是蘇家核心產業秘方的冊子;還有不少碼放整齊的金錠、銀元寶以及一些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珠寶首飾!
    任何人得到這些,瞬間便可富甲一方。
    然而,蘇清音的目光隻是在這些足以讓人瘋狂的財富上停留了一瞬,便移開了。她臉上沒有任何欣喜,隻有一種淡淡的、近乎漠然的悲哀。她伸出手,並未去動那些錢票珠寶,而是在箱子內壁又一個極其隱蔽的卡扣上輕輕一按。
    “啪嗒。”
    一個更小的、扁平的紅木暗彈了出來。暗格之中,靜靜地躺著一個五寸見方的、雕刻著繁複纏枝蓮紋的紫檀木盒。盒子做工極其精美,木質溫潤,在夜明珠的光暈下泛著幽暗的光澤,盒口處扣著一把造型古樸的黃銅鎖。
    看到這個盒子的瞬間,蘇清音一直緊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絲。她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捧了出來,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易碎品。她將盒子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裏,閉上眼睛,將臉頰輕輕貼在冰涼的檀木盒蓋上,久久不語。
    那是一種混雜著巨大悲傷、終於找到依靠的釋然、以及沉重責任的複雜情緒。仿佛她懷抱的,不是一個盒子,而是她父母最後的囑托,是她蘇家所有的冤屈與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義。
    金海靜靜地站在一旁,沒有打擾她。他能感受到這個盒子對她非同尋常的意義,那絕不僅僅是財富或秘方那麽簡單。
    過了好一會兒,蘇清音才緩緩睜開眼,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清明。她將其他物品小心翼翼地恢複原狀,鎖好箱籠,仿佛那些金銀財寶從未入過她的眼。然後,她抱著那個紫檀木盒,示意金海離開密室。
    書架再次無聲地合攏,閨房恢複了原樣,仿佛無人來過。
    走出繡樓,蘇清音並未立刻離開蘇府。她抱著木盒,來到前院一處廳堂前的空地上。這裏,打鬥的痕跡最為激烈,青石板碎裂大片,牆壁上的刀痕劍孔密密麻麻,暗褐色的血跡也最為集中,幾乎浸染了很大一片地麵。
    蘇清音停下腳步,將懷中的紫檀木盒鄭重地交給金海:“幫我拿一下。”
    金海連忙雙手接過,盒子入手微沉,不知裏麵是何物。
    蘇清音則蹲下身,借著夜明珠的光芒,開始極其仔細地勘察這片染血之地。她的目光如同最敏銳的偵探,一寸寸地掃過地麵,掠過牆上的痕跡,仿佛要從這些凝固的慘烈中,解讀出當日發生的每一個細節,找到仇人留下的蛛絲馬跡,甚至是……親人們最後的身影。
    她看得如此專注,如此投入,以至於身體都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而微微發抖。金海抱著木盒,守在她身邊,心中充滿了憐惜與肅穆。
    然而,就在這片死寂之中,異變陡生!
    從前院另一側的月亮門後,突然傳來幾聲壓抑的、充滿驚怒的低吼!緊接著,便是兵刃快速交擊的脆響,以及沉悶的肉體碰撞聲!
    有人在那裏打鬥!
    金海瞬間警覺,一把將蹲在地上的蘇清音拉起來,護在自己身後,目光銳利地望向聲音來源處。蘇清音也驟然色變,下意識地抓緊了金海的衣袖。
    隻見月光下,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月亮門後纏鬥而出!是三個人,其中一人身形矯健,手持一柄短刀,招式狠辣淩厲,正與另外兩個使劍的黑衣人激烈搏殺!那以一敵二之人,雖然身形不算高大,但步法靈活,刀法刁鑽,竟在兩人的圍攻下絲毫不落下風,反而憑借著一股悍勇,將對方逼得連連後退。
    “嗤啦!”一聲,短刀劃過一名黑衣人的手臂,帶起一溜血光。
    “嘭!”又是一聲悶響,持短刀者一個詭異的側身,手肘重重撞在另一名黑衣人的肋下,那人悶哼一聲,踉蹌後退。
    戰鬥結束得極快。不過十幾個呼吸的功夫,那持短刀的身影如同獵豹般突進,刀光一閃,精準地抹過一名黑衣人的咽喉,同時回身一腳,將另一名被撞傷肋部的黑衣人踹得倒飛出去,重重撞在牆上,滑落下來時已然沒了聲息。
    兔起鶻落,幹淨利落!
    那人解決了對手,並未立刻離開,而是提著那柄猶在滴血的短刀,緩緩轉過身,麵向金海和蘇清音藏身的陰影處。他的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隻能感受到一股淩厲的殺氣撲麵而來。
    金海心中警鈴大作,將蘇清音完全擋在身後,全身肌肉緊繃,準備隨時應對可能的攻擊。他雖然拳腳初學,但一身力氣非同小可,絕不會坐以待斃。
    然而,那人並未立刻進攻。他沉默地站在那裏,目光似乎越過了金海,落在了他身後的蘇清音身上。
    片刻的死寂後,一個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嘶啞低沉的聲音,從那人口中響起:
    “小……小姐?是……是您嗎?我是趙乾”
    蘇清音聞言,嬌軀猛地一顫!她撥開金海護著她的手臂,向前一步,借著夜明珠的光芒,仔細看向那人的臉。那是一張飽經風霜、布滿皺紋卻線條剛硬的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嚇人,此刻正死死地盯著她,充滿了激動、狂喜與無法言喻的酸楚。
    “趙……趙叔?”蘇清音的聲音帶著哽咽,充滿了不確定與巨大的驚喜。
    那被稱作趙叔的漢子,聽到這聲呼喚,虎軀劇震,手中的短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單膝跪地,聲音哽咽,帶著無盡的悲憤與忠誠:
    “小姐!真的是您!老奴趙乾……終於等到您回來了!”
    原來此人竟是蘇父生前的貼身護衛,對蘇家忠心耿耿的趙乾!他竟一直潛伏在蘇州,暗中守護著這片已成廢墟的故宅!
    蘇清音快步上前,想要扶起他,聲音顫抖:“趙叔,快起來!你怎麽會在這裏?這些年……”
    趙乾卻不肯起身,抬頭急聲道:“小姐!此處絕非敘話之地!方才那兩人,乃是官府安排的暗哨,專門監視此地的!雖然已被老奴解決,但難保沒有其他人察覺!您和這位公子速速離開,回落腳之處!老奴處理完此地手尾,便去尋您!”
    他語速極快,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蘇清音也知道情況危急,強壓下心中的萬千疑問,重重點頭:“好!趙叔,我們在……”她快速報出了客棧名稱和房間位置。
    趙乾記下,再次叩首:“小姐保重!老奴稍後便到!”說罷,他迅速起身,毫不拖泥帶水地開始處理那兩具屍體,動作熟練得令人心酸。
    蘇清音最後看了一眼這片染血的庭院,眼中閃過刻骨的仇恨,隨即決然轉身。金海護著她,兩人沿著原路,悄無聲息地迅速撤離,再次從那扇小門離開了這座承載著無數悲痛與秘密的蘇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