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紅線,青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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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汴梁的喧囂與榮光,如同退潮的海水,漸漸被拋在急速旋轉的車輪之後。金海與蘇清音歸心似箭,車廂內,雖滿載著“天下第一酒”的無上榮耀和那道禦賜的、金光閃閃的護身符,兩人的心情卻並非全然輕鬆。那象征著酒道巔峰、由官家親賜的金匾,需由禮部召集能工巧匠,選用上好物料精心製作,並擇取黃道吉日,由德高望重的趙尚書代表天子,儀仗齊備地親臨陽穀縣頒賜。此乃曠世殊榮,亦是巨大的壓力。他們必須盡快趕回,調動一切資源,做好萬全準備,以最隆重的禮儀迎接這光耀門楣的時刻。一路車馬勞頓,風塵仆仆,自不必細表。
且說在距離陽穀縣尚有百餘裏的一處清幽山穀。此地遠離官道,人跡罕至,但見峰巒疊翠,一道清溪蜿蜒而過,水聲潺潺,鳥鳴幽幽。幾間依山傍水、完全以原生翠竹搭建的雅舍悄然佇立在溪流旁,與周遭環境渾然一體。舍前開辟了一小片藥圃,種植著各色奇花異草,散發著淡淡的、混合的藥香。門外懸著一方未經雕琢的天然木匾,以遒勁的筆力刻著“回春穀”三字,這裏便是神醫聖女林暮雪遊曆四方時,暫時落腳、行醫濟世的一處清靜之所。此地雖看似簡樸無華,卻因其主人那妙手回春的醫術與超然脫俗的氣質,而在附近鄉民與知情者心中,帶著幾分近乎仙境的出塵意味。
夜色如一塊巨大的、深藍色的絨布,緩緩覆蓋了山穀,唯有天際幾顆疏星與一彎新月,灑下清冷朦朧的光輝。竹舍內,一盞造型古拙的油燈吐著溫潤的光焰,將不大的空間映照得一片暖融。空氣中彌漫著清雅的茶香與若有若無的草藥氣息,令人心神寧靜。
林暮雪與一位女子隔著一張小小的竹製茶案,相對而坐。那女子已然換下了那身便於夜間行動的利落夜行衣,此刻隻穿著一套尋常的青色棉布衣裙,未施任何粉黛,烏黑的長發也僅用一根簡單的木簪鬆鬆挽起。然而,即便如此樸素打扮,也難掩其天生麗質。她眉目如畫,五官精致中透著一股子不容忽視的英氣,尤其那一雙眸子,亮如寒夜中最璀璨的星辰,顧盼間神采飛揚,靈動逼人。此人,正是那位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守衛森嚴的高府、輕鬆盜回玉牌、並留下那首詼諧打油詩的神秘女俠。
林暮雪素手執著一把紫砂小壺,水流如線,汩汩注入對方麵前的白瓷茶杯中,霧氣氤氳。她抬起眼簾,看著對麵神態自若的師妹,語氣帶著幾分姐姐對妹妹的嗔怪與一絲難以理解:“青鸞,你此番不遠千裏,從南疆一路追蹤而至,又冒險潛入那龍潭虎穴般的高俅府邸,費盡周折,機關算盡,方才為他奪回這關乎甚大的玉牌。既然功成,為何不聲不響,連麵都不肯露一個?哪怕留下個確切的名號,或者一點更明確的信物,也好為日後……續個緣分,鋪個道路,豈不更為妥當?”她話語雖含蓄,但眸中那抹清晰的促狹與關切之意,卻表明了她並非僅僅在談論一次簡單的出手相助。
那被稱作青鸞的女子——便以此名喚之,取其身形靈動、來去如風之意——聞言,唇角自然勾起一抹混合著灑脫與戲謔的弧度。她並未立刻飲茶,纖細的手指輕輕轉動著溫熱的茶杯,反將一軍,語氣輕鬆:“師姐這話說的,倒像是埋怨起我多管閑事還不夠徹底似的。您不也一樣嗎?當日扈家莊外,金海心脈重創,命懸一線,是您以那驚世駭俗的‘輸血’奇術,耗費自身大量心神元氣,硬生生將他從鬼門關前拽了回來。此恩此德,堪稱再造。可事後呢?您不也是等他清醒,便收拾藥囊,飄然遠去。你的玉佩也和拿玉牌相互呼應。也不是隻字未提嗎?”
她眨了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笑意更深:“咱們姐妹倆,行走江湖,一個治病不望報,一個助人不留名,不過是半斤對八兩,誰也說不得誰呢。”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看透的淡然,“我看那金海,身邊已有蘇清音那般冰雪聰明、智計百出,又能與他同甘共苦、並肩作戰的紅顏知己常伴左右,我何必再去湊那個熱鬧,徒增紛擾?此番出手,不過是為了姐姐,順手幫個小忙,順便看看那高衙內氣急敗壞、跳腳罵娘的窘態,我便心滿意足了。至於緣分嘛……”她話音微頓,眼中閃過一絲如流星般迅速劃過、難以捕捉的複雜光芒,“若是冥冥中自有注定,一根紅線,幾句偈語,足矣牽係,何必非要當麵言明,落了下乘?若是無緣,強求而來,也不過是鏡花水月,徒增彼此煩惱罷了。”
林暮雪被她這番連消帶打、有理有據的話說得啞然失笑,隻得搖頭輕歎,語氣中帶著無奈與寵溺:“你這丫頭,從小到大,總是這般牙尖嘴利,灑脫不羈,仿佛世間萬事都不縈於懷。這道理啊,總是讓你占盡了。”她神色稍稍轉為鄭重,將話題引向更深層的憂慮:“說笑歸說笑,然則正事卻不得不慮,關乎生死存亡。如今金海的‘五糧玉液’榮獲‘天下第一酒’金匾,名聲已如烈火烹油,達至巔峰。再加上蘇清音那位百年難遇的商業奇才從中運籌帷幄,借勢發力,可以預見,金氏商號這艘大船,必將在極短時間內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脹擴張,其財富積累之速,觸角延伸之廣,恐怕遠超你我能想象的極限。假以時日,莫說區區陽穀縣,便是超越她那曾經富甲一方、底蘊深厚的母族蘇家,也絕非遙不可及的妄言。”
她話鋒陡然一轉,如同暖陽被烏雲遮蔽,眉宇間掠過一絲濃得化不開的憂色,聲音也低沉了幾分:“然而,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他如今外部光環雖耀眼奪目,堪稱金剛護體,但其內部實力,尤其是守護這份龐大家業的武力,卻著實令人擔憂,太過羸弱!回想此前,區區一個倚仗父勢的高衙內,一個陰險狡詐的西門慶,還有那生鐵佛等人都是他現在不可單獨麵對的敵人。以後還會有蔡九,甚至背後的勢力,蔡太師,高俅等這些大人物,哪個都能像捏螞蟻一樣把他捏死。前幾次高衙內屢次三番逼得他們左支右絀,險象環生,幾次三番幾乎家破人亡。若非機緣巧合,命運眷顧,加上你我以及白老爺子等人在暗中數次相助,力挽狂瀾,恐怕他們早已……”她沒有說下去,但未盡之語中的凶險,兩人心知肚明。
林暮雪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緊緊看向青鸞:“這還僅僅是在山東這方寸之地,麵對的也不過是些地頭蛇與紈絝子弟。待他生意做得更大,觸角伸向大江南北,所觸及的利益蛋糕將更加驚人,屆時遇到的對手,將不再是高衙內這等隻會使蠻力、耍陰招的蠢貨,而是那些背景更深、手段更狠、謀劃更遠的真正的巨鱷和凶徒。若無一支屬於他自己的、如臂使指、足夠強大的武力作為根基和後盾,那麽,這看似固若金湯的萬貫家財、這令人豔羨的如花美眷,終究不過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是鏡中花,水中月,一陣稍大的風浪,便能令其檣櫓灰飛煙滅。”
她眼中帶著殷切的期許,語氣近乎懇求:“師妹,你深知江湖險惡,更身負絕藝,身手卓絕,遠在我這專注於醫道之人之上。這江湖爭鬥之事,隻……隻能靠你們了,你要多在暗中留意,相機相助,盡快打造出一支真正屬於他自己的、忠誠可靠的護衛力量。否則,他的未來也將是水上浮萍,無根之木!”
青鸞靜靜地聽著,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竹製案幾上輕輕劃動,神色沉靜。她並未立刻給出承諾,沉吟片刻,方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冷靜:“師姐所慮,洞若觀火,也正是我心中反複思量之事。我暗中觀察他多時,大郎這些時日,倒也未曾因驟然成功而忘乎所以,懈怠自身。他一直勤練不輟,風雪無阻。練的是白老爺子私下給他的那本……嗯,似乎是經過老爺子親手修改、批注過的太祖長拳譜。”
她端起微涼的茶杯,淺啜一口,繼續分析,眼中閃過一絲讚賞:“這路子倒是走得極正,摒棄了花巧,直指筋骨氣血的根本。看他演練,架勢沉穩,發力也逐漸有了章法,雖時日尚短,但進境還算紮實,比之那些隻會幾手莊稼把式的尋常武夫,已是強上不止一籌,尤其是那身被玉牌初步改造過的根骨底子,打得頗為牢靠,算是意外之喜。”
然而,她的語氣隨即變得凝重起來:“不過,姐姐,若要應對未來那更加詭譎洶湧的風浪,應對可能來自朝堂、江湖、乃至異域的明槍暗箭,僅憑於此,還遠遠不夠,無異於螳臂當車。”她放下茶杯,目光變得深遠,仿佛穿透竹壁,看到了更複雜的因果:“隻是……姐姐你也知道,白老爺子那般陸地神仙似的人物,若真想親手幹預,拔苗助長,或以灌頂之法強行提升其功力,對他而言,豈非易如反掌?可他偏偏選擇了隻給拳譜,引其入門,然後便作壁上觀,任其自行摸索、摔打、成長,這其中蘊含的深意,不言自明。老爺子是想讓他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在實戰與苦修中夯實根基,磨礪心性,最終領悟屬於自己的‘武道’。我等若隻因心中憂慮,便貿然插手,行那揠苗助長之事,恐怕反而擾亂了老爺子的布置,壞了大郎的機緣,違背了老爺子‘授人以漁’的初衷,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目光投向窗外那被夜色籠罩的、影影綽綽的山巒輪廓,語氣變得有些低沉而凝重:“況且,非是師妹推脫,我眼下還有另有一件極為緊要、關乎多條性命與一樁陳年公案之事,不得不立刻動身前往處理。此事牽連甚廣,背後隱隱有……一些昔日仇怨的影子,也似乎牽扯到未來天下的某些微妙變數,我必須親自前往查探,無法分身他顧。此行吉凶難料,歸期亦未可知。”
林暮雪見她神色間不似作偽,眉宇間甚至帶著一絲罕見的肅殺與決絕,知她所言定然是遇到了極其棘手、甚至危險萬分的事情,絕非尋常江湖恩怨。她心中雖仍擔憂金海,卻也不再強求,隻是伸手輕輕拍了拍青鸞的手背,叮囑道:“既然如此,你且去忙你的事,江湖風波惡,凡事務必小心,保全自身為上。大郎這邊,我會借著行醫之便,多加留意。隻盼他福澤深厚,能在下一場更大的風波掀起之前,盡快成長起來,擁有足以自保,乃至守護他人的力量吧。”
青鸞感受到師姐掌心的溫暖與關切,冰冷的神色稍霽,點頭道:“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她試圖用輕鬆的語氣化解凝重的氣氛,隨即站起身,對林暮雪拱手一禮,動作幹淨利落,“待我處理完手頭這樁麻煩事,若他那邊仍需助力,而我又恰好趕得及,自會現身。師姐,保重,告辭了!”
話音未落,她身形已是一晃,如同被風吹散的青煙,又似融入夜色的靈雀,悄無聲息地便已掠出竹舍,幾個起落間,那抹青色的身影便徹底消失在濃稠的夜色與重重山影之中,當真是來無影,去無蹤,不留絲毫痕跡。
竹舍內,頓時隻剩下林暮雪一人。她獨自坐在跳躍的燈焰下,望著青鸞消失的方向,又轉頭看向窗外沉沉寂寥、仿佛蘊藏著無盡秘密的夜空,輕輕歎了一口氣,悠長而帶著化不開的愁緒。金海的前路,看似繁花似錦,鵬程萬裏,實則腳下便是萬丈深淵,四周暗藏無數荊棘與虎視眈眈的獵手。他能否在各方勢力的覬覦與擠壓下,真正守住這份潑天的基業,守護好身邊那些他所珍視的人,或許,更多的,還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心性和那份在絕境中掙紮求存的毅力了。而她,能做的,便是在其傷病危難時,施以回春妙手,於這紛擾紅塵中,靜觀其變。山穀夜風穿過竹隙,拂動她的衣袂,帶來絲絲浸骨的涼意,也帶來了對未知未來那無法驅散的、沉甸甸的擔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