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上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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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的梁山泊,八百裏煙波浩渺。蘆葦蕩一望無際,蘆花正盛,白茫茫如雪覆水岸。水麵上港汊縱橫,鷗鷺低翔,遠處島嶼星羅棋布,幾處高地上望樓聳立,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金海站在石碣村村口,望著這片在後世隻存於傳說與地名中的水泊,心中湧起難言的感慨。這就是梁山,這就是梁山好漢們英雄聚義的地方。而如今,他要親身走進這個傳說中的世界。
    仿佛鮮活的英雄人物一個一個的從腦海裏閃過,曾經是那麽遙遠,現在卻是如此的接近。每走一步路,就好像離他們進了一段距離!
    金海不免心潮澎湃。
    按照蘇清音給的路線,他沿著水泊邊緣一條泥濘小路,走向村尾那株歪脖子大柳樹。樹下有三間兩層古老卻還算整潔的房屋,屋頂已經發黑,牆壁有些陳舊的發暗,門前挑著個褪色發白的酒幌子,布麵被風雨侵蝕得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隻隱約能辨出個“酒”字輪廓。
    推開沉重的木板門,一股混雜著酒氣、魚腥味和柴火煙氣的味道撲麵而來。屋內光線有些昏暗,隻有兩扇小窗透進些許天光。七八張舊木桌旁,零星坐著幾個敞懷赤膊的漢子,正低頭喝酒,不時低聲交談。見金海進來,幾道目光齊刷刷掃來,帶著審視與警惕,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移開。
    櫃台後坐著個人。
    那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瘦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短衫,腰間係著條灰布帶。他麵皮微黃,長相普通得扔進人堆裏就找不見,唯有一雙眼睛偶爾抬起時,會閃過一絲與這破敗環境格格不入的精光。此刻他正低頭撥弄著算盤,手指瘦長,動作不緊不慢,算珠碰撞發出規律的“劈啪”聲。聽見門響,他抬起頭,臉上露出生意人慣有的、恰到好處的笑容——既不熱情,也不冷淡,就像對待任何一個可能上門的客人。
    “客官,吃酒還是住店?”聲音不高,帶著些沙啞,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今天天氣如何。
    金海走到櫃台前,從懷中取出那塊半個巴掌大的黑木牌,輕輕放在汙跡斑駁的木台麵上。木牌打磨得光滑,正麵陰刻著一個篆體“酒”字,筆畫古樸;背麵則有幾道看似隨意、實則暗藏規律的刻痕。
    那掌櫃的目光落在木牌上,撥弄算盤的手指停了一瞬。
    他伸出右手拿起木牌——那隻手的手背上,有一道不太顯眼的舊疤,從虎口延伸至腕部,像是刀傷愈合後留下的。他用拇指摩挲著背麵的刻痕,動作很輕,像是確認什麽。片刻,他抬起頭,臉上笑容深了一分,眼中那絲精光更明顯了些。
    “三百壇?”聲音壓低了些。
    “本月份額。”金海點頭。
    掌櫃將木牌遞還,又從櫃台下取出一個竹製號牌,上麵刻著“丙七”二字。“村東第三棵歪脖子柳樹下,有船。”他頓了頓,補充道,“搖船的是個啞巴,給他看號牌就行。”
    金海收起木牌和號牌,轉身欲走。
    “客官稍等。”掌櫃忽然開口,從櫃台下拿出一個粗陶碗,倒了半碗渾濁的米酒推過來,“天涼,喝口酒暖暖身子。水路還長。”
    金海看了他一眼,端起碗一飲而盡。酒很劣,入口辛辣,後勁卻有一絲詭異的回甘。他放下碗,道了聲謝,推門離去。
    掌櫃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低頭繼續撥弄算盤,口中低聲自語:“陽穀縣武掌櫃……他來做什麽?”算珠又發出規律的“劈啪”聲,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小船在蘆葦蕩中穿行。船夫果然是個啞巴,精瘦黝黑,搖櫓的動作卻穩而有力。狹窄的水道僅容一船通過,兩邊是高過人頭的密密蘆葦,沙沙作響。金海坐在船頭,閉目養神,實則心中思緒翻騰。
    方才那掌櫃,應該就是梁山泊四店打聽聲息、邀接來賓的頭領之一——旱地忽律朱貴。看似尋常的鄉村酒館掌櫃,實則心思縝密,觀察入微。那碗酒……恐怕不單是“暖暖身子”那麽簡單。
    約莫兩炷香時間,眼前豁然開朗。小船駛出蘆葦蕩,進入一片開闊水域。但見水天相接,碧波萬頃,遠處島嶼星羅棋布,幾座大島上營寨連綿,望樓高聳。水麵上船隻往來穿梭,有輕捷快船,有沉重糧船,更有幾艘明顯改裝過的戰船,船體包鐵,旌旗獵獵。
    “好一處天險!”金海心中暗讚。
    小船靠上一處專用碼頭。岸邊已有嘍囉等候,驗過號牌後,引著金海穿過營寨。但見道路整潔,屋舍井然,往來人員雖服飾各異,卻大多精神飽滿,見到金海這個生麵孔,或有好奇打量,卻無惡意滋擾。
    繞過一片營房,前方傳來呼喝與兵器破風之聲。一片開闊演武場映入眼簾,數十條漢子正在操練。場邊一株老槐樹下,站著兩個人。
    左邊一人,金海認得,正是行者武鬆。一年未見,武鬆更顯精悍,赤著上身,肌肉虯結如鐵,手中镔鐵雪花戒刀剛收勢,渾身熱氣蒸騰。
    而武鬆身旁那人——
    那人約莫四十五六歲年紀,身高七尺有餘,麵皮微黃,三綹髭須修剪得整整齊齊。他頭戴一頂黑色方巾,身穿青色直裰,腰係絲絛,腳下皂靴。裝束樸素,卻自有一股沉穩氣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不大,卻極有神采,目光溫和中透著洞察世情的通透,顧盼間仿佛能看進人心底去。
    此刻他正輕搖手中羽扇,麵帶微笑看著場中操練的漢子,偶爾與身旁的武鬆低聲交談兩句。那羽扇並非裝飾,扇骨是上好的湘妃竹,扇麵素白,邊緣已經有些磨損,顯是常用之物。
    搭老遠武鬆就看見一個人由嘍羅領著往山上走來,而來人的身影又有幾分的熟悉。武鬆不免多看了兩眼,當他看見金海一邊走過來一邊衝他微笑的表情。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急忙飛奔過來,驚喜的喊道“哥哥,……你怎麽來了?!”
    來不及等金海回答,武鬆馬上衝著那個人喊道,“吳學究!我家哥哥來了!”
    吳用轉過身,目光落在金海身上。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初看溫和儒雅,如春風拂麵;細看卻深邃如潭,仿佛能映出人心底最細微的波瀾。他嘴角噙著淡淡笑意,上下打量金海,目光在金海的手、腳、眼神上停留片刻——那是習武之人觀察對手本能的審視,卻又比尋常武人多了幾分文士的細膩。
    “哦,這位便是二郎常提起的武大掌櫃嗎?”吳用拱手為禮,聲音清朗溫和,不疾不徐,“在下吳用,久仰員外大名。”
    金海還禮:“不敢當。智多星吳學究,名震江湖,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吳用羽扇輕搖,笑道:“江湖虛名,何足掛齒。倒是員外,以一介商賈之身,短短年餘便將‘五糧玉液’做成禦酒,更在陽穀縣周旋於各方勢力之間遊刃有餘,這份手腕見識,才令人欽佩。”他話鋒一轉,似是無意地問道,“員外此來梁山,除了探望武鬆兄弟,可是還有別的見教?”
    這話問得客氣,實則綿裏藏針。金海坦然道:“見教不敢。一來確是思念二郎;二來,梁山好漢青睞‘五糧玉液’,是在下商號的榮幸,既到此地,自當親自看看;這三來……”他望向遠處水泊浩渺的景象,語氣真誠,“久聞梁山泊英雄聚義,替天行道,心向往之。既到山東,豈能不來見識一番?”
    吳用眼中笑意深了些,羽扇又搖了搖:“員外過譽了。梁山不過是一群被逼無奈的苦命人,抱團取暖罷了。”他頓了頓,“員外遠來辛苦,今夜便在寨中歇下。宋公明哥哥如果聽聞員外到來,必然會熱情款待。”
    正說著,演武場另一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幾人簇擁著一人走來。
    那人走在中間,身高約七尺五六,麵皮黝黑,身材微胖,穿著普通的褐色直裰,腳下布鞋。他長相並不出眾,甚至有些憨厚之相,唯有一雙濃眉下,眼睛不大非常明亮,顧盼間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氣度。行走時步履沉穩,雖被眾人簇擁,卻無張揚之態,反如深潭靜水,不起波瀾。
    “公明哥哥!”武鬆叫道。
    來人正是及時雨宋江。
    宋江走近,目光先落在金海身上,上下打量一眼,臉上已露出笑容。那笑容極其真誠,眼角皺紋堆起,仿佛見到多年老友般親切。“這位便是武家哥哥啊”他聲音不高,卻渾厚有力,帶著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常聽武鬆兄弟提起,道哥哥義氣深重,是位難得的好漢。今日得見,果然氣度不凡。”
    金海拱手:“宋頭領威名,如雷貫耳。在下冒昧來訪,打擾了。”
    “哪裏話!”宋江擺手笑道,“哥哥是貴客,又是武鬆兄弟的結義大哥,便是自己人。來,這邊說話。”
    他引著金海往場邊木棚下走,動作自然隨意,仿佛真是接待老友。落座後,有嘍囉端上茶水。宋江親自為金海斟茶,動作不急不緩,茶壺握得極穩,茶水入碗,不濺不溢。
    “聽聞武大哥的‘五糧玉液’如今是禦酒了?”宋江端起茶碗,吹了吹熱氣,看似隨意地問道。
    金海點頭:“蒙聖上恩典,僥幸獲選。”
    “好,好啊。”宋江笑道,“皇帝喝得,咱們梁山兄弟也喝得。這天下好東西,不該隻讓東京城裏那些人獨享。”他話裏有話,卻說得輕描淡寫,“這酒,確實不凡。前些日子吳學究弄來幾壇,我與幾位頭領嚐了,都說好。烈而不燥,醇厚綿長,是真正的好酒。”
    吳用在一旁搖扇微笑:“更難得的是,員外供貨從未短缺,價格雖然貴點兒,無奈兄弟們喜歡,喝上了癮。如今寨中兄弟都說,若離了這‘五糧玉液’,喝酒都沒滋味了。”
    三人說笑一陣,氣氛看似融洽。金海暗中觀察,宋江言談舉止,處處透著江湖大哥的豪爽與細致。他記得每個頭領的喜好,隨口便能說出哪位兄弟最近立了什麽功、哪位身體不適,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而吳用則話不多,往往在關鍵時刻接上一兩句,或補充,或引申,與宋江配合默契。
    “哥哥今夜便住下。”宋江最後道,“我已吩咐下去,在聚義廳設宴,為哥哥接風。寨中幾位頭領都想見見員外這位奇人。”
    金海道謝。武鬆早等不及,拉著金海往自己住處去。
    待金海走遠,宋江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他端起茶碗,慢慢呷了一口,目光投向遠處水泊。
    “學究怎麽看?”他低聲問。
    吳用羽扇輕搖,沉吟片刻:“此人不簡單。觀其步履沉穩,眼神清亮,太陽穴微凸,顯然是內外兼修的好手。更難得的是那份氣度——尋常商人見到咱們這陣仗,或多或少會露怯。他卻從容自若,言談得體,這份定力,非常人能有。”
    “武鬆說他這位大哥,一年前還是個賣炊餅的武大郎。”宋江緩緩道,“短短時間,脫胎換骨,富甲一方,更練就一身武功……你信麽?”
    吳用搖頭:“事出反常必有妖。不過……”他頓了頓,“此人目前看來,對梁山並無惡意。他提供的酒水、糧食,都貨真價實。此次親自前來,估計是想湊湊熱鬧。”
    宋江點頭:“且再看看。今夜宴上,讓兄弟們多留意。”
    兩人又低聲商議幾句,吳用拱手離去。宋江獨自站在木棚下,望著遠處浩渺水泊,眼中閃過複雜神色。秋風拂過,他衣袂微動,身影在暮色中顯得深沉而孤寂。
    而在武鬆的小院裏,金海關上房門,長長吐出一口氣。
    朱貴的謹慎,吳用的洞察,宋江的深沉……梁山這潭水,果然深不可測。而他知道,自己踏入的,不僅僅是一個山寨,更是一段正在書寫的曆史。
    窗外,梁山泊的夕陽正緩緩沉入水天相接處,將八百裏水泊染成一片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