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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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鬆的住處是個獨門小院,三間石屋圍成個“凹”字,院中有石桌石凳,牆角還種著幾叢野菊,在這刀兵林立的梁山寨中,算是難得的清淨所在。武鬆將金海引進正屋,屋裏陳設簡單,一張木板床,一張粗木桌,兩把椅子,牆上掛著那口镔鐵雪花戒刀,刀鞘摩挲得油亮。
“大哥,快坐!”武鬆提起桌上的粗陶茶壺,給金海倒了碗水,“你這一路辛苦。寨子裏簡陋,比不得你在陽穀縣的大宅子,將就些。”
金海接過水碗,笑道:“二郎說哪裏話,這兒挺好。”他環顧四周,“你這屋子收拾得挺整齊,倒不像個單身漢的住處。”
武鬆撓頭憨笑:“都是嘍囉們幫著收拾的。俺一個粗人,哪會這些。”他在金海對麵坐下,仔細端詳著這位結義大哥,眼中滿是驚奇,“大哥,這才一年不見,你……你真是變了個人似的。要不是眉眼間還有些當年的影子,俺在寨門口都不敢認。”
金海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外貌身材的變化——從矮小醜陋的武大郎,到如今挺拔俊朗的青年。這變化確實太大,難怪武鬆吃驚。他輕描淡寫道:“這一年經曆了不少事,許是心境開闊,人也跟著變了些。”
“何止變了些!”武鬆搖頭感歎,“俺聽戴宗兄弟說,你如今是‘天下第一酒’的東家,禦賜金匾,富甲一方。生意都做到東京城裏去了?”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還聽說……你又娶了第三位嫂夫人?”
金海點頭:“是。這位姓蘇,也是蘇州人,加上原先的你金蓮嫂子和瓶兒嫂子,如今家中是四口人。”
武鬆先是驚訝,隨即拍腿笑道:“好!好!大哥現在妻妾成群啊,那應該盡快給我生幾個侄子,侄女,隻是……”他神色忽又認真起來,“家中可都安置妥當了?你這一出來,家裏那麽大一攤子生意,還有三位嫂夫人,誰來照應?”
“都安排好了。”金海道,“生意上有你蘇清音嫂子掌管,她是極能幹的人。家中內務有你金蓮嫂子操持。至於安全……”他頓了頓,“我請了一位高人坐鎮,尋常宵小不足為慮。”
武鬆這才放心:“那就好。大哥你這趟出來,是專程來看俺的?”
金海沉吟片刻,道:“一是來看你。二來,我也想在這江湖上走走,見識見識世麵,曆練曆練。”
“曆練?”武鬆一怔,“大哥你如今富甲一方,何必來吃這江湖的苦?刀頭舔血的日子,可不是好過的。”
“正是富足了,才更該出來看看。”金海目光沉靜,“人若隻在自家一畝三分地裏打轉,眼界難免狹窄。我想看看這大宋的江湖是什麽樣子,看看各路好漢是如何行事,也看看……這天下究竟是個什麽光景。”
武鬆聽了,沉默片刻,重重點頭:“大哥說得有理。是俺想得淺了。”他忽然眼睛一亮,“那大哥不如就在梁山住下!如今梁山好漢越聚越多,公明哥哥和晁蓋哥哥都是義氣深重的好漢,大哥在此,既能見識各路英雄,又有俺照應,豈不兩全其美?”
金海心中正有此意,麵上卻露出遲疑之色:“這……方便麽?我畢竟是個外人。”
“有什麽不方便!”武鬆一拍桌子,“你是俺結義大哥,便是自己人!晁蓋大哥不在山上,明日俺就去與公明哥哥說,給你在寨中安排個位置!”
“不妥。”金海搖頭,“二郎,你們剛上山不久,若突然為我這個外人討要位置,恐惹人非議。再者,我對梁山寸功未立,豈能白占一個頭領之位?”
武鬆皺眉:“那大哥的意思是……”
“尋個尋常差事即可。”金海道,“我既來曆練,便從最底層做起。梁山這麽大寨子,總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武鬆還要再說,金海擺手止住:“就這麽定了。你若真為我好,便莫要聲張,隻說我暫住些時日,尋個活計糊口便是。”
見金海態度堅決,武鬆隻好答應。當晚兄弟二人敘話到深夜,金海大致說了這一年來的經曆,隱去了玉牌、白恩傳功等隱秘,隻道是機緣巧合得了釀酒秘方,又遇貴人相助,生意才做起來。武鬆聽得嘖嘖稱奇,直道大哥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次日一早,武鬆便去找宋江。
聚義廳後堂,宋江正與吳用商議糧草之事。見武鬆進來,宋江笑道:“二郎來得正好,正有事找你。昨日武大哥,歇得可好?”
武鬆拱手:“謝公明哥哥關心,俺大哥歇得很好。”他頓了頓,“公明哥哥,俺大哥此次來,是想在江湖上曆練一番。他見梁山氣象不凡,想在此暫住些時日,不知……可否在寨中給他安排個差事?”
宋江與吳用對視一眼。吳用羽扇輕搖,微笑不語。
宋江沉吟道:“武大哥是貴客,又是二郎的結義大哥,按理說該當厚待。隻是……”他看向武鬆,“二郎你也知道,梁山雖大,卻各有職司。各位頭領之位,都是論功行賞,憑本事掙來的。武大哥初來乍到,若直接安排高位,恐難服眾。”
武鬆忙道:“俺大哥說了,不要什麽高位。尋常差事即可,哪怕是個嘍囉也行!”
“那怎麽成!”宋江擺手,“武大哥畢竟是客。”他想了想,看向吳用,“學究,你看……”
吳用緩緩道:“寨中夥房近來確實缺人。原管事的李頭領上月下山采買時受了傷,至今未愈。夥房那邊幾百號人吃飯,如今隻靠幾個老夥夫支應,忙亂得很。”他轉向武鬆,“隻是這差事……未免委屈了武掌櫃。”
武鬆一聽“夥房”,眉頭就皺了起來。在他想來,自己大哥好歹是富甲一方的人物,去夥房燒火做飯,實在有些跌份。
宋江卻笑道:“夥房雖不起眼,卻是寨中命脈。幾百弟兄吃得好不好,全看夥房。武大哥若是願意,可先去幫襯些時日,待熟悉寨中情況,再作安排。”他頓了頓,“當然,若是武大哥覺得不妥……”
“妥!妥!”武鬆還沒說話,門外傳來金海的聲音。
三人轉頭,隻見金海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外,拱手笑道:“宋頭領、吳學究,在下願意去夥房。實不相瞞,在下未發跡前,便是做炊餅出身,對廚下之事還算熟悉。能為梁山弟兄們操持飯食,是在下的榮幸。”
宋江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容更盛:“武大哥不嫌委屈?”
“何來委屈。”金海坦然道,“一粥一飯皆是生計,能為大家做口熱飯,是積德的事。再者,夥房事務繁雜,正可鍛煉人。”
吳用搖扇笑道:“武掌櫃豁達。既如此,便煩請員外暫掌夥房事務。李頭領傷愈之前,夥房一應采買、調度、烹製,都由武大哥做主。”
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武鬆還想說什麽,被金海以眼神止住。
從聚義廳出來,武鬆仍有些不忿:“大哥,夥房那地方煙熏火燎的,又累又髒,你何必……”
金海拍拍他肩膀:“二郎,你看事淺了。夥房才是梁山最要緊的地方。”
“啊?”武鬆不解。
“你想想。”金海低聲道,“梁山上下,從宋頭領、吳學究,到最底層的嘍囉,誰不吃飯?我若在夥房,便有機會接觸寨中所有人。什麽人什麽脾性,誰和誰親近,誰和誰有隙,一日三餐之間,看得最是清楚。”
武鬆一怔,隨即恍然:“大哥是說……”
“曆練,不隻是練武。”金海望向遠處炊煙嫋嫋的夥房方向,“人情世故,察言觀色,同樣是曆練。夥房這位置,正合我意。”
武鬆這才明白過來,重重點頭:“還是大哥想得深遠!”
當日,金海便搬進了夥房旁的雜屋。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幹淨,一床一桌一椅,窗外正對著夥房大院。
梁山夥房占地不小,五間大屋連成一排,分別是儲糧間、菜蔬間、肉案間、灶間和飯堂。院中擺著十幾口大缸,盛著清水。此刻正是午後,幾個老夥夫在院裏歇息,見金海進來,都起身行禮。
“這位便是新來的武管事。”引路的嘍囉介紹道。
幾個老夥夫麵麵相覷。他們原以為新管事會是寨中哪位頭領的親信,或是積年的老弟兄,沒想到來了個麵生的年輕人,看衣著氣度還不像尋常粗人。
金海拱手笑道:“在下武直,初來乍到,往後還請各位老師傅多多指教。”
態度謙和,沒有半分架子。幾個老夥夫神色稍緩,紛紛還禮。
金海也不多話,挽起袖子便進了灶間。灶間裏熱氣蒸騰,十幾口大灶排開,最大的那口灶上架著鐵鍋,鍋大得能躺進兩個人。兩個年輕夥夫正在刷鍋,累得滿頭大汗。
“我來搭把手。”金海上前,接過一把鐵刷。
那年輕夥夫一愣:“管事,這活兒髒……”
“飯食入口的東西,最要緊是幹淨,髒什麽。”金海笑了笑,熟練地刷洗起來。他動作麻利,力度均勻,鍋壁鍋底都不放過,顯是熟手。
幾個老夥夫在門口看著,暗暗點頭。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這新管事,不像是個隻會指手畫腳的。
刷完鍋,金海又查看了儲糧間和菜蔬間。米麵雜糧堆放得還算整齊,但菜蔬有些已經開始蔫了,肉案上的肉也擺得雜亂。
“李師傅,”金海問一個年紀最長的夥夫,“平日采買,都是誰負責?”
那李師傅歎道:“原是李頭領親自管。可他受傷後,采買就亂了套。有時是王頭領派人去買,有時是後勤營的弟兄捎帶,沒個定數。買回來的東西,質量參差不齊,價錢也……”
金海明白了。沒有統一管理,中間便容易出紕漏。他記在心裏,沒有立刻說什麽。
傍晚時分,開飯的梆子響了。嘍囉們從各處營房湧來,飯堂裏頓時人聲鼎沸。金海站在打飯的窗口後,親自給弟兄們打菜盛飯。他記性好,誰打了什麽菜,誰飯量大要加飯,都默默記下。
“哎,今日這菜炒得不錯啊!”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嚼著菜,含糊道,“比前幾日有味兒!”
旁邊有人附和:“是嘞!這白菜炒得脆生,肉片也嫩!”
幾個老夥夫相視而笑。今日的菜是金海親自掌勺,火候、調味,確實比他們強。
武鬆也來吃飯,見金海係著圍裙在窗口打飯,又是好笑又是感慨。他打了飯,尋了個角落坐下,遠遠望著大哥忙碌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
飯畢,金海又帶著夥夫們收拾清洗,直忙到月上中天。回到自己那間小屋,他才長舒一口氣,在燈下攤開紙筆。
第一日,他記下了:
· 梁山夥房現有夥夫二十三人,其中老手八人,餘者皆是輪值嘍囉。
· 每日消耗:米十五石,麵五石,菜蔬八百斤,肉三百斤,油鹽醬醋若幹。
· 采買混亂,需整頓。
· 飯堂可容三百人同時就餐,需分批開飯。
他吹熄油燈,和衣躺下。窗外,梁山泊的夜風掠過水麵,帶來濕潤的涼意。遠處營房還有燈火,隱約傳來守夜嘍囉的交談聲。
夥房,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卻是觀察梁山最好的窗口。從這裏,他能看到最真實的梁山——不是傳說中義薄雲天的英雄聚義,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矛盾有算計的活生生的組織。
金海閉上眼睛,嘴角卻微微揚起。
江湖曆練,就從這一粥一飯開始。而梁山的暗流風雲,也將在這煙火氣中,逐漸展現在他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