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李逵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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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山夥房的炊煙,總是比別處起得早些。
    天色尚是青灰,東方隻透出淡淡魚肚白,金海已起身。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深秋特有的清冽空氣撲麵而來,帶著水泊的濕潤和草木的霜氣。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白氣在晨光中緩緩消散。
    夥房大院靜悄悄的。五間大屋在朦朧晨色中顯出黝黑的輪廓,院中那株老棗樹葉子落了大半,枝幹虯結如鐵。金海走到井邊,提起一桶冷水,掬水洗臉。冰冷刺骨的水激得他精神一振,睡意全消。
    生火是第一樁事。他抱來柴禾,在最大的灶膛裏鋪好引火的幹草,用火石打出火星。橘紅的火苗竄起,舔舐著柴禾,漸漸燃成穩定的火焰。金海添了幾塊硬柴,看著灶膛裏跳躍的火光,臉上映著暖色。
    麵是昨晚就和好的。兩大盆麵團蓋著濕布,在灶台邊醒了一夜。他掀開布,麵團已發得飽滿,手指按下去,留下淺淺的坑,慢慢回彈。這是發得正好的標誌。
    金海洗淨手,在寬大的棗木案板上撒了薄薄一層麵粉,將麵團倒出來。發酵後的麵團帶著淡淡的酸香,手感綿軟而有彈性。他雙手按壓、折疊、揉搓,動作不疾不徐,力道均勻。這活計他做了千百遍,閉著眼都能做得妥帖。
    揉麵講究“三光”——手光、麵光、案板光。待麵團揉得光滑如緞,不粘手不粘案,他將其分成大小均勻的劑子,用濕布蓋好,繼續醒著。
    這時天光已亮了些。遠處營房傳來起床的梆子聲,隱約有人聲喧嘩。梁山新的一天開始了。
    第一個來夥房的,往往是花和尚魯智深。
    魯智深的腳步聲與眾不同,沉穩有力,踏在地上“咚咚”作響,老遠就能聽見。這日他照例搬了個樹墩,坐在棗樹下,看金海忙活。
    “武家哥哥,今日做什麽餡?”魯智深聲如洪鍾。
    金海一邊剁肉餡一邊笑道:“豬肉白菜。昨日後勤營送來半扇豬,肥瘦正好。白菜是山下老農新送的,脆生。”
    “好!好!”魯智深撫掌,“灑家就愛這口!要多放蔥,多放薑!”
    “曉得了。”金海應著,手上刀工不停。剁肉餡是個力氣活,要有節奏,輕重得當。他雙臂穩定,刀刃起落間,肉塊漸漸變成均勻的肉茸。這功夫是他當年賣炊餅時練出來的,如今做來,更多了幾分從容。
    魯智深看了一會兒,忽然道:“哥哥,你這手法,不像個尋常廚子。”
    金海手上不停,抬眼笑道:“大師何出此言?”
    魯智深摸著光頭,若有所思:“灑家行走江湖多年,見過不少廚子。有的刀工花哨,有的火候精妙,但像你這般……嗯,怎麽說,舉手投足間有種說不出的氣度,仿佛做的不是飯食,是什麽修行似的。”
    這話讓金海心中一動。他低頭繼續剁餡,聲音平緩:“大師說笑了。不過是將手頭的活計做好罷了。無論是揉麵、剁餡,還是炒菜、燒湯,用心去做,總能做出些滋味來。”
    “正是此理!”魯智深一拍大腿,“灑家當年在五台山,那些和尚整日念經打坐,說什麽‘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玄之又玄。可灑家覺得,真佛理就在這柴米油鹽之間!你這一揉一剁,一煎一炒,便是修行!”
    金海聞言,手上動作微微一頓,看向魯智深。這莽和尚看似粗豪,竟有這般見識。
    魯智深卻已站起身,走到案板前,挽起袖子:“來,讓灑家也試試!”
    他大手抓起一把肉餡,學著金海的樣子要往麵皮裏包。可他那雙手,握慣了禪杖戒刀,哪會這等精細活?麵皮在他掌中揉搓幾下,便破了個口子,餡料漏了出來。
    “直娘賊!”魯智深笑罵,“這玩意兒比耍禪杖還難!”
    金海笑著接過,三兩下將破口捏攏,重新擀成餅胚:“大師,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您那禪杖使得虎虎生風,是您的本事;我在這兒做餡餅,是我的活計。都是修行,不分高下。”
    魯智深聽了,怔了怔,忽然哈哈大笑:“說得好!灑家服了!哥哥,往後灑家常來你這兒坐坐,沾沾你這煙火氣裏的佛性!”
    正說笑著,院門外探進一個年輕的麵孔,是九紋龍史進。
    史進今日穿了身靛藍勁裝,腰間挎刀,顯得精神抖擻。他手裏拎著個竹籃,笑道:“大哥,魯大師,早啊!我從山下集市買了些新鮮柿子,甜得很,給你們嚐嚐。”
    金海擦擦手,接過籃子。籃裏十幾個柿子,個個橙紅飽滿,表皮還帶著白霜,一看便是剛摘的。他揀出幾個洗淨,切了擺在粗瓷盤裏,又沏了一壺粗茶。
    三人圍坐在棗樹下石桌旁。史進咬了口柿子,汁水豐盈,甜如蜜。他滿足地眯起眼:“還是山下的柿子好。寨子裏雖有果子,總不如這剛摘的鮮。”
    魯智深也抓起一個,連皮帶肉咬了一大口:“甜!灑家當年在渭州,也常吃這玩意兒。不過那邊的柿子個小,沒這般甜。”
    金海小口吃著,問道:“史進兄弟今日不下山?”
    “午後要去。”史進道,“奉吳學究之命,去東平府打探些消息。說是朝廷新派了個知府,姓程,不知什麽路數,讓俺去摸摸底。”
    魯智深哼道:“那些鳥官,換來換去,還不都是一個德行!貪贓枉法,欺壓百姓!依灑家說,管他什麽路數,若敢來梁山撒野,一禪杖打將出去!”
    史進笑道:“大師說的是。不過軍師吩咐了,要小心行事,莫要打草驚蛇。”
    金海默默聽著,心中記下。東平府新換知府,這是要緊消息。梁山地處山東,周遭州府的動向,關乎生死。
    史進又說起少華山舊事:“金大哥,你是不知道,當年俺在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那幾個兄弟,雖落草為寇,卻是真講義氣。有一回俺生了場大病,高燒不退,是朱武兄弟冒著大雪下山請郎中,楊春兄弟守了俺三天三夜……”
    他說得動情,眼中似有淚光。金海靜靜聽著,偶爾遞過茶水。他知道,史進年輕,離了故舊兄弟,心中常有掛念。
    “史進兄弟,”金海待他說完,緩緩道,“人生在世,聚散無常。你能記著昔日兄弟情義,便是可貴。但也要往前看。梁山如今聚了這許多好漢,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你年紀輕,武藝好,將來大有可為。”
    史進重重點頭:“大哥說得是。武二哥常誇你見識不凡,今日聽你一席話,果然如此。”
    三人又說了會兒話,魯智深要去校場練武,史進也要去準備下山事宜,便告辭了。
    金海收拾了碗盤,繼續準備餡餅。麵已醒好,餡已調妥,他開始包製。這活計需要專注,手上動作要快,心思卻可以沉靜下來。
    他想起史進的話,想起魯智深的感慨,想起這梁山上的各色人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悲歡。而他,一個穿越而來的靈魂,如今置身其中,成了這故事的一部分。
    餡餅包好,開始烙製。鐵鍋燒熱,抹上薄油,餅胚下鍋,“滋啦”聲響,香氣彌漫。金海手腕輕抖,鍋鏟翻動,一個個餅子在鍋中逐漸變得金黃焦脆。
    這時,他看見一個人影出現在院門口。
    是豹子頭林衝。
    林衝今日穿了身深青色箭袖,外罩灰色披風,腰懸長劍。他沒有進來,隻是站在院門外,望著遠處山巒出神。秋風吹起他披風一角,獵獵作響。
    金海沒有立刻招呼,繼續烙餅。待一鍋餅出鍋,他用油紙包了兩個,又盛了一碗早起燉著的黃芪當歸湯,這才走出院門。
    “林教頭。”金海輕聲道。
    林衝回過神,見是金海,微微頷首:“武大哥。”
    “剛烙好的餅,趁熱吃。”金海遞過油紙包,又將湯碗放在門口石墩上,“這湯燉了一早晨,教頭練槍耗神,補補氣血。”
    林衝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湯,沉默片刻,低聲道:“多謝。”
    他在石墩上坐下,慢慢喝湯。湯燉得極好,藥材的甘苦與骨肉的鮮香融合得恰到好處。他喝了幾口,忽然道:“武大哥怎知俺練槍?”
    金海在他對麵坐下,笑道:“教頭每日在校場練槍,一練便是幾個時辰,寨中誰人不知?都說林教頭槍法如神,是梁山第一等的本事。”
    林衝搖頭,笑容苦澀:“槍法再好又如何?連妻仇都不能報,空負這身武藝。”
    這話說得低沉,卻字字如刀。金海心中一凜,知他又想起傷心事。
    “教頭,”金海斟酌著詞句,“尊夫人之事,寨中兄弟都為你抱不平。隻是……”
    “隻是公明哥哥、晁天王都說要顧全大局。”林衝接口,聲音裏帶著壓抑的怒意,“大局!大局!難道俺林衝的妻子,便不是人命?高衙內那廝逼死我妻,逍遙法外,這世道還有公道麽!”
    他握緊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眼中赤紅。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被長久壓抑,幾乎要噴薄而出。
    金海沉默良久。他知道,此刻說什麽“從長計議”、“等待時機”都是空話。林衝要的不是道理,是一個宣泄的出口。
    “教頭可還記得尊夫人生前最愛吃什麽?”金海忽然問。
    林衝一怔,眼中怒色稍斂,露出追憶之色:“她……她愛吃桂花糕。每年秋天,總要親手做幾次。說桂花香氣清甜,能解秋燥。”
    “教頭可會做?”
    林衝搖頭:“不曾學過。那時隻知吃她做的,還常嫌她費事……”
    話音漸低,透著無盡悔恨。
    金海起身:“教頭稍等。”
    他回到夥房,在儲糧間裏翻找一陣,尋出一小包幹桂花,又取了糯米粉、白糖、豬油。不多時,他端出一盤剛蒸好的桂花糕,晶瑩剔透,點綴著金黃桂花,香氣撲鼻。
    林衝看著那盤桂花糕,愣住了。
    “手藝粗陋,比不得尊夫人。”金海將盤子推到他麵前,“但我想,尊夫人在天之靈,若知道教頭還記得她愛吃什麽,定是欣慰的。”
    林衝顫抖著手,拈起一塊桂花糕,放入口中。軟糯香甜,桂花的香氣在唇齒間彌漫。他閉上眼,淚水終於滾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金海靜靜坐著,沒有勸慰。有時候,讓人哭出來,比說什麽都管用。
    良久,林衝抹去眼淚,聲音沙啞:“讓哥哥見笑了。”
    “教頭真情流露,何笑之有。”金海緩緩道,“我隻是想,尊夫人若在,定不願見教頭終日活在仇恨中。報仇之事,自然要做,但教頭也要好好活著,才不辜負她當年一片真心。”
    林衝低頭看著手中的桂花糕,喃喃道:“好好活著……”
    “是。”金海點頭,“練好槍,帶好兵,護著梁山這許多兄弟。待時機成熟,該報的仇,一筆一筆討回來。這才是大丈夫所為。”
    林衝抬起頭,眼中仍有悲痛,卻多了幾分清明。他重重點頭:“哥哥,多謝。”
    自那日後,林衝來夥房的次數多了。他話依舊不多,但偶爾會與金海說些槍法心得,或是回憶過往。金海知他心結未解,隻是暫得舒緩,便時常備些湯水點心,陪他說說話。
    這日午後,金海正在院中晾曬菜幹,忽聽院門外傳來雷吼般的聲音:“武大哥!武大哥!”
    抬頭一看,黑旋風李逵大步流星闖進來。他今日穿了身新做的皂布短衫,腰間板斧擦得鋥亮,背上背著個藍布包袱,臉上喜氣洋洋。
    “李頭領。”金海笑著招呼,“這是要出遠門?”
    “正是!”李逵搓著手,咧著大嘴,“給俺備五十個餡餅!要肉餡的!多放肉!”
    金海一邊和麵一邊問:“李頭領這是要去哪兒?要這許多餅?”
    李逵喜滋滋道:“回家接俺老娘!俺在梁山吃香喝辣,卻把老娘丟在沂州受苦,心裏不踏實!這回跟公明哥哥請了假,要回去把老娘接來享福!”他說得眉飛色舞,“五十個餅,路上吃!俺腳程快,幾日便到沂州,接了老娘慢慢走回來,餅得備足!”
    金海手上動作猛地一頓。
    沂州……接老娘……李逵……
    一段記憶如電光石火般閃過腦海——《水滸傳》中,李逵下山接母,途中老娘被老虎所食!李逵怒殺四虎,卻終究救不回母親,成了這莽漢一生大痛!
    他心中驟緊,麵上卻不動聲色:“李頭領何時動身?”
    “巳時便走!”李逵道,“俺去聚義廳辭了公明哥哥,取了盤纏便下山。武大哥,餅可得快些!”
    “放心,誤不了。”金海應著,手下加快動作。
    他腦中急轉。這些時日在梁山,李逵雖性子魯莽,卻至情至性。金海對他頗有好感。更何況,如今這些好漢在他眼中已不是書中單薄的文字,而是有血有肉的人。
    怎能眼睜睜看著慘劇發生?
    五十個餅不是小數目。金海飛快地揉麵、調餡、擀皮、包製。一個個圓滾滾的餡餅在他手中成形,排滿了案板。灶上兩口大鍋同時開火,油熱下餅,“滋啦”聲不絕於耳,香氣彌漫整個大院。
    李逵也不急,搬了個木墩坐在棗樹下,看著金海忙活。他難得安靜,眼中閃著憧憬的光:“哥哥,你是不知道,俺老娘苦了一輩子。俺爹死得早,她一個人拉扯俺長大,吃了多少苦。後來俺犯了事,跑出來,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這些年,心裏就沒踏實過。”
    金海翻著餅,問道:“老人家身子可還硬朗?”
    “硬朗!”李逵笑道,“就是眼睛開不見了,去年托人捎信回去,說還能下地幹活呢!這回接她來,俺要讓她好好享福!天天吃白麵,頓頓有肉!”
    他說得興起,手舞足蹈。金海看著他興奮的樣子,心中更是不忍。
    餅一鍋鍋出鍋,金海用厚棉布層層裹好,裝進李逵帶來的褡褳。足足裝了三大包。
    李逵接過,掂了掂,咧嘴大笑:“好!好!多謝哥哥!等俺接了老娘回來,請你吃三天三夜的酒!”
    說罷,轉身便走,步伐虎虎生風。
    金海看著他雄壯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深吸一口氣。他解下圍裙,快步走向武鬆的住處。
    武鬆剛練完刀,正用布巾擦汗,見金海匆匆而來,奇道:“大哥,何事慌張?”
    金海壓低聲音:“二郎,我要下山幾日,你幫我遮掩遮掩。”
    武鬆一怔:“下山?去何處?可是家中……”
    “非是家中事。”金海打斷他,“是李逵李頭領。他今日下山回沂州接母,我……我有些不放心,想暗中跟去看看。”
    武鬆更奇:“李逵那廝武藝高強,性子雖莽,卻吃不了虧。大哥何必……”
    “你不懂。”金海搖頭,“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李逵此行……恐有凶險。心裏不安寧,非得親眼看看才放心。”
    武鬆素知這位大哥行事穩重,不會無的放矢。雖覺為個夢便下山有些蹊蹺,但見金海神色凝重,便點頭道:“既如此,大哥去便是。夥房那邊,俺去與管事的說,道你老家有急信來,需回去幾日。”
    “有勞二郎。”金海拱手,“我快去快回,多則十日,少則七八日必返。”
    他回屋簡單收拾了個小包袱,帶了些碎銀、幹糧、水囊,又將天機弩貼身藏好,換了身深灰色粗布衣,悄無聲息地出了梁山寨。
    山下石碣村碼頭,李逵剛租了條小船,正與船夫講價。金海遠遠看著,待小船離岸駛入蘆葦蕩,他才另雇了條小舟。
    “客官,那是梁山好漢的船,跟著作甚?”船夫有些畏縮。
    金海摸出一小塊碎銀:“莫多問,遠遠跟著,莫被發覺。到了地頭,另有酬謝。”
    船夫見了銀子,這才應下。
    兩船一前一後,駛入浩渺水泊。秋日陽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蘆葦蕩金黃一片。金海站在船頭,望著前方李逵的船影,心中默默道:李逵,但願我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