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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可覺得賀循有點奇怪——他突然又不搭理她。
    雖然他平時也不太理人,但那是他本人就一整個毫無波瀾沒有情緒,兩人平時相處至少還有幾句對話,現在他對Lucky一如既往,甚至對小歐的態度都不錯,隻是單方麵隻針對她,問他要不要喝茶也不理,跟他說Lucky也不答,完完全全對她冷臉。
    黎可心想,這就是離職前的“冷處理”嗎?
    她在露台晾衣服,賀循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最後不得不麵對她,很明顯地皺起眉棱:“為什麽這麽吵?”
    黎可莫名其妙,她一句話都沒說好吧。
    賀循指的是她的腳步聲。
    家裏安安靜靜,就她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來走去。
    因為她樓上樓下的幹活啊。黎可低頭看了眼腳下,“哦”了聲,解釋:“家裏的拖鞋不好看,這是我自己帶來的拖鞋。”
    玄關的鞋架有保姆穿的室內拖鞋,黎可嫌被人穿過,款式又過於樸素,把自己在家穿的拖鞋帶了兩雙過來,現在腳下這雙緞麵拖鞋帶一點點小貓跟,好穿又好看,但可能走路真的有點聲響。
    時日無多,犯不著再換鞋。黎可隻能說:“不是我走路吵。是你習慣了安靜,對聲音太敏感。”
    她甚至都懶得說“您”。
    賀循聽她腳步聲蹬蹬蹬遠去,閉眼,輕輕沉了口氣。
    既然隻是家政阿姨,就不要有太多思考和苛求,賀循承認是某種心血來潮的寬容,或者隱隱的同情,畢竟她對Lucky很好,還有小歐乖巧懂事,一份無關緊要的工作而已,他真的不至於為難一個獨自撫養兒子的單親母親。
    至於她身上那些讓人皺眉,略帶市儈的狡猾、懶怠散漫和見風使舵的得寸進尺。賀循並不討厭另一種形態,比如,心知肚明的聰明,沒心沒肺的灑脫,偶爾的認真直率,毫無顧忌的隨便。
    賀循希望能跟她和平相處,也希望她能少點越界的……冒犯。
    對。
    冒犯。
    既然很快要被解雇,賀循擺又出了一副冷冰冰的態度,那黎可當然也識相,對他敬而遠之,盡量不在麵前晃,連腳步聲都放緩了很多。
    她按部就班地幹活,趁空偷點懶跟Lucky玩,準時準點下班走人。
    今天小歐本該來白塔坊,黎可讓他別來了,放學後何勝會去接小歐,要帶小歐去吃飯。
    何勝最近估計是賺大錢了,特意請母子倆吃海鮮大餐,黎可和他見麵多,偶爾兩人也會約著一起吃個宵夜什麽的,打扮從來隨便,今天也是直接從白塔坊出來,沒有特意洗澡換衣服,素麵朝天,黑色工字背心外麵套件罩衫、灰色運動褲和人字拖。
    吃飯的餐廳檔次挺高,何勝也穿得人模狗樣,白襯衫黑西褲,吹了頭發抹了蠟油,看見黎可哭笑不得,連喊了三聲姐。
    “你要是嫌我穿得寒磣,我現在就走,你帶著小歐進去吃。”黎可睃他。
    “不寒磣,您穿什麽都好看。”
    何勝看她,這普普通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說不出的好看,就是這陣子他每次見她都這麽穿,黎可說這樣幹活方便,但以前黎穿得時髦靚麗又風格多變,化著妝,踩著雙高跟鞋走過來,讓人心頭亂跳,根本挪不開眼。
    說來說去,還是這家政保姆的工作配不上她。
    何勝點了不少菜,兩人給小歐剝蝦挾菜,又說暑假快到了,小歐的生日也快到了,商量著暑假要帶小歐去哪裏玩,要怎麽過生日,何勝說要給小歐辦個隆重的生日會,小歐搖搖頭,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說不要,讓何勝好好存錢結婚。
    何勝笑得要彈小歐腦門:“誰教你說的?”
    小歐偷偷瞥黎可,往嘴裏塞了勺冰激淩。
    “還有誰。”黎可撐著臉頰,“我媽唄,說理財意識要從小培養,但這話說的也挺對的,你少大手大腳花錢,下次再這麽請客我跟小歐都不來了。”
    “沒事,我心裏有數。”
    餐廳裏有個水族箱,養著顏色各異的觀賞魚蝦,吃完飯,小歐去看小魚小蝦,留下黎可和何勝說正事。
    何勝第一件事就是讓她把白塔坊的活兒辭了:“你幹這活也……太說不過去了,不幹了行嗎?”
    黎可說行:“快了,我也幹膩了,過幾天就走。”
    “以後想做點什麽?”
    黎可隨口說了句:“可能……洗狗?”
    上次她帶Lucky去寵物店洗澡,看見店裏有在招聘員工,又加了店主的微信,感覺去寵物店上班也不錯,還能定期見到Lucky,小歐也還是可以和Lucky玩。
    “啥?”何勝沒聽明白。
    “沒什麽。”黎可揮手,“我隨便說說,開玩笑的。”
    何勝躊躇滿誌:“Coco姐,你不如跟著我幹吧。”
    黎可嗤笑:“得了吧,賺點錢就當自己是老大?你年齡才多大點,翅膀都沒長硬,還得靠著你堂叔吃飯。再說了,你弄那些工程上的事,我沒興趣。”
    話說的的確沒錯,何勝最想是自己能開個公司,哪怕兩三個人的小公司也行,到時候請黎可來管賬。
    “姐你等著,我總會出人頭地。”他拚命努力,就是為了有這麽一天。
    黎可對這個也不感興趣:“你出人頭地當然好,安安分分請我吃頓飯就行。別拿這種事情折磨我,我是我,你是你,別混在一起。以前說過,你少囉嗦,再囉嗦就絕交。”
    她不高興,何勝就不提。
    兩人再說起白塔坊和最近忙的事,黎可提起賀循當然沒什麽好語氣,嫌他冷臉,何勝說賀循過陣子就要離開白塔坊。
    “離開?”
    黎可壓根不知道這事。
    “哦,他要回臨江。他父母六十歲生日,估計有什麽酒宴吧,他要回家一趟。”
    黎可皺眉:“那他還回來嗎?”
    何勝不好說:“這個……我是從我堂叔嘴裏聽說的,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也沒說不回來,我堂叔也沒提。”
    怪不得卡在這個時間點,現在他對她“冷處理”,過幾天就要回臨江了,家裏也不需要保姆幹活了,正好順便讓她下崗。
    何勝見黎可沒說話,繼續道,“我堂叔準備了東西,八成也會去臨江送禮,正好討個交情,順便找小賀總要個項目,看看能不能弄到手。”
    黎可問:“你說的這個小賀總是——”
    “就是賀先生他大哥。我堂叔跟賀先生他媽是同學嘛,以前就是憑著這交情當了他家的供應商。我聽說賀家以前也就是個小廠子,夫妻倆白手起家,後來抓住時機才做大,又早早搬到臨江去了。但現在老賀總夫妻倆都退居二線,小兒子眼睛瞎了,公司就全都交給長子賀邈接班,弄了挺多條條框框,我堂叔有時候也頭疼,私底下罵,當麵還要誇小賀總。”
    黎可點點頭。
    她是知道賀循有個哥哥和姐姐。
    “對了,過兩天我堂叔要跟賀先生應酬吃飯,我會來一趟白塔坊。”
    黎可當了兩個多月保姆,除了見賀循去上岩寺,什麽時候見他有過應酬。何勝說其實有的,以前也有過幾次,隻是極少,畢竟賀循眼睛不方便,人也冷傲,但賀家在潞白市有項目,賀邈不過來,有些事隻能賀循露麵,畢竟有些應酬推不開。
    過兩天何勝果然來了。
    這飯局大概跟政府部門搭點關係,安排在中午,何勝專程過來接賀循。
    賀循這次出門隻用盲杖,不帶Lucky,跟黎可說讓她在家陪著Lucky玩,黎可樂得不用做午飯,興高采烈地說好。
    他去二樓換衣服,何勝在樓下等。
    既然來了,就當客人招待,黎可特意給何勝泡了壺茶,笑眯眯地讓何勝坐下等。
    兩人看著賀循上樓,沒有旁人在場,何勝跟黎可小聲說話:“中午打算吃什麽?”
    “叫個外賣嘍。”黎可開心,“一邊吃一邊看電視。”
    他們出去吃頓飯,她起碼有四個小時的空閑時間,肯定要好好享受享受。
    何勝一猜就是。
    黎可也有話講:“你好好照顧他,他不帶導盲犬,肯定是比較正式的場合,樓梯地毯那些,走路都很不方便。”
    “知道,我堂叔也是讓我過來,專門把他送到酒店包廂,別的我也管不了。”何勝想了想,歎了口氣,“他媽的。我要是瞎了,還要跟一群領導坐在酒桌吃飯,連別人的臉都看不見,誰在說話都不知道,這還怎麽應酬說話辦事?換我我也整天窩在家裏,活著有什麽意思。”
    黎可睫毛輕撩,把茶杯遞過去,淡聲道:“喝你的茶吧。”
    “這是上次我送來的茶嗎?”
    “嗯哼。”
    “這茶還真挺好喝。”
    “你沒喝過?”
    “沒有。”何勝笑起來,“我在我堂叔那享受不到的待遇,總算在你這裏享受到了。”
    黎可挑眉:“跟我沒關係,這是賀先生的茶,你謝他。”
    何勝點頭:“姐你泡的茶也越來越好喝。”
    話音剛落,樓梯間響起了腳步聲。
    兩人齊刷刷抬頭——
    賀循換了身很正式的商務裝,白襯衫利落清爽,第一顆紐扣解開,衣領微敞,袖子鬆鬆挽至手肘,露著線條明顯的清瘦手臂,手指搭著樓梯欄杆,黑色西褲線條筆挺,襯得雙腿筆直修長,鋥亮的薄底皮鞋往下邁步,氣質清冷疏離,又是極為幹淨好看的清雋儒雅。
    黎可喜歡。
    她思想淺薄,就喜歡男人長得好看,穿得好看,氣勢好看。以前找的男朋友,沒有一個不好看的,就算是排名墊底的初戀男生,也稱得上清秀。
    “賀先生。”何勝笑道,“您好啦?那咱們走吧?車子就在巷口等著。”
    賀循點頭:“走吧。”
    兩個男人一道出了門。
    黎可和Lucky目送兩人走出巷子,回頭把門關上,她彎腰揉了揉Lucky的腦袋:“咱們在家等他回來吧。”
    .
    中午的飯局的確比較正式,有政府領導和下屬單位在場,談的是潞白市的一個項目合作開發,何慶田就想著把這個項目攬到自家公司,特意找人攢了這個局。
    這是賀邈的事情,他自己不過來,把事情硬推給賀循,也是逼著賀循不要整日呆在家裏,承擔點公司事務,有點社交活動,再說了,這種事以前賀循也不是應付不來。
    賀循僅僅需要坐在位子上,挾菜倒水這種活自然有旁邊服務員代勞,他能分辨不同人的聲音,在人群裏交談並不會混淆或者迷惑,旁人看他年輕英俊,氣度又鎮靜優雅,那雙眼睛完全看不出是個瞎子,席間動作也行動自然,言行談吐又得體熨帖,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下午兩點半,賀循才從外麵回到家。
    依舊是何勝送他回來,同車一道的還有何慶田,何慶田本想跟賀循在家好好談談,何勝在旁邊搭腔說賀先生好像有些累了,的確賀循臉色看著冷淡,說話也並不熱絡,索性按住話題,等過陣子去臨江,有話一道說。
    賀循的確是累了。
    眼睛能看見的時候,應酬吃飯好像並不是一件難事,那時候眼睛分擔了太多的信息,他人的神態動作細節,現在全要交給聽力和大腦分辨,他在飯局前特意背過席間眾人的名單和職務履曆,回程的車上又聽何慶田一路滔滔不絕,現在格外的疲倦。
    Lucky搖著尾巴迎上來,賀循收了盲杖,臉色漠然,第一句話是:“黎姐,給我倒杯茶。”
    第二句是:“給我弄點吃的。”
    賀循從不在外麵上洗手間,當然也盡量避免吃東西和喝水,幾個小時的飯局,他隻吃了兩口菜,喝了一杯酒。
    黎可站在廚房,仰頭叉腰。
    好嘛,他出去吃頓飯,她該做的事情還是一件都沒少。
    “稍等。”她歎氣。
    黎可一邊泡茶,一邊擰開灶火,一個鍋忙著煮小餛飩,一個鍋在煎牛肉粒,她再手忙腳亂地抱著碗給他弄點蔬菜沙拉。
    一抬頭,冷不丁看見賀循已經坐在了島台旁,垂著漆黑冷清的眼,疲倦地捏著眉心,饑腸轆轆地等她開飯。
    他又解開了襯衫的一粒紐扣,姿態鬆散又慵懶隨性,尖銳突兀的喉結明顯滾動,還有若隱若現的鎖骨和清瘦胸膛。
    黎可看了幾秒。
    煮小餛飩的水撲出了鍋沿,平底鍋的牛肉粒隱隱散發出焦氣,黎可急得要命,手裏的沙拉碗用力過猛,撒了一大半在地上,她氣急敗壞,忿忿罵了聲靠。
    也不知道罵的是誰。
    最後賀循坐在島台吃了一碗小餛飩,還有幾塊煎牛肉粒和半份蔬菜沙拉,慢條斯理喝了一壺茶。
    他起身上樓,把殘局留給黎可收拾,一邊解襯衫紐扣,一邊邁進浴室。
    襯衫西裝的束縛褪去,溫熱的洗澡水從頭頂噴灑而下,賀循站在淋浴下,捋開麵龐的水珠,頭腦也漸漸放鬆清明,回想起中午飯局的談話,還有車上何慶田說的話,抿抿唇。
    唇腔裏還有剛才那壺茶的餘韻。
    他驀然想起何勝,和出門下樓時聽見的那兩句對話,當時腦子正在想事情,並沒有時間去思考。
    【跟我沒關係,這是賀先生的茶,你謝他。】
    【姐你泡的茶也越來越好喝。】
    為什麽是越來越好喝?他以前也喝過她泡的茶?
    他們之前就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