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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小姐幫賀循安排了回臨江的行程。
回潞白市是去年夏末的事情,此間賀循回了兩次臨江,一次是眼睛檢查,另一次是春節團聚。
家裏人多,常有親友和訪客,賀循並不願在家久待,暫住幾日又會回到潞白,家人總勸他多待幾天,但對賀循來說,麵對麵的聊天和電話裏的話語毫無區別,而父母每每看見他在家中摸索,總會想起過去那個眼神敏銳又意氣飛揚的兒子,與其暗自傷神,不如放手讓他獨立生活。
這次回去是賀循媽媽過六十歲生日,賀家父母養育了三個孩子,夫妻倆感情甚好,生日又是同月,賀父年齡比妻子大四歲,大半輩子精力都撲在事業上,前兩年因為心髒和家庭問題已經退出了公司管理,夫妻倆在家頤養天年。
從潞白到臨江開車四個小時,何慶田打算和賀循一道去,當然也要帶著Lucky,曹小姐安排了一周的時間,除了私事,賀循也有不少事情要處理。
這事沒有人告訴黎可——除了那天何勝提起。
黎可篤定自己的失業日是賀循要走那天,抱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心態,每天的工作心情還算愉快。
畢竟從好處想,這份工作的確簡單清淨,工資也不錯,雇主沒什麽大毛病。
小歐又來白塔坊找Lucky玩,還給Lucky買了個寵物玩具,是一隻趴在地上又胖乎乎的黃色毛絨鴨,咬住會發出“嘎”的聲響。兩個小夥伴幾天沒見,Lucky高興地從露台竄下來撲在小歐懷裏,知道自己有禮物,叼著毛絨鴨猛轉圈圈,又特意跑到賀循麵前,讓主人摸它的新玩具。
賀循坐在薔薇花架下,拍拍Lucky的腦袋,溫聲謝謝小歐。
“是媽媽帶我去買的,因為Lucky很可愛,我想送個禮物給它。”小歐乖乖喊叔叔:“謝謝您送給我的巧克力,那盒巧克力好漂亮,也很好吃,我很開心。”
“不客氣。”
賀循放下手機,“喜歡吃巧克力?”
“喜歡。”小歐有點不好意思,“隻是我不能多吃……小時候我經常牙疼,媽媽不讓我吃這些,不過我可以每個禮拜吃一塊,能一直吃到暑假。”
隻夠吃到暑假嗎?
賀循唇角彎起的弧度隻針對認真可愛的小孩,眉宇和眼睛的線條清晰明銳,問:“你媽媽也愛吃糖?”
“嗯……”
小歐覺得賀循的語氣好像有種微妙的變化,是另外針對他媽媽的,認真想了想,“我媽媽也不是很喜歡吃……但她牙齒比我好,每次都幫我吃掉一些……”
賀循唇角扯平,好像很淡又敷衍地笑了下,似乎什麽都了然於心。
小歐禮貌說完謝謝,不再打攪賀循,帶著Lucky一起去玩。
兩個小家夥在花園裏玩捉迷藏,玩到興起,Lucky撲騰著舔小歐的臉蛋,小歐兩手摟著要抱起它,賀循安靜聽他們玩鬧,黎可從廚房走出來,端著切好的水果,拿來了清涼飲料。
她叫小歐和Lucky休息,又豎起嘴巴“噓”了下,招手讓他們過來。
她們仨都喝橙汁,隻有那個人喝茶。
Lucky當然也有份,黎可悄悄給它倒了一碗,小狗歡天喜地地把腦袋埋進水盆裏,小歐看它喜歡橙汁,再把自己的鮮橙汁分一半給Lucky。
賀循能聽見,當然也能知道。
他擺出慣常的冷淡態度:“黎姐!”
黎可無視雇主的氣勢壓迫,振振有詞:“今天天熱,剛才他們跑來跑去,Lucky都累得吐舌頭了,要多喝點水補充水份。”
賀循薄唇微抿,並不是禁止Lucky喝橙汁,純粹是對她擅作主張的不滿。
隻是大人之間的齟齬最好避著孩子,等賀循從臨江回來,肯定會有懲罰條款和措施要跟她談。
小歐緊挨著黎可坐,聽著他倆說話,覺得賀叔叔對媽媽有點冷還有點凶,又很疑惑,悄聲問黎可:“你比賀叔叔年齡大嗎?他為什麽要喊你姐……”
黎可嘴裏的橙汁差點噴出來,猛咽下去後在喉嚨裏咳咳嗆住,伸手把小歐的嘴巴捂住。
她偷瞟一眼賀循,他坐得遠,臉上那副表情不確定有沒有聽見小歐的話,也是聲量小小:“當然啦,賀叔叔還很年輕沒結婚呢,你這個小屁孩都快比媽媽高了,再這麽嗖嗖長高,他都要喊我阿姨,再喊我奶奶了。”
賀循眉心皺起。
黎可訕笑,提高音量:“賀叔叔童顏不老,青春永駐,以後不要喊賀叔叔,喊賀哥哥吧。”
“啊?”小歐懵懂,“賀哥哥?”
“黎姐!!”薔薇花架下的男人已經很不悅。
這回是不喜歡她跟孩子胡言亂語。
“看來您還是喜歡走成熟路線?”黎可笑嘻嘻,低頭拍拍小歐肩膀,“那還是喊賀叔叔吧,太嫩的哥哥不如成熟男人有魅力。”
賀循沉氣,冷言冷語:“你該去做晚飯了。”
“是嗎?又要忙了。”
黎可歎了口氣,怏怏走進家裏。
賀循聽她踢踢踏踏走進家門,真的不知道憑這個女人的德行是怎麽教出現在的小歐,但教育學很明確的一點,小歐要是再這麽耳濡目染下去,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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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無事,回臨江之前,賀循要去一趟上岩寺。
吃完早飯,依舊是司機過來接,賀循上樓換好衣服,Lucky也套上了導盲鞍,做好了出門的準備。
黎可知道他們要去上岩寺,很有眼力勁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又在廚房找點吃的喝的,打算跟他們同去。
賀循頓住腳步,側臉稍稍傾向她:“你不用去。”
黎可詫異:“我不去嗎?”
“你留在家裏。”
“你跟Lucky都走了,我一個人留在家裏幹嗎?” 她也想出去放風,“家裏沒有人,好無聊。”
賀循又忍不住皺眉:“家裏沒事嗎?”
她好像沒有當保姆的覺悟,即便主人不在家,她的工作崗位就是這個家,工作手冊上該做的事情一件都沒少……即便賀循知道她在家會偷懶,也默認她今天可以偷懶。
東西都收拾好了,黎可真想去:“我跟你一起去不行嗎?”
“山裏的路已經修好,車子可以直接到寺門口,不需要你幫忙拿東西。”賀循語氣淡定。他以前沒有帶保姆去過上岩寺,隻是恰好上次需要她幫忙而已。
“沒關係。”
黎可覺得上次挺好玩的,她還想再去寺裏轉轉、吃頓齋飯,眼巴巴央求:“我陪您嘛。我把廚房都收拾好了,剩下的活等我回來再做……我可以去去廟裏幫忙,上次我煮的茶不是挺好麽,我還可以照顧Lucky啊,你跟方丈大師聊天的時候,我可以看著它,萬一它這次又滾一身草籽呢,我還可以幫周婆婆幹活……”
她這會的語氣既不懶怠也不無賴,是真的想跟著他出去,找盡理由,嗓音發軟發黏。
隻是聽在耳裏總覺得有些輕浮。
她音調拖長,尾音夾著若有若無的慵懶,讓人莫名想心軟,賀循心裏動搖的同時又有種隱隱的怪異,這種怪異說不出口,此前也冒出過很多次,鮮活生動的,像雨過天晴敲擊瓦片的雨滴和滾動嫩葉的水珠。
奇妙的感覺,賀循並不喜歡,反思自己對她是不是太寬容。
他皺著眉棱,語氣毫無商量的餘地:“你留在家裏。”
黎可看他神色疏淡,咬住舌尖,而後把包放下,失望地拖著音調“哦”了聲——她是將高興和不高興都擺在明麵的人。
賀循帶著Lucky往外走。
“我送您出去吧。”黎可懶聲道。
不知道為什麽,黎可這次的確很想跟賀循出門,以後應該也沒有機會了吧,她也不會獨自跑到深山去找一座小廟,情緒上的確有點莫名失落,但人家不願意,黎可也沒再說什麽,把賀循和Lucky送到門外。
她懶散倚著門,努努嘴,抱手看著——以後也很少見了吧。
巷子裏走了幾步,賀循沒有聽到回轉的腳步聲和關門聲,他能感受到某種情緒,隻是依舊不願心軟,隻是突然頓住腳步,扭頭:“我下午會早點回來。”
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句話,但這句話就是自然想說出口。
眼睛看不見,但他知道她在那裏。
黎可莫名愣了下,而後笑應:“哦。”
轉身回家,漂亮的花園和舊式小洋樓,過幾天也要告別嘍——雖然不用幹活的感覺很爽,沒有人的家也能讓她為所欲為,沙發可以躺,手機可以外放,想吃什麽可以隨便吃,活也可以不用幹,但連Lucky都不在,黎可就覺得缺點什麽。
有監督的偷懶才叫爽,正大光明的休息叫無聊。
車子駛出白塔坊,從熱鬧市區開往僻靜山裏,漫長的安靜後,車子在上岩寺正門停住。
Lucky熟門熟路進了山門,這個時間,周婆婆還是握著掃帚在清掃庭院,看見賀循進來,她說主持在偏殿念經,把賀循和Lucky帶到了偏殿,賀循把Lucky的導盲鞍解開,讓它自己去玩。
主持大師俗姓胡,早年是賀循外公的好友,賀循的媽媽叫宋慧書,以前很喜歡這位胡伯伯,胡伯伯前半生過得自在灑脫,四十年前突然出家皈依,後來輾轉到了上岩寺修行。早年的上岩寺幾乎是座荒廟,山路不通,主持大師花了幾十年的心血維護重建,其中也有不少賀循外公和媽媽的捐贈。
這次來上岩寺,賀循不僅是來看望主持,也是宋慧書讓他來燒支香,還想求一張主持大師寫的福牒帶回臨江,這幾年宋慧書求神拜佛的虔心比以往更重,賀循知道,那是求他眼睛複明。
父母的苦心無法拒絕,人在迷茫和困境中容易敬神明,想有所依托也有所求,這樣來看又難免功利。
偏殿有梵音,大師誦經,賀循收起盲杖,於香火嫋嫋中在蒲團坐下。
他隻敬重文化,心裏對神佛並無所求,佛隻修靈性,修不了身體,隻是聽佛音過耳,心中也覺得清明,但一晃神的功夫,有句略帶調笑的話語滑過耳畔:“您是來求神拜佛的?還是來出家的?”
他其實聽見了。
她不信神佛,語氣裏有種輕飄飄的態度,但她好像又喜歡這個地方,這麽憊懶的人,居然也主動要求來幫忙。
誦完經後,主持大師和賀循去了後廂房,跟他聊起佛法和修心,又感慨時間如流水,昔日的青蔥少女都到了花甲之年,蹣跚學步的孫輩已是高大青年。
中午還是在寺裏吃的齋飯,吃完飯,賀循聽見周婆婆的腳步聲從身邊擦過,喊住周婆婆。
“賀先生?你喊我?”
賀循想了許久,欲言又止,最後問:“現在山裏還有野山莓嗎?”
“應該還有。”周婆婆麻利擦桌子,“現在有空心泡、烏莓子,野果沒春天多,但現在的個頭大,也更甜。”
說不清是突然心血來潮,還是不喜歡那種擺在明處的不高興,抑或是一點補償的心態,再想起小歐,賀循抿唇:“您能不能幫我摘一點?”
周婆婆爽快道:“行啊,待會我就去山裏看看。”
賀循道謝。
下午司機按約好的時候來寺裏接人,周婆婆摘了一小筐山莓,她跟賀循說摘的山莓不多,不過又大又紅,保準好吃。
賀循吃了一顆,山莓柔軟的口感和淡淡的甜味,是小孩子會喜歡的水果。
周婆婆看賀循的樣子,似乎也不是饞這種野果的人,這都是小姑娘和小孩子饞嘴的零嘴,笑嗬嗬道:“賀先生,您這是給小李姑娘摘的吧?”
賀循沒聽懂。
周婆婆說話挾著鄉音,把話重說了一遍。
“小李姑娘?”
“是嘍,小李姑娘說她愛吃這個。”
賀循溫聲道:“您是不是記錯了?”
“不會啦,我記性很好的。”周婆婆反駁,“就是上次跟你一起來的小姑娘,她說她在你家幹活。”
“您說的是……黎?”賀循回神,正色道,“上次跟我來的人,她姓黎。”
“姓李還是姓黎?是我記錯了?反正差不多就是這個音。”周婆婆拍了下手,想起來,“就是那個破衣服破褲子的年輕小姑娘,我說要給她補衣服,她還死活不肯,一溜煙地跑遠了,還來齋堂幫忙幹活來著,說話笑眯眯的,性格挺好。”
沒錯,那就是黎可了。
隻是賀循愣了下,遲疑蹙眉:“年輕小姑娘?您是不是………看錯了?”
三十八歲的媽媽,怎麽也不能稱之為“小姑娘”。
“怎麽會看錯,我眼神怪好的。”周婆婆笑道,“我瞅著她也就二十出頭,頭發弄得花裏胡哨,灰的白的紫的,跟我那讀大學的孫女差不多……是不是家裏窮?小小年紀就出來打工,也怪可憐的……”
周婆婆嘮叨著,賀循心頭驀地一跳。
懷疑一旦產生,疑竇瞬間叢生,像敲碎了薄玻璃一樣,猛然有東西迸出來——是那些他置之不理又毫無必要的直覺。
除非是犯罪——沒有哪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會有個七歲的兒子。年輕女孩也不會有市儈諂媚的話語和渾然天成的俗氣聲調,還有那些水到渠成的情緒和故事,而且……毫無必要。
可獨自養育孩子的單親媽媽身上卻沒有屬於這個年齡的厚重感和閱曆,而是怪異又奇妙的輕盈和生趣,年輕的不著調和散漫無賴。
賀循神色越來越沉默,眉棱皺得越來越緊,最後緩聲道:“您可能看錯了。”
司機把那筐山莓放在副駕座位,把賀循扶進車裏。
回程的時間好像一眨眼就過,賀循麵無表情坐著,神色冷凝,眉眼空茫尖銳,思緒遊離混亂卻又逐漸清晰,他打開了手機的後台應用,全屋智能的傳感器提示她這一天的行動——在廚房和洗衣房來回走動,剩餘的時間都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度過,並打開了電視。
他篤定她會這樣,因為足夠地了解,但他為什麽沒有對她的其他有過疑問?
還是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混淆中,錯過了很多重要的信息?
賀循找到了幾個月前的一封郵件,那是曹小姐發給他但他從未過目,裏麵有關於新來的保姆的信息簡曆和健康證明。
這些東西想要求證很簡單,隻需要一個電話或者網絡搜索。
答案很離奇,也很可笑——都是造假的資料。
賀循麵色發冷,最後問司機:【她看起來多大?】
司機認真思考,回他:【大概二十四歲左右。】
賀循以往認為自己脾氣溫和,但好脾氣的男人也會生氣,他的下頜線繃緊,神色發冷發青,吐息也急重,冰冷著極力控製鮮少迸發的怒意——很容易戳穿的錯誤和很可笑的事情,她怎麽敢肆無忌憚地撒這種謊?
因為他眼瞎無知?因為他深居簡出?因為他很好欺瞞?
為什麽沒有人發現這個破綻?
司機當然知道黎可是個年輕女生,但他也不會在賀循麵提黎可,一來聾人不方便溝通,二來覺得不太符合身份。
還有另一個原因,某種不可言說的心知肚明,也許其他人也這麽想——賀先生年輕英俊,生活孤單寂寞,找個年輕漂亮的女孩陪伴身邊很合理,而黎小姐有雙鉤子一樣撩人的眼睛,像隻花花蝴蝶,很能蠱惑男人的心。
旁人難免把兩個人想象成某種親密關係,至少不會白癡地湊上前去問,您怎麽找了個這麽年輕漂亮的小保姆?
司機把賀循送進了家裏。
黎可在沙發上打盹,聽見開門的動靜和腳步聲才乍然清醒,知道他們回來了。
賀循聽見懶洋洋的腳步聲走近,她打著哈欠又漫不經心喊了句賀先生,再蹲下來親親熱熱地揉Lucky,動手去解Lucky身上的導盲鞍。
他覺得可笑——他始終看不清楚這個女人的模樣,總覺得朦朧而複雜,而直覺裏那些想要深究她的念頭和想法,又覺得是對她的過多關注而刻意漠視忽略,現在突然被吹去迷霧……其實這個女人並不複雜,隻是一個懶散狡猾又善於偽裝的年輕女人。
黎可解下導盲鞍,Lucky輕鬆地甩甩腦袋,她起身,看見司機擱在一旁的山莓,睡得懵懵的腦子還沒回神,呆了幾秒,突然驚訝:“怎麽會有這個?”
“你摘……”她改口,驚喜道,“你讓周婆婆摘的嗎?”
黎可仰頭看賀循,她已經習慣了他那張毫無情緒的臉,自然也忽略了他眼角眉梢的陰鬱沉冷,而是抱起了山莓,小小的竹編筐,寬大翠綠的樹葉墊著底部,堆得冒尖的紅色和黑色的山莓,好漂亮也好可愛。
她心情突然不錯,嗓音愉悅飛揚:“你要吃嗎?我去給你洗。”
其實她知道賀循不吃——所以是給她的嗎?
黎可開開心心地抱著山莓去廚房清洗,忽略了身後男人冷白的麵容和陰沉眉眼,他並不搭腔,徑直走進家裏。
她洗山莓,賀循在島台洗手,長睫低斂看似無礙,但眉眼間氣息和挽起衣袖的動作都冷沉,黎可笑盈盈問:“今天寺裏好玩嗎?”
沒有回應。
黎可歪著腦袋看了賀循一眼,舌尖戳戳唇壁,又低頭睃著Lucky,抬抬下巴,意思是,他怎麽回事?
Lucky閃著疑惑無辜的眼睛,衝她搖搖尾巴。
它也不知道。
黎可眨眼,對賀循笑:“你要是不喜歡直接吃山莓,我給你做杯樹莓氣泡水吧?很好喝的。”
賀循垂眼,腔調平冷尖銳:“這個你也會?”
“很簡單啊。”她轉身打開冰箱,拿出氣泡水和冰塊。
“這麽會做飲料,以前在飲品店打過工?”賀循冷聲問。
黎可得意:“你猜對了。”
他眼簾輕輕撩起一層,睫毛微掩的漆黑瞳仁沉冷而淡漠:“沒念過大學嗎?”
“沒有。”
“高中呢?不至於連高中文憑都沒有吧?”
黎可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說話為什麽冷而諷刺,暗暗揣摩他的臉色,如實道:“高中文憑,當然有啊。不過我念的那所高中在市裏排名墊底,高考沒考上大學,我就去隔壁市一所專科學校念書……但學校太差勁,老是把我們當苦力派出去實習,也基本沒怎麽念書,我第一年就開始兼職上班,沒拿畢業證就跑了。”
賀循掂起紙巾擦手,語氣鎮靜冷漠:“所以隻能來當保姆養家糊口?”
黎可瞅著他不說話,語氣也淡下來,半響道:“是啊,不然怎麽能遇上您這麽好的老板呢。”
“遇上我這麽好的老板?”他眼皮又一撩,那雙漆黑銳利完整又毫不掩飾地望著她的方向,“那有沒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黎可咬唇:“您想聽哪方麵?”
“你自己。”
“我覺得……”黎可目光遊離,“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錯吧。”
“是嗎?”他音調如冰。
黎可這時候已經察覺他情緒不對勁,把樹莓氣泡水遞到他麵前,笑眯眯轉移話題:“您要不要嚐一口?非常好喝的氣泡水。”
兩人的距離靠近,他的眼在追隨著她的方位,漆黑沉默的眼睛,眼尾線條尖銳淩厲,似乎想要透過那黑暗穿透她,聲調卻冷漠:“這陣子過得開心嗎?”
“當然開心啊。”
她笑著湊過去,試圖把那杯氣泡水放進他手裏,先把這場麵混過去,語氣真誠帶笑:“您試試看嘛?我保證你會喜歡,味道很適合夏天。”
她靠近,他的麵孔就自覺針對她、鎖定她,他的睫毛濃長,眼睛陰鬱,薄唇緊抿,似乎看不出什麽情緒,但透明的冰層下裹著層層慍色,讓人直覺要敬而遠之。
黎可心底已經知道有事。
她假裝不知,笑嘻嘻地想把水杯塞他手裏,那杯子一碰到他的手背,賀循眉頭緊蹙,伸手一揮,果汁杯清脆地砸在地上。
玻璃杯摔得四分五裂,水和冰塊都濺在地上。
Lucky在旁邊緊張起來,黎可心裏也輕輕跳了下,抬頭看他。
他有輪廓分明又緊繃冷峻的頰頜線,漆黑碎發擋住冷淡眉眼,漆黑的眼瞳幽深如墨,怒意像冰塊沉浮,陰影和光線交織在他空濛瞳仁裏,是幽冷發怵的寒光。
黎可輕輕吸氣:“您怎麽了?”
聲音近在咫尺,無辜疑惑又柔弱緊張,信手拈來的矯揉造作。
她說一句話,賀循的怒意就要強烈一分,隻是冷白的麵孔對著她,連怒火都好像隔著黑暗和冰塊,冰冰冷冷:“從明天開始,你不用再來了。”
黎可愣了下:“您不是還有幾天才回臨江嗎?”
“誰和你說我要回臨江?”賀循逼近她,眉眼陰沉,“你跟何勝很熟?”
黎可矢口否認:“沒有。”
他按住島台邊緣,身體俯下湊近,英俊深邃的五官在她眼前清晰放大,他鼻梁高挺,薄唇緊抿,兩道劍眉下漆黑幽深的盲眼似乎要穿破她的謊言,嗓音冷冽如冰:“你叫什麽名字?”
黎可沒躲,唇邊的笑容收斂:“黎可。”
“年齡多大?”
黎可已經知道自己露餡,語氣堅硬:“三十八歲。”
“你再說一遍?!”
漆黑的眼睛是陰冷的,尖銳冷漠不好糊弄,握住島台邊緣的手隱隱有青筋浮出,他冷怒的吐息落在她麵頰,用氣息和熱意施給她居高臨下的壓迫,“你是覺得我的眼睛看不見,很好糊弄是嗎?”
賀循討厭被蒙蔽,正常人一眼就能看透,但對他而言隻能暗自揣摩,難以看透、簡單又愚蠢的蒙蔽。
一個狡猾的女騙子,他卻一步步給她退讓寬容。
“你跟何勝關係很熟,不是求職時候偶遇的,而是以前就熟,你是通過他來到這裏,甚至你給曹小姐的資料,還有你的健康證明、甚至照片,都是你們倆一起串通造假的。”
他的五官不複溫和清冷,而是冷峻淩厲,牽著唇角冷笑,“你的年齡是假的,履曆也是假的,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假的,你家養的那條七八歲的小狗就是你兒子?還是你連兒子都是假的?”
黎可抿唇,她先要把何勝撇幹淨:“賀先生,這個事情比較複雜……我可以跟您解釋……”
她硬著頭皮:“曹小姐手裏的那份信息不是假的,包括照片也是真的,那都是我媽的資料,我媽叫關春梅,隻是我把她改成了我的名字……其實一開始找工作的是我媽,何勝聯係的也是我媽……那個時候,我工作很不順利,上一份工作剛辭職,真的……所以我就想著,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替我媽來做……”
他眉眼幽戾:“你多大?”
“二十八歲。”黎可咽了口氣,聲音弱弱,“我可以把我的身份證給你看,也可以發給曹小姐去查,真的……我是真心覺得這份工作很好,您也很好很好,我之前找的那些工作都很不適應,我就想著,想著您好像也不太在意到底是誰在幹活,反正也沒有人會發現,所以就陰差陽錯……我騙了你,也騙了何勝……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謊話漏洞百出,而他的神情明顯是對她的厭惡。
賀循不想再跟這種厚顏無恥的女人糾纏下去,直起身,後退一步,嗓音冷怒:“你,出去。”
黎可吸氣:“您別生氣行嗎?要不我做完今天就走。”
賀循蹙眉忍耐:“出去!”
黎可不喜歡他這種神情。
她也皺眉忍耐:“等一下行嗎?先把我把廚房收拾一下,不然這場麵您要留給誰收拾?”
賀循一字一句,清晰冰冷:“沒聽見我說話嗎?我讓你滾出去。”
黎可沉著氣,不理他,先蹲下來收拾地板的殘局,把碎片扔進垃圾桶,Lucky圍著兩人打轉,在旁邊發出嗚嗚嗚的聲響,顯然知道這是場不愉快的局麵,但又不知道要去安慰誰。
黑漆漆的世界,這個女人沒有說話,也沒有聽他的話,賀循站在原地,有無能為力的憤懣和可笑的恥辱,他以為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卻居然被輕易欺騙,他臉色發青,再說一遍:“還是你要我現在報警?讓警察把你帶走?”
他聲調冷酷,黎可心頭煩躁,指尖被玻璃渣刺出血珠,她蹙眉,語氣不耐煩:“我不是說了嗎?能不能等我把地板收拾完,你有完沒完?”
賀循麵色冷淡,掏出手機,撥出了轄區警局的號碼。
黎可聽見他的手機讀屏,怒從心頭起,伸手企圖把他的手機奪過來,她的聲響和動作撲過來之前,賀循已經聽見,抬手先攥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力道和女人不對等,何況賀循動怒也用了極大的力氣,指腹緊箍住的手腕纖細柔軟,滑膩微涼,黎可吃痛喊了一聲,胳膊被他的力道甩開。
她痛得皺眉,但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生,曲起尖尖手肘懟他手臂,手機“咚”地掉在地上,賀循眉棱深擰,漆黑的視線裏也知道有人撲近,似乎要貼身打架的陣仗,腦袋撞他的肩膀,靠近的身體有淡淡香氣撲進賀循鼻尖,下巴蹭到發絲,是她頭發俗氣又甜膩的香。
賀循一怔,旋即鬆開了她,麵色冷淡地往後退了一步。
指尖還在汩汩冒血,細細血跡淌到了手心手背,黎可手腕被他弄得紅腫生疼,又齜牙揉了揉自己的腦袋。
她臉色漲紅,也是真的生氣了。
黎可從小明白一個道理,伸手不打笑臉人,所以她從來笑口常開,也很少動怒生氣,現在看著眼前冷淡倨傲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氣:“對啊,我騙你了,那又怎麽樣?”
她冷笑,嗓音清脆如珠:“怎麽?就許你們男人愛當爹,天天教訓來教訓去,我就有個好為人姐的毛病,就想聽你喊我一聲姐,不行嗎?我就願意給自己年齡多加十歲,有問題嗎?犯法嗎?我在你家偷東西了嗎?我對你造成什麽人身傷害了嗎?我每天的活沒幹嗎?給你做的飯你沒吃嗎?給你洗的衣服你沒穿嗎?拖的地你沒走嗎?你付的工資我沒提供服務嗎?”
“你眼睛看不見,你也不需要看,因為你需要的隻是個洗衣做飯的保姆,你會在乎家裏保姆的年齡嗎?你甚至都不在乎她是誰是什麽樣子是個怎麽樣的人,你甚至都討厭聽見她的動靜不想要聽她說一句話,你隻想要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再配上一個默默無聞的家務機器人,那麽我的年齡重要嗎?我二十八歲跟三十八歲對你來說有區別嗎?我騙了你對你有什麽損失嗎?”
黎可撿起地上的手機,把手機砸到他懷裏,緊緊咬住唇壁:“不用你報警,不用你趕我走,我陪給你的笑臉不夠多?看你的臉色還不夠?我早就待膩了,被你煩死了!”
賀循握住手機,眉眼依舊冷:“我給你十分鍾的時間,十分鍾結束你如果還沒走,我會報警。”
不用十分鍾,一分鍾就夠了。
黎可拎起自己的包,她能有什麽東西收拾,無非就是平時常用的那幾樣,耳機充電器護手霜,往包裏一扔,怒氣衝衝地往外走。
Lucky追著她到門口,被賀循喊住:“Lucky!”
小狗永遠不能違背主人的命令。
黎可頓住腳步,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真的很擅長把每一份工作都搞砸,沉默著蹲下來,摟住Lucky,揉了揉它的腦袋和臉頰,聲音悶悶:“Lucky……有機會再見麵,我和小歐都會想你的。”
她又起身往外走,突然又頓住腳步,回頭看那個傲慢冷漠的男人。
“賀循。”
她喊了他的名字,抬起下巴,冷酷又高傲地說:“我告訴你——我的名字是真的,我叫黎可,黎明的黎,可以的可。”
“再也不見。”
黎可腳步蹬蹬地走出了白塔坊。
賀循在原地站了很久。
Lucky拱在他腿畔,用毛絨絨熱騰騰的身體撫慰主人,他動動手指,指尖微黏,像是血的觸感。
頭腦空虛,身體疲倦,他又不願意挪步,隻是一直站著,站到血跡幹涸,直到這場鬧劇徹底平息,而他的心情也恢複平靜。
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也不知道夜幕有沒有降臨。
很久之後,賀循去洗手,細致地揉搓和衝洗手指的泡沫,而後打開冰箱,給Lucky倒了橙汁和早上的狗糧,淡聲道:“抱歉,今晚不太想做飯。”
那一筐山莓還擱在島台上,賀循全部倒進了Lucky的碗裏,拍了拍它的腦袋,“吃吧。”
Lucky並沒有很高興,隻是安安靜靜地吃著。
手機響起鈴聲,是曹小姐的電話。
曹小姐說是黎可聯係了她:“她跟我說明了情況,也給我看了她的身份證件,還有她跟她媽媽的合影,之前她給我的那些信息的確是她拿她媽媽的資料填的,黎小姐跟她媽媽樣子有點像……”
“我也核實了她說的話,的確是真的,她的確叫黎可,今年二十八歲,她說這件事是她一個人的自作主張,跟別人無關……很抱歉騙了您,希望您不要追究這件事,這個月的工資她也不要了,如果您還是要追究的話,她也可以把前兩個月的工資退給您。”
“就這樣吧。”
賀循沒有說太多話,閉上眼,就當是一場鬧劇。
事情的確有點低級又可笑,曹小姐也自覺有責任,何老板那邊找的人,她沒有核實清楚真實信息。
曹小姐說好:“我還是幫您找個專業點的阿姨……您一個人在家裏,我也覺得不放心,這次我一定會嚴格把關,不會再出一丁點差錯。”
賀循沒說話,算是默認。
整個晚上他都在失眠,情緒的劇烈波動引發頭疼,再牽動眼部的脹痛,像是海嘯來臨的壓迫,這是失明留下的唯一後遺症,他睡不著,隻能枯坐,咽下一粒粒藥。
伸開手指,指尖的黏膩感好像揮之不去,那隻冰涼滑膩的手淌下來的鮮血。
她的血。
潔癖源於無法看見和無法掌控的處境。賀循總覺得有血跡沾在身上,換下衣服,又去浴室洗澡,也許血跡還殘留在廚房的地麵,或者隨著她的動作一滴滴落在地板,他拿來手機,用消毒濕巾一遍遍擦拭手機,再點開程序,讓掃地機器人出來清潔地麵。
天亮之後,徹夜未眠的賀循讓曹小姐安排了兩件事:第一件是請保潔公司來家裏做全屋清掃;第二件是安排車子,他提前回了臨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