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羅姯傳:浮萍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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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初雪來得特別早,白玉般的雪花覆蓋了皇宮的琉璃瓦,將整個皇城染成一片素白。
阿羅姯站在白燕宮的窗前,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龜茲故鄉那漫天的黃沙。那裏的風是熱的,沙是暖的,不像這皇城的雪,冷得能滲進骨頭裏。
“娘娘,風大,仔細著了涼。”侍女阿依將一件織金錦緞鬥篷輕輕披在她肩上,指尖觸到她微涼的肩頭時,又往緊裹了裹。
阿羅姯沒有回頭,隻是伸手撫摸著窗欞上精美的雕花。木頭上的紋路被匠人打磨得光滑,卻硌得她指尖發疼。
誰能想到,這個如今在後宮舉足輕重的麗妃,多年前初入大垚皇宮時,不過是個連漢話都說不利落的西域女子,連窗欞上的雕花名字都叫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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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時,她赤腳奔跑於孔雀河畔,河水漫過腳踝,帶著太陽曬過的溫度;葡萄藤下跟著商隊樂師學彈箜篌,琴弦振動的聲音混著葡萄的甜香,琥珀色的眼眸映著大漠孤煙,連風裏都裹著自由的味道。
她生於龜茲王室,母親是蕈鵏國的公主,身上流著兩個西域大國的血脈。
自幼聰慧的她,三歲識龜茲文,五歲學彈箜篌,十歲就能用西域諸國語言與商隊交流,熟悉商路往來的每一處驛站與關卡。
那時的她,是西域最耀眼的明珠,走到哪裏都有仆從圍繞,都有讚美追隨,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遠離故土,嫁往那個隻在書信中聽說過的大垚王朝。
一個連風沙都帶著規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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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裏的那個春天,龜茲王宮裏的杏花開得正盛,粉色的花瓣落滿庭院,像鋪了一層軟絨。
“姯兒,龜茲的未來,就係於你一身了。”父親坐在王座上,聲音低沉而克製,手指反複摩挲著王座扶手的紋路,卻掩不住那一絲顫抖。
十四歲的阿羅姯跪在父王麵前,一身繁複的西域服飾襯得她膚白如雪,銀飾在陽光下閃著光,那雙淺褐色的眼眸裏盛滿了不解與驚慌。
她不懂,為什麽突然要讓她去一個陌生的國家,嫁給一個素未謀麵的男人。
“父王,為何是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指尖緊緊攥著裙擺的刺繡。
“大垚皇帝點名要一個貴女。你的出身,再合適不過。”父王別過臉去,不忍看她眼中的淚水,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龜茲兵力薄弱,若不應下這門親事,大垚的鐵騎不日便會踏平我們的國土。到時候,別說你,整個龜茲的百姓,都要遭殃。”
阿羅姯抬起頭,看見父親眼中一閃而過的愧疚,也看見站在簾幕後的兄長們臉上如釋重負的神情。
她忽然明白,在“國家大義”麵前,她的意願,她的未來,都輕得像一片杏花花瓣。
沒有選擇的餘地。她就像一枚棋子,被毫不猶豫地推向了命運的棋盤,連悔棋的資格都沒有。
臨行前夜,母親悄悄走進她的寢宮,將一枚小巧的龜茲玉佩塞入她手中。
玉佩是暖的,帶著母親手心的溫度。
“姯兒,此去千裏,萬事小心。大垚後宮不比家中,步步皆是險境,別輕易相信任何人,更別輕易交出真心。”
阿羅姯緊握玉墜,淚水砸在玉佩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用力點頭。但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連哭都發不出聲音。
乳母也悄悄來了,塞給她一個繡著葡萄藤的布包,裏麵是一小捧龜茲的泥土。
“公主,中原沒有故土的風,若是想家了,聞一聞它,就當是回了家。”
她將布包緊緊攥在手中,指甲幾乎嵌進肉裏。那泥土的氣息,是她與故鄉最後的聯係,也是她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她早知道龜茲貴族女子的命運不外如是——要麽嫁給西域諸國的王公,要麽成為政治聯姻的工具。
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這樣決絕。
出發那日,全城百姓夾道相送,歡呼聲、祝福聲混在一起,卻像針一樣紮在她心上。
這些歡呼裏,沒有真心為她祝福的,隻有對龜茲免於戰亂的慶幸。
阿羅姯身著繁複的嫁衣,金絲繡成的飛鳥圖案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睛發痛。
她坐在馬車上,撩開車簾,最後看了一眼龜茲的王宮,看了一眼孔雀河的方向,然後閉上眼,將所有的不舍與留戀,都藏進心底最深處。
父王最後一次擁抱她時,在她耳邊低語:“此去凶險,保全自己為上。龜茲……就拜托你了。”
親兄送她至十裏外的驛站,遞給她一個小巧的玉盒,盒子冰涼。
“必要時,這裏麵的東西能讓你沒有痛苦地離開。別讓自己在異鄉受辱。”
她接過玉盒,緊緊抱在懷裏。
踏上大垚土地的那一刻起,她不再是龜茲的公主阿羅姯,而是一件獻給大垚皇帝的貢品,一個象征兩國和平的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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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垚皇城朱紅色的牆,琉璃色的瓦,氣派得讓人心生敬畏,卻也高得讓她窒息。
皇宮裏的一切都精致得不像話,金磚鋪地,玉柱雕梁。這金碧輝煌的一切,卻令她感到凍若寒冰。
初入宮時,她隻是個“麗嬪”,被安排在偏僻的秋水閣。
那裏遠離皇帝的寢宮,遠離後宮的中心,連陽光都很少光顧。
皇帝見她第一麵時,是在冊封大典後的晚宴上。
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招手讓她過去,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端詳片刻,淡淡道:“西域明珠,果然名不虛傳。”
那眼神裏沒有驚豔,沒有欲望,隻有審視,如同打量一匹剛進貢的駿馬,一件剛運來的珍寶。
他甚至沒問她的名字,沒問她是否習慣這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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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不通,習俗不同。她深邃的眼窩,高挺的鼻梁,透白的肌膚——在龜茲是榮耀,是美麗的象征;在大垚後宮卻成了原罪。
她成了後宮妃嬪們嘲笑的對象。
第一次去給皇後請安時,貴妃就當眾譏諷:“瞧她那眼睛的顏色,跟野貓似的,一看就不是安分的。”
德妃掩口輕笑,附和道:“聽說西域女子善蠱惑之術,妹妹可別把那些邪術帶進宮裏來,免得擾了聖心。”
淑妃則故意用她聽不懂的漢話說:“不過是個番邦女子,也配住在宮裏?陛下真是仁慈。”
眾妃嬪哄笑不已,聲音刺耳。她站在原地,攥緊了衣袖,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她連她們說的話,都隻能聽懂一半。
皇帝從未為她解圍。那個高高在上的中年男人,僅在初夜召幸她時問了幾句龜茲的風土人情,此後便鮮少踏足秋水閣。
她不過是他彰顯天朝威儀、安撫西域的一件擺設,有用時拿來用,沒用時就扔在一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