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羅姯傳:浮萍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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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宮不到半月,刁難接踵而至。
    先是貴妃指責她“不懂規矩”,在給皇後請安時“禮儀不周”,罰她在寒冬臘月跪在宮道上兩個時辰。
    雪花落在她的頭發上、肩膀上,很快就積了一層,她的膝蓋凍得失去知覺,卻不敢動一下——她不敢反抗,隻要她敢,那等待她的,將會是更重的懲罰。
    接著是德妃故意打碎她從龜茲帶來的琉璃鏡。那是母親送給她的嫁妝,她視若珍寶。
    德妃卻笑著說:“番邦之物就是不堪一擊,也配放在宮裏?”
    她想爭辯,卻被德妃身邊的宮女攔住,隻能眼睜睜看著碎片被掃走。
    淑妃則更陰險,在她的茶點中下藥,讓她在重要的宮宴上腹瀉不止,隻能提前離席,淪為全宮的笑談。
    她捂著肚子,跑回秋水閣時,阿依哭得不成樣子,她卻一滴淚都流不出來,心已經冷了,連疼都感覺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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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歲的她,曾鼓起勇氣向皇帝哭訴。
    她跪在皇帝麵前,用生澀的漢話,斷斷續續地說著自己的遭遇。
    皇帝卻隻是淡淡一句:“既入大垚,當習大垚之禮,守大垚之規。她們罰你,定是你有做得不對的地方。”
    那一夜,阿羅姯取出兄長給的玉盒,坐在窗前,看了一夜的月亮。
    盒中是一粒墨色藥丸,據說是西域最烈的毒藥,入口即化,無痛歸西。她的手指反複摩挲著藥丸,隻要輕輕一送,就能結束這所有的痛苦。
    正當她準備吞下時,窗外忽然響起清脆的哨聲,似鳥鳴。
    她忽然想起龜茲的清晨,想起孔雀河畔的鳥鳴,想起母親的叮囑,又把藥丸放回了玉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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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宮寂寞,加上各宮妃嬪的刻意刁難,阿羅姯的日子愈發艱難。
    禦膳房常常“忘記”她的膳食偏好,送來的飯菜要麽是涼的,要麽是她吃不慣的油膩食物;尚宮局總是“疏忽”她的份例供應,冬天的炭火不夠,夏天的冰盆不足。
    她的秋水閣,永遠是宮裏最冷清、最不適宜居住的地方。
    “公主,我們寫信回龜茲吧?讓國王陛下為您做主。”阿依曾紅著眼眶這樣提議。
    她苦笑著搖頭,指尖撫摸著那捧龜茲泥土:“父王既已送我至此,又怎會為我出頭?他要的是龜茲的平安,不是我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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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來後的第一次除夕家宴,宮中舉辦了盛大的晚會,妃嬪們紛紛獻上才藝,爭奇鬥豔。
    為了求榮寵,也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隻會蠱惑的番邦女子”,獻上了一曲龜茲舞。
    她穿著西域的舞衣,腰鈴激蕩如大漠驟雨,舞步輕盈如孔雀開屏,整個大殿都安靜了下來。
    可還沒等她跳完,座中的德妃就嗤笑一聲:“蠻夷之樂,也配驚聖駕?陛下,這樣的舞蹈太失體統,還是別讓她跳了。”
    皇帝慵懶地擺了擺手,宮人立刻上前,撤下了她的箜篌,打斷了她的舞蹈。
    她站在大殿中央,眾目睽睽之下,如同小醜。她低著頭,能感覺到無數道嘲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卻隻能咬著牙,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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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艱難的時候,她曾在禦花園的荷花池邊徘徊,望著那幽深的池水,幾乎要縱身一躍。
    池水是涼的,卻能讓她擺脫這無盡的痛苦與屈辱。
    一個寒冬夜晚,秋水閣的炭火又用完了,她裹著單薄的裘衣在宮中漫步,不知不覺走到了禦花園的湖邊。
    湖水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一塊巨大的冰鏡。她忽然想起故鄉那條終年流淌的小河,想起與姐妹們在水邊嬉戲的時光——那時的水是暖的,笑聲是甜的。
    一陣悲從中來,她慢慢向湖中走去,冰冷的湖水漫過腳踝、膝蓋,刺骨的寒意順著皮膚往上爬......
    “池水冰冷,不如一杯熱茶暖心。”
    一個清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幾分溫和,幾分擔憂。
    她驚慌轉身,看見一個披著白色貂裘的年輕男子站在岸上,麵色蒼白,眉眼卻溫潤如玉。他手中捧著一個暖爐,身後跟著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太監,暖爐的熱氣氤氳在他周圍,讓他看起來像個不染塵埃的仙人。
    這便是大垚的三皇子,高翊。那年他剛滿十六,因生母早逝,沒有外戚扶持,在宮中也是個不起眼的存在,常年被其他皇子排擠,連皇帝都很少關注他。
    “你是誰?”阿羅姯的漢話依舊生澀,聲音帶著顫抖——一半是凍的,一半是怕的。
    高翊沒有靠近,隻是將手中的暖爐遞了過去,聲音放得更柔:“我是高翊。快上來吧,再待下去,會凍壞的。”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慢慢走上岸。高翊身後的小太監立刻遞來一件披風,她接過,裹在身上,才感覺暖和了些。
    “為什麽要攔我?”她問,眼神裏帶著不解。
    在這宮裏,人人都巴不得她出事,沒人會真心關心她。
    高翊看著她,歎了口氣:“人生在世,總有不如意的時候。可再難,也不該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你若死了,你的故鄉,你的親人,該怎麽辦?”
    從那日起,三皇子高翊時常差人送來東西。有時是幾本漢話典籍,有時是關於大垚風俗人情的冊子,有時是一筐新鮮的水果,甚至會送來足夠的炭火和冰盆,讓秋水閣不再那麽冷清。
    他從不來秋水閣,也從不讓人提及他們的相遇,隻是通過這些細微的關懷,一點點幫她適應宮裏的生活。
    他還讓小太監教她漢話,教她大垚的禮儀,告訴她如何在後宮生存,如何討皇帝歡心,卻又始終保持著距離,從不越矩。
    “在這深宮裏,活著已是不易,何必自尋短見?”有一次,小太監轉達他的話時,還帶來了一本《論語》,書頁上有他親筆寫的注解,字跡工整清秀。
    她漸漸學會了流利的漢話,熟悉了大垚的禮儀,也明白了後宮的生存法則。
    ——要麽忍,要麽狠,要麽藏。
    她不再輕易哭泣,不再輕易表露情緒,開始學著像其他妃嬪一樣,梳妝打扮,應對周旋,把所有的脆弱都藏起來。
    ——
    為了感謝高翊,阿羅姯親手彈奏了一曲龜茲的《孔雀吟》。她沒有說任何話,卻相信他能聽懂曲中的謝意。
    後來,小太監帶回了一支梅花,說是三皇子在禦花園摘的,送予娘娘賞玩。
    那支梅花,她放在窗前,直到花瓣枯萎,都舍不得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