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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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帶著他們繼續往前闖。”
劉振林吐出一口煙,看著煙霧在燈光中繚繞,
“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樣。”
遠處傳來發電機低沉的轟鳴,工棚裏的燈光穩定地亮著,照亮著那些依然忙碌的身影。
趙四掐滅煙頭,轉身走向燈火通明的技術資料室。
那裏,首飛測試大綱的最終評審會,正要開始。
長夜未盡,征途未止。
但至少今夜,他們可以允許自己,為已經走到這裏的每一步,感到驕傲。
總裝完成後的第七天,試飛員到了。
吉普車卷著黃沙駛入昆侖基地時,趙四正在主持最後一次全機係統聯調會。
對講機裏傳來門崗的通報,他頓了頓,對會議室裏眾人說了聲“繼續”,起身推門而出。
試飛團派來的是王海。
趙四對這個名字有印象——他聽見過這位功勳飛行員。
那時王海剛完成新型殲擊機的風險科目試飛,慶功會上談笑風生,眉眼間全是三十多歲王牌飛行員的銳氣。
而此刻站在吉普車旁的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舊飛行夾克,鬢角已見霜白,眼角的皺紋深如刀刻。
他正仰頭看著遠處工棚裏那架“星火”01號,側臉的線條在戈壁的強光下顯得格外硬朗。
“王大隊長。”趙四快步上前,伸出手。
王海轉回身,握手的力道很穩,掌心有一層厚厚的繭。
“趙工,久仰。”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長期在發動機轟鳴中訓練出來的那種穿透力,
“飛機在哪兒?我想先看看。”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直入主題。
趙四帶著他走向工棚。
夕陽正從西邊山梁斜射進來,給銀灰色的戰機鍍上一層金紅色的光暈。
王海在距離機頭十米處停下腳步,就那麽靜靜地站著,目光從尖銳的機頭罩開始,一寸寸掃過機身、機翼、尾噴口。
足足看了五分鍾,他才開口:“比圖紙上看著更……凶。”
“凶?”趙四對這個形容有些意外。
“嗯。”王海走近幾步,手指虛點在機翼前緣,
“這裏,後掠角比現役所有機型都大。還有機身長細比,像支標槍。”
他轉頭看趙四,“你們設計的時候,是不是照著‘最快’這個目標去的?其他都往後排了?”
趙四心頭一震。
這位老飛行員的眼力毒得驚人,一句話就點破了“星火”設計哲學的核心矛盾。
為了追求極致的高空高速性能,氣動布局確實做出了很多妥協,包括降落速度偏高、中低空機動性受限等等。
“王大隊長看得準。”
趙四坦誠道,“這是高空高速截擊機,首要任務是把飛行員快速送到高空,攔截敵偵察機。所以……”
“所以我得適應它,不是它適應我。”
王海接過話頭,臉上露出一絲近乎鋒利的神情,
“我明白。新機型的試飛員,本來就應該是一把尺子——量出飛機的極限,也量出自己的極限。”
他說著,已經走到登機梯旁:“能上去看看嗎?”
座艙還是原型機的簡陋狀態,儀表盤上密布著臨時加裝的測試儀表,有些線纜甚至裸露在外。
王海卻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很自然地坐進彈射座椅,手指在幾個主要操縱杆和開關上輕輕滑過。
“杆力偏重。”這是他坐下的第一句話。
“高空高速需要更穩的操縱。”趙四解釋,“我們增加了力反饋……”
“我懂。”
王海打斷他,眼睛盯著正前方的平顯——那還是隻是個粗糙的原理樣機,
“趙工,你不用跟我解釋設計理由。”
“我是來飛的,不是來評設計的。”
“我需要知道的是,這東西在臨界狀態下會有什麽毛病,我該怎麽應對。”
他從座椅裏站起身,動作幹淨利落:“今晚有空嗎?我想跟你聊聊,每個係統。”
那天晚上的談話,在基地那間最大的技術資料室裏進行。
牆上掛滿了“星火”01號的全尺寸三麵圖、係統原理圖、故障模式分析表。
長條桌上攤著厚厚的測試報告,空氣裏彌漫著劣質茶葉和煙草混合的味道。
王海的問題像手術刀一樣精準。
“發動機空中停車後,最佳滑翔比速度是多少?”
“這個速度下,操縱品質會劣化到什麽程度?”
“液壓係統全失效的備份方案是什麽?機械備份能維持哪些基本操縱?”
“座艙蓋在最大速壓下的開啟程序?如果卡死了,應急拋蓋的可靠度有多高?”
“還有這個——”
他的手指點在熱防護係統示意圖上,“你們說的‘昆侖甲’和局部冷卻,萬一失效,我從儀表上能多早發現?發現後有多少處置時間?”
趙四一一回答,毫無保留。
涉及到尚未完全驗證的數據,他明確告知“這是理論值”或“地麵試驗顯示”。
有些問題當場答不上來,他就叫來相關係統的負責人,一起討論。
淩晨兩點,資料室的門被推開,炊事班的老班長端進來兩碗熱湯麵,上麵各臥著一個荷包蛋。
“看你們燈還亮著,墊墊肚子。”
王海道了聲謝,端起碗呼嚕嚕吃起來,吃得很快,但一點都不狼狽。
吃完麵,他抹了抹嘴,忽然問了個與技術無關的問題:“趙工,你怕嗎?”
趙四正低頭吃麵,聞言抬起頭。
“我是說,”
王海的目光在煙霧中顯得深邃,“這架飛機,從圖紙到實物,是你們這些人用一年多時間在這戈壁灘上硬生生造出來的。”
“現在要把它交給我,一個陌生人,去飛那些你們自己都沒把握的科目。你怕它摔了嗎?”
趙四放下筷子,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怕嗎?當然怕。
怕飛機摔了,怕飛行員犧牲,怕團隊這一年多的心血毀於一旦,怕對不起那些在更艱苦年代打下基礎的前輩……
但他最終說出口的是:“怕。但我更怕的是,因為怕,就不敢讓它飛。”
王海盯著他看了幾秒,忽然笑了。
那是趙四今晚第一次看到他笑,笑容很淡,卻讓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瞬間柔和了許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