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3章石中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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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萬玉堂的玉石展銷會回來,樓望和整整兩天沒出門。
父親樓和應那晚在書房說的那些話,像一塊沉甸甸的原石壓在他心頭。萬玉堂三代人的貪婪、二十年前那場詭異的礦難、沈家因秘紋而遭遇的災禍……這些碎片在他腦海裏反複拚湊,卻始終拚不出完整的圖景。
更讓他不安的是沈清鳶。
那天在展銷會上,她看見那塊“血玉髓”時的反應太不尋常了。那不是純粹的震驚或欣喜,而是一種近乎恐懼的顫抖——仿佛那塊玉髓裏藏著什麽能吞噬人心的東西。
第三天清晨,樓望和終於坐不住了。他給沈清鳶發了條消息:“那塊石頭,我想再看看。”
半個小時後,沈清鳶回複了一個地址。
不是咖啡館,不是茶樓,而是位於城西古玩街深處的一家玉雕工坊。工坊門臉很小,招牌被爬山虎遮了大半,隻露出“青鳶工坊”四個斑駁的篆字。
推開門,風鈴輕響。
工坊內部比想象中大,分上下兩層。一層是工作區,擺著三台解石機、兩台雕琢機,牆上掛著各種型號的銼刀、刻刀、磨頭,空氣裏彌漫著玉石粉塵和水冷卻液混合的獨特氣味。二層是休息區和儲藏室,樓梯是那種老式的木樓梯,踩上去吱呀作響。
沈清鳶正站在一台解石機前,戴著手套和護目鏡,手裏拿著一塊拳頭大小的原石毛料。聽到聲音,她轉過頭,臉上沒什麽表情:“來了?”
樓望和點點頭,走過去。解石機上的那塊毛料皮殼粗糙,呈灰白色,是典型的緬北“莫西沙”場口料,皮殼上有些鬆花和蟒帶,但不算特別出色。
“隨便坐。”沈清鳶說完,重新低頭,調整解石機的鋸片角度。
樓望和沒坐,就站在她旁邊看著。鋸片緩緩下降,與石皮接觸,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水冷卻管噴出細密的水霧,將粉塵壓下。這個過程很枯燥,但沈清鳶的手極穩,眼神專注得像在雕刻什麽絕世珍寶。
大約過了十分鍾,鋸片切到底。她關掉機器,用清水衝洗切麵。
切麵露出一片細糯的底子,淡青色,種水不錯,但顏色太淡,中間還有幾道裂綹,價值大打折扣。
“垮了。”沈清鳶淡淡地說,隨手把切垮的毛料丟進旁邊的廢料筐裏,動作自然得像丟一塊石頭。
樓望和瞥了一眼那個廢料筐——裏麵已經堆了七八塊切垮的料子,看皮殼表現都不差,但切出來要麽種嫩,要麽裂多,要麽色偏,沒一塊值錢的。
“你在練手?”他問。
“不,我在找感覺。”沈清鳶摘下手套和護目鏡,露出那雙清冷的眼睛,“賭石的人都知道,手感這東西玄之又玄。但真正的好手,確實能通過皮殼的觸感、重量、溫度變化,判斷裏麵玉肉的走向。隻是這種手感,需要切垮無數塊石頭才能養出來。”
她走到水槽邊洗手,聲音在水流聲中有些模糊:“就像你,天生有‘透玉瞳’,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而我,隻能靠一刀一刀地切,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慢慢磨出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直覺。”
樓望和沉默。他知道沈清鳶這話裏有話。
洗完手,沈清鳶擦幹,轉身上樓:“跟我來。”
二樓比一樓整潔許多。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老榆木書桌,桌上放著文房四寶和幾本線裝古籍。牆邊立著兩個紅木多寶閣,上麵陳列著各種玉器成品——手鐲、掛件、擺件,大多是翡翠,也有幾件和田玉和南紅。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書桌正對麵牆上掛著的那幅畫。
那是一幅工筆絹畫,畫麵已經泛黃,邊角有些破損,但保存還算完好。畫中是一位古裝女子,身著素色衣裙,頭戴玉簪,手持一尊彌勒玉佛,站在一片玉礦前。女子麵容溫婉,眼神卻透著堅毅。畫的右上角有一行小字題款:
“沈氏玉緣,秘紋傳世。玉佛指路,礦脈藏天。”
落款時間是民國三年。
“這是我太祖母。”沈清鳶站在畫前,聲音輕柔,“沈家世代經營玉石,到她這一代達到頂峰。她不僅是滇西最好的玉雕師,也是最頂尖的‘相玉師’——就是你們現在說的賭石師。”
樓望和走近細看。畫中女子手中的彌勒玉佛雕刻得極為精細,佛像笑容可掬,肚臍處隱約能看到細密的紋路。
“秘紋……”他喃喃道。
“對,秘紋。”沈清鳶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個紫檀木盒,打開,裏麵是一塊疊好的素色錦帕。她小心地展開錦帕,露出包在裏麵的一尊玉佛。
正是畫中那尊彌勒玉佛。
實物比畫中更精美。玉質溫潤如羊脂,是頂級的和田白玉。佛像高約三寸,盤腿而坐,大肚能容,笑口常開。最奇特的是佛像肚臍處,果然有一圈細如發絲的紋路,像是天然形成,又像是人工雕刻,紋路複雜玄奧,看久了竟讓人有些目眩。
樓望和下意識地開啟“透玉瞳”。
玉佛內部的結構在眼中層層展開——玉質純淨,幾乎沒有雜質和綹裂,是罕見的“一氣嗬成”的籽料。但那些紋路……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些紋路,根本不是雕刻在表麵的!它們是從玉佛內部“長”出來的,像樹的年輪,像人體的血脈,以一種極其精微的方式,貫穿了整個玉佛。更詭異的是,紋路中流動著一種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紅色光澤,像是活物的血液在毛細血管裏流淌。
“看到了?”沈清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樓望和關閉“透玉瞳”,額頭滲出冷汗:“那是什麽?”
“不知道。”沈清鳶搖頭,“沈家世代研究,隻知道這些紋路與滇西某處上古玉礦有關。據說,隻要能破解紋路的秘密,就能找到那座傳說中的‘龍淵礦脈’——那裏出產的玉石,不僅品質絕世,更蘊含著某種……超自然的力量。”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二十年前,我父親就是因為追尋這個秘密,才去了緬北那座礦。和他同行的,還有萬玉堂的萬老爺子,以及……樓叔叔。”
樓望和猛地抬頭:“我父親?”
“對。”沈清鳶看著他,眼神複雜,“我父親回來後,隻字不提礦上的事,三個月後病逝。臨終前,他把這尊玉佛交給我,隻說了一句話:‘秘紋現世,禍福相依。若遇有緣人,可共探之。’”
“有緣人……”
“樓望和。”沈清鳶第一次叫他的全名,語氣鄭重,“你在展銷會上看到那塊‘血玉髓’時的反應,和我父親當年描述的一模一樣。他說,真正的‘有緣人’,看到秘紋相關的玉石時,眼睛會‘亮’起來,像是玉在呼喚他。”
樓望和想起那天,自己確實在一瞬間開啟了“透玉瞳”,想要看穿那塊玉髓。
“所以你覺得,我是那個有緣人?”
“我不知道。”沈清鳶誠實地說,“但我已經沒有別的線索了。萬玉堂三代人都在找秘紋的秘密,他們手裏有當年礦難的真相,有我父親真正的死因,甚至可能有秘紋的另一部分。我需要一個盟友,一個……能幫我解開這一切的人。”
樓望和沉默了。
他看著那尊彌勒玉佛,看著那些詭異的、仿佛活著的紋路,又想起父親在書房裏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萬玉堂少東家萬文軒那張傲慢的臉,想起“黑石盟”夜滄瀾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這潭水,比他想象得還要深,還要渾。
“那塊血玉髓,”他終於開口,“你現在收著?”
沈清鳶點頭:“在保險櫃裏。你想看?”
“想看。”樓望和說,“但這次,我要親手切。”
沈清鳶怔了怔,隨即明白了什麽。她沒有多問,轉身走向牆角的老式保險櫃,輸入密碼,打開厚重的櫃門。
血玉髓靜靜地躺在絲絨墊上。
在自然光下,它呈現出一種更加妖異的美麗——通體半透明,內部的血絲像是活物般緩緩流動,在光線折射下,整塊玉髓仿佛一顆跳動的心髒。
樓望和戴上手套,小心地捧起玉髓。入手溫潤,但那股寒意更明顯了,順著指尖直往骨頭裏鑽。
他沒有立刻開啟“透玉瞳”,而是先閉上眼睛,用手指細細撫摸玉髓的表麵。
皮殼已經完全剝去,玉髓表麵被打磨得很光滑,觸感像凝固的油脂。他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摸過去,感受著玉質的細膩程度,感受著內部血絲的分布走向,感受著那種若有若無的、仿佛脈搏般的振動。
沈清鳶站在旁邊,屏住呼吸。
她看到樓望和的表情漸漸變了——從一開始的凝重,到困惑,到驚疑,最後變成一種近乎恐懼的蒼白。
“怎麽樣?”她忍不住問。
樓望和睜開眼,眼神裏是她從未見過的震動。
“這塊玉髓……”他聲音幹澀,“是活的。”
“什麽?”
“我不是說它真的會動。”樓望和將玉髓舉到眼前,對著窗外的光,“我是說,它內部的血絲,不是雜質,不是沁色,而是一種……能量的流動軌跡。這些軌跡的走向,和你那尊玉佛上的秘紋,有七成相似。”
沈清鳶倒抽一口冷氣。
樓望和繼續說:“而且,這些血絲的源頭,不在玉髓內部,而在……”他頓了頓,指向地下,“在這座城市的地下,在更深的、我們不知道的地方。這塊玉髓,像是一根‘天線’,在接收某種信號。”
這個說法太過玄幻,但沈清鳶卻沒有立刻否定。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囈語:“礦脈有靈,玉石通神。秘紋現世,天地呼應。”
“能看出信號來源的具體方向嗎?”她問。
樓望和搖頭:“太微弱了,隻能感知到大概的方位——西南方向。而且……”他猶豫了一下,“這個信號,不止一個接收點。我能感覺到,城市裏還有另外幾塊類似的玉髓,也在接收同樣的信號。”
沈清鳶的臉色徹底變了。
“萬玉堂……”她喃喃道,“他們收集血玉髓,不是為了收藏,是為了……”
“定位。”樓望和接上她的話,“他們在用這些玉髓,定位信號源的位置。也就是——那座傳說中的龍淵礦脈。”
兩人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寒意。
如果這個推測成立,那麽萬玉堂三代人的布局,比他們想象的還要深遠、還要可怕。他們不是在單純地尋找秘紋,而是在進行一場精密的、持續數十年的“礦脈定位”。
而沈清鳶的父親,二十年前很可能就是發現了這個秘密,才遭遇不測。
“這塊玉髓不能留在這裏。”樓望和當機立斷,“太危險了。萬玉堂既然能把它放到展銷會上,就說明他們已經不需要它了——要麽他們已經收集夠了定位所需的玉髓,要麽……這是個陷阱。”
“陷阱?”
“釣你的陷阱。”樓望和沉聲道,“他們知道你在找秘紋相關的線索。放出這塊血玉髓,就是想看你上不上鉤。如果你收了,他們就能順藤摸瓜,找到你這兒來。”
沈清鳶後背發涼。她想起展銷會上,萬文軒那雙看似輕佻實則銳利的眼睛,一直在暗中觀察她的反應。
“那現在怎麽辦?”
樓望和思索片刻:“玉髓我帶走。我有辦法屏蔽它的‘信號’。你這邊,把玉佛收好,工坊暫時關幾天,去別處避避風頭。”
“你要一個人應對?”
“不是我一個人。”樓望和看向窗外,“我父親已經知道萬玉堂在盯著我們了。樓家在東南亞經營這麽多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他將血玉髓小心地包好,放進口袋:“而且,我需要回去好好研究一下這塊石頭。我的‘透玉瞳’,好像對它有特殊的反應。”
沈清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點頭:“好,我聽你的。但你要答應我,有任何發現,第一時間告訴我。”
“一定。”
樓望和轉身下樓。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回頭:“沈清鳶。”
“嗯?”
“你父親留下的那句話——‘秘紋現世,禍福相依’。你覺得,我們現在是在‘禍’這一邊,還是‘福’這一邊?”
沈清鳶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輕聲說,“但我知道,有些秘密,捂得越久,發酵出來的毒素就越致命。與其等它自己炸開,不如我們主動去揭開。”
樓望和笑了。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
“有道理。”
他推開門,午後的陽光湧進來,刺得他眯了眯眼。
口袋裏,那塊血玉髓貼著大腿,傳來一陣陣微弱卻執著的脈動,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預警。
西南方向。
龍淵礦脈。
秘紋。
還有隱藏在這一切背後的、那雙看不見的手。
樓望和深吸一口氣,踏進陽光裏。
路還很長。
但至少,他已經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
第143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