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亂披風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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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徹底無視的秦德炎,在老鬼的指點下,還真就有模有樣地忙活開了。
    他先是學著記憶中鐵匠的樣子,笨手笨腳地往爐子裏添炭。
    結果不是撒到外麵,就是用力過猛。
    搞得黑灰撲了自己一臉。
    好不容易在老鬼的幫助下把火燒旺,他又興衝衝地用鐵鉗夾起一塊廢鐵扔進火裏。
    火光映著他那張又是汗又是灰的臉,顯得格外滑稽。
    “火候差不多了,秦少爺,可以打了。”
    老鬼在一旁低聲提醒。
    “好嘞!”
    秦德炎大喝一聲,用鉗子夾出那塊燒得半紅不黑的鐵塊,往鐵砧上一扔。
    他掄起那柄西門韻父親留下的大錘,憋足了勁,照著鐵塊狠狠砸了下去!
    “當!”
    一聲巨響,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但預想中火星四射、鐵塊變形的場麵並未出現。
    那錘頭竟砸偏了,重重地落在了鐵砧的邊緣上,迸射出的火星燙得他嗷地叫了一聲,差點把錘子扔出去。
    “噗嗤——”
    旁邊,全神貫注學習的西門韻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
    那笑聲清脆,在叮叮當當的鐵鋪裏格外清晰。
    秦德炎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一蹦。
    他堂堂將軍府的少爺,竟被一個女人給嘲笑了!
    一股邪火直衝腦門。
    “笑什麽笑!本少爺這是第一次!”
    他怒吼一聲,也不管什麽技巧章法了。
    掄圓了膀子,對著那塊倒黴的鐵塊就是一通瘋狂的捶打。
    “當!當!當!當!”
    沉重的大錘在他手中化作一道烏黑的殘影,毫無章法,不計後果,隻是一味地傾瀉著力量。
    每一錘都用盡了全力,砸得鐵砧劇烈震顫,爆開的火星如同黑夜裏炸開的煙火,四下飛濺。
    那股子蠻橫霸道的勁頭,看得一旁的老鬼眼皮直跳。
    西門韻嘴角的笑意也慢慢凝固了。
    她不再笑了,眼神裏透出一絲驚異。
    這家夥……好大的力氣!
    這種不間斷的,純靠蠻力的重錘揮擊,就算是自己手下最壯的學徒,掄個十來下也得喘粗氣。
    可這秦德炎,一口氣砸了三四十下,速度非但沒有減慢,反而越來越快,錘聲越來越密,仿佛不知疲倦。
    老鬼那雙總是半眯著的眼睛,此刻也完全睜開了,渾濁的眼底閃過一抹精光。
    筋骨是好筋骨,氣力更是天生神力。
    這要是在軍中,絕對是一員猛將的胚子!
    可惜,用來打鐵了……不對,用來打鐵,也是一把好手啊!
    林玄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饒有興致地看著狀若瘋魔的秦德炎。
    很快,一通發泄完畢,秦德炎扔下錘子,撐著膝蓋呼呼喘著粗氣。
    再看鐵砧上,那塊鐵已經完全沒了形狀,被他硬生生砸成了一塊布滿錘印、扭曲不堪的黑色鐵疙瘩。
    “看……看什麽看!”秦德炎喘著氣,還不忘嘴硬,“本少爺……這叫……這叫摸索!”
    西門韻撇了撇嘴,沒說話,但眼神裏的鄙夷藏不住。
    這哪是打鐵,這分明是砸鐵。
    “不錯。”
    林玄卻忽然開口,點了點頭。
    秦德炎一愣。
    “這套錘法,勢大力沉,狂猛霸道,大開大合,頗有幾分氣勢。”林玄憋著笑,一本正經地評價道。
    秦德炎的眼睛亮了。
    “是吧!我就說!”
    “隻是還缺了點章法,顯得有些散亂。”
    林玄話鋒一轉,隨即笑道,“不過無妨,我看這錘法,就叫‘亂披風錘法’好了。”
    亂披風錘法?
    秦德炎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睛越來越亮。
    這名字一聽,就比什麽“基礎鍛打”厲害多了!
    充滿了江湖豪俠的霸氣!
    “好!好名字!”他一拍大腿,“老鬼,再給本少爺拿塊好鐵來!本少爺今天就要把這‘亂披風錘法’練成了!”
    他此刻的幹勁,比剛才還要足上十倍。
    硬生生將一塊林玄從後山帶來的鐵礦石燒紅,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當當”大業。
    西門韻看著被林玄三言兩語就忽悠得找不著北的秦德炎,無奈地搖了搖頭。
    索性不再理會,重新將注意力放回林玄身上。
    她算是看明白了,跟各種奇思妙想比起來,這人操控人心的本事,才是真的神乎其技。
    就在鐵鋪裏錘聲震天,熱火朝天之時,傍晚的餘暉已經灑滿了院子。
    金寶帶著一大群人,出現在了鐵鋪後門。
    “林玄少爺!我回來了!”
    他一進門,看到扛著大錘、滿頭大汗、渾身黢黑的秦德炎,整個人都僵住了。
    “秦……秦少爺?您這是……體驗生活呢?”
    他身後跟著的十來個漢子,也都看傻了眼。
    他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身上還帶著長途跋涉的塵土和風霜,看到這富麗堂皇的鐵鋪裏,一個公子哥模樣的人居然在掄錘打鐵,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
    “什麽體驗生活!本少爺在練功!”
    秦德炎扛著錘子,得意洋洋地宣布。
    金寶嘴角抽了抽,沒敢再問,快步走到林玄麵前。
    “林哥兒,人,都帶來了,隻花了一百兩。”
    他指了指身後那群人。
    “三個鐵匠,七個木匠。”
    林玄的目光掃過那十個人,眉頭微微一皺。
    “一百兩,就買了這多人?”
    這價格,比他預想的要低太多了。
    在這個時代,一個手藝精湛的匠人,身價堪比幾畝良田,怎麽可能如此廉價。
    金寶壓低了聲音。
    “哥兒,你有所不知。這些人,都是從逃難過來的。家,早沒了。”
    “牙行把他們圈起來,也就是給口稀的吊著命。”
    “別說一百兩,要不是牙行非要抽一筆中介錢,給他們一人一個窩頭,他們都能跟你走。”
    “尤其是那三個鐵匠,是父子三人,手藝在他們老家是頭一份。縣城裏的鐵鋪都被司馬家捏著,要不是大災,根本輪不到我們。”
    林玄沉默了。
    他看著那十張麻木、疲憊,卻又帶著一絲期盼的臉,心中微沉。
    亂世人命如草芥。
    這句話,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真實。
    “東家。”
    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滿手老繭,腰背卻依舊挺直的老漢走了出來,正是那鐵匠父親。
    他身後跟著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眉眼間與他有幾分相似。
    老漢對著林玄,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身後的人,也齊刷刷地跟著彎下了腰。
    一聲“東家”,讓林玄有些咂舌。
    他穩了穩心神,從懷裏拿出之前的圖紙。
    “我問你們,這上麵的東西,誰見過,或者誰會做?”
    老鐵匠和他兩個兒子,還有那七個木匠,都湊了過來,腦袋擠在一起,看著磚麵上那兩個奇怪的圖形。
    “東家,這……這是啥?”一個年輕木匠困惑地問,“這帶牙的輪子,還有這繩子繞來繞去的……”
    “看著倒是不難做,”老鐵匠端詳了半天,沉聲道,“榫卯結構變個花樣,輪子嵌一下就行。可……這玩意兒,是幹啥用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玄身上。
    他們看不懂。
    這東西不像農具,也不像家具,更不是兵器。
    在他們樸素的認知裏,做東西,總得有用處。
    尤其是看到旁邊那個還在嘿咻嘿咻砸鐵的公子哥,眾人心裏更是泛起了嘀咕。
    這位年輕的東家,看起來文質彬彬,不像是手藝人。
    另一個合夥人,更是個標準的紈絝子弟。
    該不會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少爺,一時興起,想搞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吧?
    這種事,他們見得多了。
    往往是熱情來了,折騰幾天,熱情沒了,他們這些被買來的匠人,也就被扔到一邊自生自滅了。
    一想到這裏,眾人剛剛升起的一點希望,又黯淡了下去。
    林玄將所有人的神色盡收眼底。
    他沒有解釋齒輪的傳動原理,也沒有解釋滑輪組的省力效果。
    他知道,對這些食不果腹的人來說,講這些,太虛了。
    他隻是轉頭,對金寶平靜地說道:
    “金寶,帶各位師傅去醉仙樓。”
    “開最好的幾間上房,燒足了熱水,讓他們好好洗個澡,換身幹淨衣服。”
    “再讓後廚做一桌席麵,要有肉,有酒,管夠。”
    “從今天起,他們的一日三餐,都由醉仙樓包了。”
    話音落下,整個鐵鋪後院,瞬間一片死寂。
    隻有秦德炎那“當!當!”的錘聲,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
    那十個匠人,全都僵在了原地。
    他們緩緩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林玄,仿佛在聽什麽天方夜譚。
    去……去醉仙樓住?
    那可是縣城裏最貴的酒樓!
    還……還有肉有酒,管夠?
    老鐵匠的嘴唇哆嗦著,渾濁的眼睛裏,一點水光慢慢氤氳開來。
    他逃難這一路,見過太多人了。
    有施舍半個饅頭的善人,有把他們當牲口使喚的惡人。
    卻從未見過,有哪位“東家”,會這樣對待他們這些一無所有的匠人。
    “撲通!”
    老鐵匠猛地跪了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東家大恩!我等……我等願為東家效死!”
    他身後,那九個漢子也反應了過來,齊刷刷地跪倒一片,哽咽聲此起彼伏。
    什麽狗屁圖紙,什麽不靠譜的公子哥……
    在“管吃管住,頓頓有肉”這八個字麵前,全都不重要了!
    隻要能給他們和他們的家人一口飽飯,一份活路。
    這位東家,就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