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淑蘭的臉色越來越差，剛才那股子衝天的興奮勁兒，被他這三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連骨頭縫裏都冒著寒氣。
    她低著頭，兩隻手死死地絞著衣角，聲音小得快要聽不見了，帶著濃濃的鼻音。
    “那……那就不做了吧。”
    鋪子裏死一樣的寂靜。
    葉淑蘭的耳朵裏，隻剩下自己拚命壓抑，卻怎麽也壓不住的抽噎聲，一下一下，撞得她胸口發悶。
    那點剛剛燃起來的火苗，被他三言兩語就澆了個幹淨，連點煙兒都沒剩下。
    陸豐沒說話，就這麽看著她。
    看著她發紅的眼圈，看著她單薄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像秋風裏最後一片要掉不掉的葉子。
    半晌，他忽然很輕地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低，像鐵鍋刮著了灶台，帶點糙，還有點說不出的意味。
    葉淑蘭猛地抬起頭，淚珠子還掛在又長又翹的睫毛上，就那麽愣愣地看著他。
    他什麽意思？笑話她？
    隻聽陸豐慢悠悠地開了口，調子拖得有點長。
    “誰說不做了？”
    “啊？”葉淑蘭腦子一下沒轉過來，嘴巴微微張著，眼裏的淚都忘了往下掉。
    陸豐看她這傻樣，沒忍住，伸出那隻剛才拍桌子的大手，在她毛茸茸的腦袋上用力呼嚕了一把，把她頭發都揉亂了。
    “我說，有問題，又沒說解決不了。”
    他把那張寫得亂七八糟的貨單推回葉淑蘭麵前，指尖在上麵點了點。
    “第一，銷路。這個最簡單。”
    “咱們先不掛牌子賣，我送貨的時候，給那些老主顧每家送一小罐。白給的東西，沒人不要。他們吃了要是覺得好，一傳十，十傳百，比咱掛個木牌吆喝管用。到時候，是他們上趕著來問，不是咱求著他們買。”
    葉淑蘭的眼睛亮了一下。
    “第二，場地。”陸豐又伸出手指，“鎮子東頭那些老巷子裏，多的是空著的老院子，一個月租金頂天了五塊錢。你算算，一個月隻要賣出去兩罐醬菜，院子的錢就回來了。剩下的，全是淨賺。”
    “至於第三，時間。”他敲了敲桌子，“半個月就半個月。咱們頭一批就少做點，先做兩壇。一壇拿來送人嚐味道，另一壇看看能放多久，會不會壞。成了，咱就摸清了門道，本錢也就那幾毛錢，虧不了。”
    他三言兩語，就把剛才那些天大的難題，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葉淑蘭隻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陸豐拿起那個鉛筆頭，在紙上又刷刷寫了幾個數字，圈了起來。
    “按你說的，一罐掙差不多五塊。一個月，就算隻賣出去二十罐，那就是……”
    他頓了頓，抬眼看她。
    “一百塊。”
    轟！
    葉淑蘭的腦子裏像炸開了一個響雷。
    一百塊！
    她爹在生產隊當隊長，一年到頭，拿到手裏的錢有沒有一百塊？鎮上國營廠裏的正式工，一個月工資也就三十來塊。
    一百塊一個月……那一年就是一千二百塊！
    她感覺自己渾身的血都衝到了頭頂，臉頰燙得嚇人，心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
    可她轉念一想，一口氣又提了上來，緊張地看著陸豐。
    “豐哥，你說的輕巧，一個月二十罐，那得醃多少豆角？誰……誰來做啊？”
    陸豐抬起頭，眼神平靜地看著她，吐出一個字。
    “你。”
    葉淑蘭一下愣住了。
    “我？”
    “對，你。”陸豐的語氣理所當然，好像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張嬸的手藝你不是學了嗎？東西也做出來了。不做，擱那兒等著下崽？”
    葉淑蘭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可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
    她低著頭，手指把自己的衣角都快絞爛了，好半天，才用蚊子哼哼似的聲音擠出一句。
    “萬一……萬一我做砸了呢？”
    “砸了就砸了。”
    陸豐說得幹脆利落，沒有半點猶豫。
    他往後一靠，懶洋洋地補了一句：“怕什麽，大不了就當是給你男人我改善夥食了。往後咱家頓頓有鹹菜，下飯。”
    葉淑蘭被他這副混不吝的樣子給逗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可笑著笑著，眼眶就又紅了。
    這個人，嘴上說得輕鬆，可她知道，那些錢都是他一趟一趟送貨，用汗水換回來的。
    他是真的信她，把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就這麽隨隨便便地交到了她手上。
    “豐哥。”
    她抬起頭，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像被雨洗過的葡萄。
    “我……我一定好好做。”
    “行了行了，趕緊吃飯，菜都涼透了。”陸豐最見不得這個，不耐煩地擺擺手，自己先埋頭扒了兩口飯。
    兩人安靜地吃著飯，鋪子裏隻剩下碗筷碰撞的輕響。
    快吃完的時候，陸豐把碗一放，又開了口。
    “對了，這事兒得抓緊。”陸豐把碗往桌上一擱，發出“當”的一聲脆響，“明天我就去鎮東頭問問，看有沒有合適的院子。”
    葉淑蘭夾菜的手一哆嗦，一塊豆角掉回了碗裏。
    “明天？這麽快？”
    “快？”陸豐眉毛一挑，那股子懶洋洋的勁兒瞬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氣，“這還叫快？做生意，跟狼搶食一樣，講究的就是個快準狠。機會那玩意兒，一晃就沒了，晚一天，就少掙一天的錢。”
    他說話的時候，身子微微前傾，一雙眼睛黑亮得嚇人，裏頭像是燒著一團火。
    葉淑蘭看著他那張過分認真的臉，心裏頭剛湧上來的那點暖流，忽然打了個旋兒，拐了個彎。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她放下筷子，盯著陸豐，小心翼翼地問：“豐哥，你……你是不是有別的打算？”
    陸豐的動作停住了，抬眼看她：“什麽意思？”
    “你今天……太積極了。”葉淑蘭鼓起勇氣，把心裏的疑惑說了出來，“這事兒是我提的，可你倒比我還急。以前你拉貨，跟人為了幾毛錢的運費能磨半天，什麽時候見你這麽火急火燎過？”
    這不像他。
    陸豐這個人，看著混不吝，其實骨子裏穩得很，做什麽事都謀定而後動，像一頭潛伏的豹子。
    可今天，他太鋒芒畢露了。
    陸豐沒說話，就那麽看著她。
    屋裏一下子沒了聲響，隻有牆上那台老掉牙的掛鍾，還在“滴答、滴答”地走著，一聲一聲，敲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