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豐靠在椅子上，長長舒了口氣，隻覺得渾身骨頭縫都在叫喚。葉淑蘭在旁邊給他泡了杯濃茶，兩人並肩坐著，誰也沒說話。
    賬本就攤在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在燈光下，像是會發光的金子，晃得人心頭發燙。
    陸豐端起茶缸子，猛灌了一大口。滾燙的茶水燙得他齜牙咧嘴，心裏頭卻說不出的舒坦。
    這半個月，他每天天不亮就蹬著三輪車去冰廠拉冰，回來卸貨、砸冰，再頂著毒太陽給鎮上的茶館飯莊送過去。晚上回來，盤貨記賬，累得跟散了架一樣。
    可值嗎？
    他瞥了一眼旁邊的葉淑蘭。
    姑娘家也是從早忙到晚，泡涼粉，熬酸梅湯，一雙手幾乎就沒從水裏出來過，都泡得發白了。
    可她從來沒喊過一聲累，甚至連一句抱怨都沒有。
    有時候他看她累得直不起腰，想讓她回去歇著，她總是擺擺手，笑著說：“不累，再忙一會兒，馬上就好。”
    陸豐忽然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
    葉淑蘭嚇了一跳，像被燙著似的縮回手，抬起頭，臉上有些慌亂：“咋了？”
    “沒啥。”陸豐收回手，端起茶缸子又喝了一口，想說點什麽，話到嘴邊又覺得肉麻，憋了半天，聲音悶悶地冒出來一句，“就是覺得……有你，真他娘的好。”
    葉淑蘭的臉“刷”地一下，從脖子根紅到了耳尖，低下頭，兩隻手緊張地絞著圍裙的邊角，心跳得像是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你，你說啥呢……”
    陸豐沒再說話，隻是咧著嘴，無聲地笑了起來。
    鋪子外頭偶爾有晚歸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都離得遠遠的，襯得這小小的鋪子越發安靜。
    這一刻，整個世界，好像就隻剩下他們倆，和那本寫滿了希望的賬本。
    “豐哥，”葉淑蘭忽然小聲開口，“你說，咱們這‘解暑專區’，是不是……做得太順了？”
    陸豐一愣：“順還不好？”
    “不是，”葉淑蘭咬了咬嘴唇，抬起頭，那雙清亮的眼睛裏，有著不符合她年紀的清醒，“我就是覺得……這麽好賺錢的買賣，門檻太低了。咱們會做，別人看兩眼也會做。今天咱們賺了一百五，保不齊明天街上就多出十個賣冰粉的。到時候，人人都賣，咱們咋辦？”
    陸豐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
    他沉默了。
    他當然想過這個問題。商場如戰場，從來沒有永遠的獨門生意。
    你今天能想到的招兒，別人明天就能抄走。
    “你這腦子，不去當大掌櫃都屈才了。”陸豐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眼神裏滿是讚許，“你說得對。所以，咱們不能停。”
    “啊？”
    “別人要學，那就讓他學。別人要抄，那就讓他抄！”陸豐的語氣很平靜，但每個字都砸得很重，“咱們隻要一直跑在前頭，他們就永遠隻能跟在咱們屁股後麵吃灰！”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頭漆黑的夜色。
    “醬菜，才是咱們的根本，是咱們的鐵飯碗！這‘解暑專區’，說白了，就是給咱們攢本錢，讓咱們跑得更快的！”
    葉淑蘭聽得心裏一動。
    她忽然想起，前幾天去張嬸家學做四果湯的時候，張嬸隨口提了一句。
    “淑蘭啊，你這冰粉做得好，要不要試試別的？我年輕時還做過綠豆糕、桂花糕，這些也都是夏天的好東西，配著冰水吃，解暑得很。”
    當時她沒太在意，可現在想來……
    “豐哥，”她也站起身，走到他旁邊，聲音有些急促，“我想學做糕點。”
    陸豐轉過頭，有些意外：“糕點？”
    “嗯，”葉淑蘭用力點頭，“張嬸說，夏天做綠豆糕、桂花糕也能賣。我尋思著，要是咱們的攤子上，除了喝的，還能有吃的，別人想抄，就更難了！”
    她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聲音小了下去。
    “我……我就是想，能多幫你一點。我想跟你一起，往前跑。”
    陸豐看著她，心裏頭那團火，“噌”地一下，燒得更旺了。
    這姑娘，怎麽就這麽……傻得讓人心疼。
    明明已經累成這樣了，還總想著要再多幹點活。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行，你想學，就去學。”
    葉淑蘭猛地抬起頭，眼睛裏瞬間迸發出光彩：“真的？”
    “真的。”陸豐伸手，在她頭頂上輕輕按了一下，語氣卻很嚴肅，“不過，你得答應我，人是鐵飯是鋼，你要是敢把自己累病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葉淑蘭用力點頭，臉上的笑容，比鋪子裏那盞一百瓦的燈泡還要亮。
    陸豐看著她那張燦爛的笑臉，再回頭看看桌上那張寫滿擴張計劃的草稿紙，一個念頭猛地竄進腦海。
    這丫頭，不止是想幫他。
    她是想跟他一起，把這天給捅個窟窿出來！
    ……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陸豐照例蹬著三輪車去冰廠拉冰。
    可這次，他騎著車剛拐到鎮中心的主街上，就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
    街上的人，比往常多了不少。
    幾個相熟的小攤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臉上神色各異，時不時還朝著同一個方向指指點點。
    陸豐心裏一沉，順著他們的目光望過去。
    鎮上最大的那家“大富百貨”門口，赫然支起了一個嶄新的大棚子，紅布條拉得紮眼，上麵用白漆寫著幾個大字：清涼一夏！冰粉綠豆湯！
    棚子下，幾個夥計忙得熱火朝天，鍋碗瓢盆一應俱全，那架勢，跟他鋪子裏的“解暑專區”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一塊小黑板立在最顯眼的地方，價格寫得清清楚楚。
    冰粉，三分錢一碗。
    綠豆湯，四分錢一碗。
    都比他那兒，便宜兩分錢。
    “……聽說了嗎？王大富的百貨商店，也開始賣冰粉了！”
    “可不是嘛！我今兒一早過去，好家夥，那攤子擺得叫一個大！又是綠豆湯又是酸梅湯的，跟陸豐那小子的一模一樣！”
    “價錢還便宜！這下有熱鬧看了！”
    議論聲斷斷續續飄進耳朵裏。
    陸豐麵無表情地收回視線，腳下猛地一踩，三輪車“咯吱”一聲，繼續往前。
    王大富。
    鎮上的地頭蛇，開著最大的百貨商店，有錢，有渠道，還有好幾家鋪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