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下的傾訴與那隻叫元寶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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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雪見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麽回家的,又是如何在輾轉反側中勉強入睡的。第二天是周日,天剛蒙蒙亮,她就醒了,或者說,她幾乎一夜未眠。
    一種強烈的預感驅使著她,她再次來到了陸野家樓下。
    清晨的空氣帶著沁人的涼意和露水的濕潤。讓她意外的是,她剛到沒多久,就看到樓道口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陸野走了出來。他換了一身幹淨的深灰色運動服,頭發有些淩亂,臉上依舊帶著倦容,但比起昨天那副瀕臨崩潰的樣子,似乎多了一絲生氣。最關鍵是,他手裏拿著那個熟悉的貓糧袋。
    他看到站在晨霧中的林雪見,腳步明顯頓住了,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驚訝,有無奈,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
    “……她怎麽……”
    林雪見走上前,目光落在他手裏的貓糧袋上,聲音很輕,帶著試探:“你去喂貓?”
    陸野沉默地與她對視了幾秒,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掙紮的神色一閃而過。最終,他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喉結滾動了一下,發出一個沙啞的音節:“嗯。”
    “我……可以一起去嗎?”林雪見鼓起勇氣,再次問道。她怕他拒絕,手指緊張地蜷縮在一起。
    陸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卻也沒有拒絕。他轉過身,默默地朝著那個他們常去的、堆放雜物的僻靜角落走去。腳步不快,甚至有些沉重。
    林雪見懸著的心落下了一半,連忙跟了上去,保持著一步左右的距離,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離得太遠。
    清晨的小區格外安靜,隻有早起的鳥兒在枝頭清脆地鳴叫。走到那個角落,那隻胖乎乎的橘貓果然已經等在那裏了,看到陸野,立刻“喵嗚”一聲,親昵地跑過來,用腦袋蹭他的褲腿。
    陸野蹲下身,動作熟練地打開貓糧袋,將食物倒在幹淨的水泥地上。橘貓立刻埋頭狼吞虎咽起來。他靜靜地看著,晨光勾勒出他柔和的側臉輪廓,但眉宇間那層驅不散的陰鬱,依舊清晰可見。
    林雪見也在他身邊蹲下,雙手抱著膝蓋,安靜地陪伴著。她沒有催促,也沒有追問,隻是等待著。
    空氣中隻有貓咪咀嚼貓糧的細微聲響和清冽的晨風。
    過了不知道多久,當時鍾的指針仿佛都停滯時,陸野才極輕地、幾乎像是歎息般地開口,聲音依舊沙啞:“昨天……是不是嚇到你了?”
    林雪見的心微微一顫,她搖搖頭,語氣堅定而溫柔:“沒有。我是擔心你。”她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補充,“考試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一些……很混亂的聲音。你……是不是哪裏很不舒服?”
    陸野倒貓糧的動作停頓了一瞬。他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遮住了其中翻湧的情緒。
    “不是身體不舒服。”他否認了,語氣低沉,“是老毛病了。”
    “……不能說。”他內心再次升起一道屏障,帶著本能的抗拒。
    林雪見沒有絲毫不耐,她隻是更輕、更緩地說:“如果你不想說,沒關係的。但是陸野,如果很難受,不要一個人扛著。或許……或許說出來,會好受一點。”
    她的聲音像是最柔軟的羽毛,帶著無限的包容和理解,輕輕拂過陸野緊閉的心門。
    陸野沉默了。他的目光落在吃得正香的橘貓身上,眼神漸漸變得悠遠而空洞,仿佛透過它,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時光。
    橘貓滿足地舔著爪子,又蹭了蹭他的手臂,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這親昵的觸感,似乎打破了他最後的防線。
    “……不是病。”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得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帶著回憶特有的滯澀和沉重,“是……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林雪見屏住了呼吸,心髒因為預感到即將觸及他內心最柔軟的傷疤而微微揪緊。
    “我小時候,”陸野的聲音帶著一種陷入回憶的迷茫和痛苦,“養過一隻貓,叫元寶。是隻橘貓,比這隻……瘦一點,但很粘人。”
    他的語氣裏,流露出一種久違的、帶著酸楚的溫暖。
    “我很喜歡它,它好像……也很喜歡我。我寫作業的時候,它就趴在我腳邊;我睡覺的時候,它會鑽到我被窩裏,呼嚕呼嚕的……”他的嘴角甚至牽起一絲極淡的、懷念的弧度,但轉瞬即逝,被更深的痛苦取代。
    “後來……我八歲那年,帶它去小區後麵的小公園玩。我……我就鬆開繩子一會兒,想讓它自己跑跑……它就……就跑丟了。”
    他的聲音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帶著巨大的悔恨和自責。
    “我找了它很久……下雨天,冬天,放學就去找……貼著尋貓啟事,問遍了所有的人……都沒有找到。再也沒有回來。”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緊握的拳頭和微微顫抖的肩膀,已經說明了一切。那個八歲男孩的自責、恐懼、無助和失去摯愛夥伴的巨大悲傷,穿越了時間的洪流,依舊清晰地烙印在他身上。
    林雪見怔怔地看著他。她猜到他可能有過不愉快的經曆,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個關於失去、關於無法釋懷的自責的故事。那個平日裏看起來強大、冷漠甚至有些凶悍的少年,內心深處,竟然藏著這樣一道鮮血淋漓、從未愈合的傷口。
    昨天考場上的失控,那混亂的噪音和痛苦的碎片,就是這道傷口在極度壓力下,被血淋淋撕開的慘狀。
    所以他才會那麽抗拒她的靠近。他不是討厭她,而是害怕,害怕讓她看到自己最脆弱、最不堪、最狼狽的一麵。害怕她也會像元寶一樣,因為他的“疏忽”和“不夠好”而消失。
    一股巨大的心疼和酸楚湧上林雪見的鼻尖,她的眼眶再次濕潤了。她看著他低垂的、寫滿痛苦的側臉,仿佛看到了那個八歲時在雨中哭著尋找貓咪、孤獨無助的小男孩。
    她伸出手,非常輕地、帶著試探和安撫的意味,覆蓋在他緊緊握拳、放在膝蓋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冰涼,還在微微發抖。
    陸野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觸感驚到。但他沒有像昨天那樣立刻甩開,而是僵硬地停留在原地。
    “那不是你的錯,陸野。”林雪見看著他,聲音溫柔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那時候還隻是個孩子。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為誰也無法預料。元寶如果知道你這麽想念它,這麽多年都忘不了它,它一定不會怪你的。它隻會希望你現在能開心一點。”
    陸野猛地抬起頭,對上了她清澈的眼眸。那裏麵沒有他預想中的同情或憐憫,隻有全然的、毫無保留的理解、心疼和一種溫柔的堅定。
    那目光,像是一道溫暖的光,穿透了他為自己構築的、冰冷堅硬的保護殼,直直地照進了那片荒蕪黑暗的角落。
    他內心深處那扇緊閉的、鏽跡斑斑的門,在這一刻,被這溫柔而強大的力量,緩緩地、艱難地,推開了一道縫隙。
    明亮而溫暖的陽光,終於照射了進來。
    他反手,用力地、幾乎是貪婪地握住了她覆上來的手,力道大得甚至讓她有些疼。但他顧不上了,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緊緊攥住,仿佛要將那份溫暖和救贖牢牢鎖住。
    “……真的……可以不用怪自己嗎?”他內心響起一聲微弱的、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的問句,充滿了希冀與脆弱。
    林雪見沒有回答,隻是用更大的力道回握住他冰冷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溫度,和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給出了最肯定的答案。
    晨光熹微中,少年蹲在老舊小區的牆角,緊緊握著少女的手,像是握住了救贖。一隻胖乎乎的橘貓在他們腳邊愜意地打著滾,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舊日的傷痕,或許依然存在。
    但至少在這一刻,有人用溫柔,為他止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