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 第一章 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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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沒有我的愛人,留在那裏的,是一部分的我。
當我駐足西寧,我的淚會灑在此後的所有山川、湖泊、戈壁、沙漠、還有親手捧起的每一片雪花裏。是的,我愛西北。
沒有人愛他用心澆灌出的玫瑰,我更愛他的荒蕪。
可可西裏的荒涼是自然賜給冗雜世界的一片淨土。西北這片土地夏季看不到盡頭的白晝,像一場關於風雪的夢,原野上的藏羚羊,回應著凍土的淩冽。翻開備忘錄裏一句"我愛你",用黃葉做書簽,在牛羊成群中,變成根根幹草搖曳,站在遼闊蒼涼的戈壁沙漠裏,抬頭又低頭。
許願淚水能讓她生生不息,躺在山脊中和群山相擁,抵抗風的侵蝕,然後用湖水擦去她幹涸的淚。
我的長情將不朽地留在西北,祝她常青。
讓人傷感的從來不是時間的流逝,歲月的無常。而是那些仍活在世間的離別,是那些逝去的永別,它們,都一一讓我牽掛和留戀。
在人生這段有盡的生命裏,我們留給自己的遺憾太多太多,而讓我們無愧並且自豪的卻是寥寥無幾。
是夜,西寧,2025年5月,電腦右下角的時間是淩晨兩點二十四分。
不知為何,我感到一陣深深地疲憊,鼠標停在那個耗費了我五個月心血的文檔上,一時間思緒萬千。
此刻屏幕的亮暗也在喘息般閃爍著,像是對我這場漫長徒勞的掙紮的最終嘲諷,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其實我還是猶豫了很久,但最終還是點了刪除。
沒有確認彈窗,它就這麽消失了,幹淨利落。像過去兩年在可可西裏支教的日子,倉促潦草地畫上了句號。
十分鍾後,微信的提示音如疾風驟雨般炸響。
主編老劉的語音一條追著一條,我點開最後一條,他那被煙油浸透的嗓音在死寂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小離!市場要的是溫暖和希望,不是你這些冰冷的個人囈語!你那稿子,不符合主流審美,得改,從頭到腳地改!”
附件裏,是我那篇關於現實主義色彩的非虛構稿子,他們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視角,各自吐露著滿屏猩紅的批注,讓人觸目驚心。
這是我試圖回歸浪漫現實文學的最後一次衝鋒,結果,是全軍覆沒。
我多年來自以為是的勇氣,也在此刻慢慢消散了。
我按下語音鍵,不知道是煙抽多了還是最近狀態的問題,第一聲發出時喉嚨幹澀,我輕咳一下,調整狀態,聲音平靜:“老劉啊,我其實上周已經辭職了。然後…那稿子,我也不打算寫了…嗯,至於原因嘛…。”
“哈哈,現實主義的土壤,開不出浪漫主義的花朵的”。我用一句極為俗氣的話結束了對話,便匆匆滅屏,可謂是“匆匆忙忙,連滾帶爬”。
消息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像是終於親手拔掉了一顆連帶著神經的壞牙,瞬間的劇痛過後,是無邊無際的空洞。
來到可可西裏的這三年,天時地利人和,我一樣不沾。
兩年的支教,榨幹了我對這片土地最後一點熱情。所有人都覺得可可西裏很美,是人人向往的歸屬。
隻有我知道,它從來不屬於我,我也僅僅隻是短暫地擁有它。
決定離開可可西裏的原因,有很多方麵。一方麵是我所有的熱情在這五個月來的消耗下油盡燈枯,另一方麵是哪些否定過我所有努力的猩紅標注和標簽,讓我曾一度日日夜夜重複在自我消耗的狀態下,舉步維艱。
我與這片土地之間,不知何時,已經有了很大的距離。對啊,我這種渾身“不符合主流審美”的文字和性格,這片土地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隔著一條遼闊蒼涼的無人區。
我點燃了一支煙,指腹摩挲著手機屏幕,恍惚間,我想起半年前,她走的那天,我們之間,沒有預想中的雷霆風暴,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
我隻是平靜地,把那串朝夕相處的鑰匙放在那個落了灰的櫃子上。
她看著我,眼睛裏有種我至今無法解讀的失望。
她說:“哥哥,你後悔嗎?…”
嗯,她好像是說了這句話吧,也好像,是我聽錯了。
我記得那天我張了張嘴,所有那些關於理想、關於未來的華麗辭藻,那一刻都卡在喉嚨裏,凝結成一塊堅硬的、無法下咽的頑石。
是啊,她不要聽這些空洞的解釋,她要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明天。
而我,給不起。所以。愛,是真的。窮,也是真的。
……
當我還在思緒神遊時,老劉的電話緊接著追了過來,聽筒裏隻有他沉重的呼吸聲,過了好幾秒,電話那頭幾次欲言又止下,隻剩下一聲長長的歎息:
“哎……走吧走吧,走吧,去找個地方,既能喂飽肚子,也能把你……把你這心裏沉屙舊疾,好好曬一曬太陽。”
“小離啊,如果想回來了,給我說。”
其實我還是挺感謝老劉的,難得他會記得我?
這兩年,同事們叫我小離,朋友們叫我老離,她,叫我哥哥。
我這名字,不太好,離字像是說人生仿佛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告別。
告別校園,告別故鄉,告別一個又一個萍水相逢,現在,要告別這對我個人而言有點窒息的地方了。
…
火車是在一個傍晚,一頭紮進鐵路的懷抱的。
窗外的景致,從可可西裏那野性、粗糲又極美的土地,漸漸變成了一個個山洞接連不斷,光線在明暗之間劇烈地切換的地方。斷斷續續、乏善可陳,真是一個遼闊波瀾的兩年啊!
路途上我沒什麽睡意,直到後來手機信號格徒勞地掙紮了幾下,徹底歸於沉寂。
很好。
世界終於清靜了……
那些批判的、質疑的、惋惜的、不解的,所有言語和流言,都被這莽莽群山,一口吞沒。
此行,我是要去見一個人。
他是我大學時代的師兄,一個在早已“灰飛煙滅”的文學論壇上,曾用溫暖給我這愣頭青指點過迷津的引路人——成唯撼。
聽說,這幾年他很不容易,經曆了很多事,後來,他放棄了湖南的一切,回了他貴州黔南老家,隻是不再寫作了,而是踏馬的——在種地!
沒錯,聽說他有一塊田,還開了一家雜貨鋪,雜草的,這家夥倒是過得比我自由啊!
照著當地老鄉含糊的指點,我踩著硌腳的碎石田埂,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
直到那片傳說中的田野,慢慢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態,撞滿我整個視野。
腳步,被釘在原地。
這是黔南。
漫山遍野、劈頭蓋臉的綠。
夕陽的餘暉像打翻了壯烈的酒壇,把一層層依山而上的水田,澆鑄成無數麵破碎又相連的青銅鏡。
西沉的太陽,沉默,卻反射著震耳欲聾的聲音。
五月的風,穿過稻葉的間隙,帶來泥土和植物根莖被曬透後,那股子近乎野蠻的生腥氣。
美得原始,讓人心口發緊。
就在這片景致的中央,一個穿著褪色白襯衫、褲腿卷到膝蓋的男人,正彎著腰,赤腳踩在泥水裏。他手裏攥著一把鋤頭,正極其耐心地,修補著一截被雨水衝垮的田埂。
那動作,穩定,專注。不像是在勞作,更像是在進行一場與土地之間,沉默而古老的交談。
“成師兄!”
我站在田埂這頭,朝他揮手,我的聲音不大,卻像顆石子驚破了這片凝固的寧靜。
他直起身,回過頭。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溝壑,比我想象中更深,皮膚是長期曝曬後,土地般的古銅色。
但那雙眼睛,沒變。依舊是我認識他早年時候的那股清亮,像這田裏的水,沉靜,卻深不見底。
“小離?”
他準確無誤地叫出我的名字。目光從我肩上的登山包,滑到我腳上沾了泥的運動鞋,最後,落在我臉上,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來得正好。”他朝旁邊一努嘴,“過來幫忙。”
沒有寒暄。
沒有“你怎麽來了”
沒有“好久不見”
仿佛我的到來,隻是他勞作日程裏一個預定好的環節。
這種不容置疑的理所當然,反而讓我一路緊繃的神經,“哐當”一聲,鬆弛下來。
他的木房子,蹲在田疇上方的高處,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窗,整片梯田便匍匐在腳下。
屋裏極簡,卻幹淨得近乎偏執。土灶,木桌,一張鋪著草席的板床。
最紮眼的,是牆角那個斑駁的書架,上麵塞滿了書,書脊的顏色都已黯淡,像一段段被風幹、密封的往事。
晚飯是清水煮麵條,點綴幾根他自己種的、綠得發亮卻又帶著蟲洞的青菜。我們坐在門檻上,對著月光下那片泛著粼粼幽光的稻田,埋頭吃著。
“說吧,小師弟,為什麽來找我?”
他扒完最後一口飯,才開口,聲音和這黔南的夜色一樣,平靜。
他終於問了這句話。
本來,我醞釀了一路的苦水——什麽行業的塌方啊,靈感的枯井啊,感情的變故啊,生活的重壓啊,等等等等,在他這雙眼睛前,突然變得輕飄飄的,好像毫無重量。
“我啊,就是來看看……也順便看看你。”
我避重就輕,像個潰敗的逃兵,不敢亮出心裏的傷痕。
他聞言,沉默了片刻。
目光投向那片被月光照出朦朧輪廓的深邃稻田,良久,才像是對著這片土地自語般,緩緩說道:
“曾經很多人都看錯了我,至少我自己以為是這樣的,可是最後我發現,是我們自己太在乎了,是什麽,該是什麽,時間會解釋的,如果時間讓他們忘記,那也是該有的歸途。
“種種地,看看書,打理打理店裏,順便找找自己”
找自己?
這話,對我現在的心態來說,有點帶著帶著股強烈的、文學化的感覺了。
那一晚,我們談了很久,喝了很多。
我看著黔南的月亮被大地勾勒出的、如岩石般冷硬的側影,心裏卻是沒有想象中的平靜下來。
或許,是我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太敏感了吧!也或許這兩年接連的打擊讓我有些“精神失常”呢,誰又說得準。
那一夜,我躺在硬木板床上,聽著窗外從未如此清晰的、如同盛大交響樂般的蛙鳴與蟲唱,依舊如往常一樣,久久無法入睡。
成唯撼的話,像電影畫麵一樣在我腦海裏盤旋。
那我呢?
我的“自己”又丟在了哪兒?
是我那倉皇落幕的過往。
還是不知所蹤的熱情。
我不知道,又該去哪裏尋找。
這個問題,像一顆被夜露浸透的種子,帶著尖銳的疑問,悄然落進了我心裏那片早已荒蕪皸裂的田地。
太累了,也太困了,意識模糊前,我瞥見牆角書架的最高處,斜放著一本書。書脊上,隻有毛筆寫就的、幾個好看的數字——《1997》。
終於睡個安穩覺了,這幾個月來,長時間的熬夜……我仿佛要沉入無邊的黑暗。
最近的夢境總是光怪陸離,總是夢見很多人很多人,輾轉反側間,臉頰一片冰涼。
離開了,會流眼淚,但是,再見時,要學會微笑。
對了,我叫離笑笑。
這就是我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