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 第二章,來,喝碗梅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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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唯撼的雜貨鋪沒有特有的招牌,木頭門楣上隻拿粉筆寫著“進來坐”。
說著雜貨鋪,其實更像一個小酒館。
進門的架子上歪歪斜斜,酒架旁堆著書,第一本是《百年孤獨》,書簽柄上掛著褪色的哈達。他抓了把炒瓜子扔給我:“黔南很少雪,但雨季來時,卻是冷得很。”
由他出門了一會兒,他拎著鐵桶敲我旁邊的窗。霧靄像乳白色的河流,窗外在蒸騰出腥甜的土氣。
來吧,喝碗梅子酒。
他端來黔南特有的攤攤(一種米皮和脆皮搭配著臊子吃的東西,很獨特)以及一些鹵味花生米等等下酒菜,朝著我揮手到。
“當初為什麽回來?”他打開一個包著報紙的酒壇,酒味很香,還帶著絲絲梅子的酸和青澀。
他彎腰倒酒:“在長沙給傳媒公司寫專欄時,總夢見酒從鍵盤裏長出來。”突然舉起手指向東麵,“瞧見那棵雷劈樹沒?底下埋著我第一部小說手稿。”
我愣神的工夫,他已走進後屋,從角落處刨出個鐵盒。裏麵沒有稿紙,隻有張泛黃的照片。
“看看。”他在褲腿上擦手,“2015年去可可西裏的時候。”
我看了看,是一張背影。
“看不清了”我搖了搖頭。
“背麵有二維碼”他把酒推了過來,自己則已經端起一杯喝了一半。
手機震顫,跳轉出斑駁的畫麵:年輕的他對著鏡頭嘶吼“文學已死”,“去踏馬的真愛和自由!”身後是的火光,裏麵有很多書。畫麵出現了很多字幕,“矯情”“嘩眾取寵”,而畫麵最後定格在一行字時,我看清楚了——“你還愛我嗎?”
我們喝了一會兒,由於還要開店,約好晚上再繼續,不能真的喝醉了。
我就在店鋪給他看店。
來這裏的隻有三種人,學生,農民,和遠方來的酒客。
午後鋪子來了群學生買辣條,成唯撼突然抽出《海子詩選》朗讀:"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遊世界......"。孩子們哄笑著跑開,他扭頭眨眨眼:“當年在二中,我也這樣嚇跑過教授。”
直到穿苗繡圍裙的姑娘出現,他陡然沉默。那姑娘放下竹籃,裏麵是沾露水的野莓。“阿撼,”她聲線像浸過米酒,“後山的李子熟了。”
“我給你摘了掉泡酒,你看看能用嗎”那姑娘有些羞澀。
掏錢時指尖微微發顫。我注意到籃子底壓著朵幹枯的格桑花——那是隻生長在高原的花。
姑娘走後,成唯撼久久凝視那朵格桑花。“她叫阿雅,"他終於開口,“從西北帶來的花種,在黔南竟也活了。"
午後,來了很多年輕人,他們點了一些酒,暢聊著人生和理想,想去西藏,想去新疆,想去浪漫的麗江和川西……我聽著內心觸動,不免感慨,真好啊!真好,那些年,我們不也這樣嗎?
待到暮色四合時,終於忙完了一天,他搬出未喝完梅子酒。我們坐在門檻上,看月光把梯田切成無數麵破碎的銀鏡。酒至半酣,他突然唱起侗族大歌,蒼涼的嗓音在山穀間回蕩。
"喂,離笑笑,你在可可西裏兩三年了,那你知道可可西裏的鼠兔怎麽過冬嗎?"醉意朦朧間,他忽然問。
不等我回答,他自顧自說下去:"它們把草根埋在最深的凍土下,等雪化時,新芽從白骨裏鑽出來。"
他轉頭看我,目光如這黔南的夜色般深沉,"人也一樣,總要埋在土裏夠深,才能長出新的東西。"
“你的心太死板了,你總以為擁有過就能一直擁有,總以為很多東西不會變,總以為很多東西和你想的一樣,可是啊,這世上哪有不會變的東西,那些太難得了…”
我想說著什麽,他忽然搖了搖頭,“別說,我知道,你想要一些答案,不過你信我,不要去想了,看見不是你想的哪些,你會很難過的。”
酒壇見底時,他踉蹌著從櫃台深處翻出個牛皮本。扉頁上用毛筆寫著《1997》,有一半卻全是空白。
"等寫滿它,我就回去找她。"他眼裏的醉意裂開縫隙,露出深藏的痛楚,"可惜有些故事,就像黔南的霧——寫下來就散了。"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在對自己囈語。那本《1997》的空白頁在煤油燈下泛著微光,仿佛一片未被開墾的雪原,又像一場刻意留下的沉默。
夜深了,蛙聲與蟲鳴愈發響亮,匯成一片生命的交響。我躺在雜貨鋪裏間臨時搭起的小床上,聽著成唯撼均勻的鼾聲從隔壁傳來,鼻尖縈繞著梅子酒的餘香、舊書的黴味,還有黔南夜裏特有的濕潤草木氣息。
那半本《1997》就放在床頭櫃上,我終究沒有翻開。有些故事,或許真的隻適合留在霧裏。
閉上眼,卻毫無睡意。腦海裏反複回響著成唯撼的話——“人也一樣,總要埋在土裏夠深,才能長出新的東西。”
埋在土裏。我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些梯田,一層一層,依山而上,像是大地的階梯。每一層都承載著汗水與希望,每一捧泥土裏,都埋藏著無數顆等待發芽的種子。
那我呢?我這顆從可可西裏隨風飄來的種子,能在這黔南的土壤裏紮根嗎?
恍惚間,我又回到了那個離別的清晨。沒有爭吵,沒有眼淚,隻有平靜的令人心慌的沉默。我把鑰匙放在落滿灰塵的櫃子上,她站在門口,陽光從她身後照進來,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哥哥,你後悔嗎?”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在我心裏砸出了一個深坑。
後悔什麽?後悔選擇去可可西裏?後悔把青春獻給那些在別人看來毫無意義的文字?還是後悔在那個清晨,沒有說出那句懺悔和挽留的話?
我不知道。
就像我不知道,為什麽在刪掉那篇耗費了五個月心血的稿子後,我卻是很難過。
或許,我隻是想找一個地方,一個能夠安放這顆疲憊靈魂的地方。
窗外,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梯田之上。那些被切成無數麵的“銀鏡”裏,是否也映照著某個人的臉龐?
我翻了個身,手無意中觸碰到口袋裏的硬物——那個戒指。冰冷的觸感讓我瞬間清醒。
戒指上的藏文“勿忘”,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勿忘什麽?勿忘可可西裏的?勿忘那個在夜晚中喝下的啤酒?還是勿忘自己曾經為何去到那裏?
這些問題,像霧氣一樣,纏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還沒睡?”成唯撼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
我坐起身,看見他端著一碗熱茶站在門口,“喝點這個,解酒,也安神。”
茶是當地的老樹茶,味道苦澀,回味卻甘甜。
我們並肩坐在門檻上,看月亮慢慢西沉。
“師兄,”我輕聲問,“你說埋在土裏夠深,就能長出新的東西。那需要埋多深?埋多久?”
他沉默了片刻,指了指遠處那片在月光下泛著微光的梯田:“你看那些稻子,它們不會問這個問題。它們隻是紮根,生長,在合適的時候抽穗,在成熟的時候低頭。”
“人生不也是這樣嗎?”他轉頭看我,目光在夜色中格外清明,“當你不再問‘為什麽的時候,當生活像呼吸一樣自然地從心裏流淌出來的時候,那就是找到了自己的土壤。”
“那如果…心裏很多東西,已經長不出來了呢?”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幹澀。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通透:“那就先活著,好好活著。像海子那樣,喂馬,劈柴,關心糧食和蔬菜。等你的心裏重新長出故事,它自己會找到出口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麽能在失去那麽多之後,依然能在這片土地上活得如此踏實。
他不是放棄了寫作,而是找到了另一種書寫的方式——用生活,用烈酒,用日複一日的勞作,書寫著與土地、與生命的對話。
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成唯撼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早點睡吧,明天要去縣裏進點貨,鋪子就交給你了。”
我點點頭,看著他沉沉睡去。
我拿起那本《1997》,輕輕摩挲著空白的頁麵。然後,我從背包裏找出那支跟隨我多年的鋼筆,在扉頁上,鄭重地寫下了第一個字——
“離”。
離別的離,離開的離,也是離笑笑的離。
這個名字,像一道傷疤,刻在我的生命裏。但或許,正如成唯撼所說,隻有坦然麵對這道傷疤,才能真正地開始新的生長。
窗外,是很濃的雲霧,灑在層層梯田上。那些破碎的“銀鏡”瞬間被點燃,反射出萬道金光。
美得讓人屏息。
我深深吸了一口黔南清晨的空氣。
今夜,能睡個好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