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 第三章 斷繡西涼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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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唯撼去縣城去了兩天,黔南的雨還是沒停。
    淅淅瀝瀝的,有些冷,有些下得纏綿。像誰在這天地抽絲,一絲絲,一縷縷,又把凡塵俗世織成一張逃不脫的網。
    雨水順著瓦簷串成珠簾,把小酒館外隔絕成一個潮濕的空間。我坐在櫃台後麵,下雨的緣故,酒客很少,孩子也沒有幾個過來了,我在櫃台屬實是有些無聊,隻能找點事做,一遍遍地擦拭著書架。
    下午,雨勢稍歇,阿雅來了。
    她沒有打傘,頭發被雨水濡濕,幾縷貼在額前。和上次帶著野果來時的羞澀不同,今天的她,眉眼間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平靜。
    “阿撼她還沒回?”她問,聲音像被雨水洗過,清洌而冷,又帶著一些布依族特有的口音。
    我搖搖頭“估計晚上能回來吧”
    她走到櫃台前,將一個布包裹放在台麵上,動作很輕,但是她的眼神卻告訴我拿東西仿佛帶著千鈞重量。她把布包散開,裏麵不是野果,也不是其他的東西,而是一塊刺繡。
    那刺繡美得驚心動魄——五彩絲線勾勒出交頸的鴛鴦,遊弋在蓮葉田田之間,針腳細密得仿佛能看見那日日夜夜穿針引線時的辛苦。
    然而,一道猙獰的裂口,從鴛鴦中間筆直地裁開,生生將這“極美”的物品撕成兩半。
    “這是?……”我喉頭發緊。
    “他的東西。”
    阿雅的聲音沒有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去年我送他的,據說這上麵的鳥兒,象征著生生世世不分離。”
    “他還回來了…”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我,仿佛看向很遠的地方,又看了看我:“我認得你,你和啊撼有過合影吧,那時候你們還很年輕,但是你的眉目很特別,我記住了你。”
    “我沒有讀過大學,讀完初中就沒讀了,我們山裏姑娘認死理,線斷了,可以接;布破了,就再也補不回了。”
    “你把這東西交給他,告訴他,我要嫁人了。”
    “喂!…”
    我嘴邊那句等等還沒說出口,她便轉身跑入蒙蒙雨霧,背影單薄,有些孤單。
    我盯著那塊被撕裂的刺繡,怔怔出神。仿佛看到了自己和某個模糊身影的過去。那些也曾信誓旦旦的“永遠”,最終不也像這刺繡一樣,脆弱得經不起現實輕輕一撕嗎?
    傍晚,成唯撼帶著一身水汽和疲憊回來。
    我把那塊苗繡推到他麵前。
    “為什麽不告訴我這些?”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手指顫抖著撫過那道裂痕,像在觸摸一個永不愈合的傷口。良久,他才發出一聲極輕的、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歎息:
    “哎!她還是……不肯原諒我。”
    “原諒什麽?”我追問,我好奇的不是這背後的故事,我想知道,這背後的原因。
    “你等等,我有點累。”他轉身去了裏屋,帶出來一壇子酒,擰開酒壇,灌了一大口,火辣的液體似乎給了他一絲勇氣。
    “小離,剛畢業的那幾年,我們都還很年輕,也以為理想比天大,對吧。”他望著門外的雨,眼神渙散,“當年,你為了一個去西北的機會,去那裏支教了兩年,最後甚至多待了一年,最後的結果呢。而我啊,則是去了湖南…”
    “2019年,我來貴州黔南采風,和啊雅在這兒認識,那時候我身邊有一個女人,我很愛她,曾經。”
    “前年,由於我個人方麵的很多原因,在她家裏人的勸導下,我和我妻子離婚了。第二年啊雅去湖南找我,那時候的我困頓窘迫,人生低穀,她為我付出了很多,甚至最後錯過了見她父親最後一麵的機會。”
    說到這裏,她的眼神有些暗淡,有懊悔,有傷心,有不甘,也有一絲中年人的麻木。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你先別急。”他打斷了正要開口的我。
    “我的前妻和我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追求身體上的自由,我追求精神上的自由。生活方麵我們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我怕冷,她怕熱,我比較宅,她喜歡外麵……”
    “可是,當初我們還是愛得那麽熱烈,甚至一度成了彼此生活裏不可或缺的習慣。”說到這裏,他深深歎了一口氣。
    “哎…剛結婚那會兒,我那時候滿腦子的自以為是,我以為我能做到,我這一度以為我能做好…”
    “所以,我欠她很多東西。”
    他又喝了一口酒,辣得眯起眼:“哎,等人走了,才明白,有些線,一旦斷了,就真的接不上了。就像這刺繡。”
    他說了很多,包括後麵回來的原因。
    我打斷他,“那阿雅,你就吊著人家?”
    他看著我,隻說了兩個字,“沒有”
    他說他這輩子不會再結婚了,所以啊雅和他沒有結果,他不能耽誤人家。
    他的故事像一麵鏡子,照出我內心同樣的惶恐。
    我曾經也為了某種虛妄的堅持,弄丟了最不該丟的東西。
    那一夜,我們喝光了那壇酒。
    我喝醉了,在門口路邊吐了很久。下雨有點冷,這個冷意讓我在醉意朦朧間,我仿佛又回到了可可西裏的風雪夜,從學校拉著行李去車站的時候。那個老牧人將可可西裏的野花塞進我手裏,眼神渾濁:“離老師,肉幹犛牛奶你都不要,我們實在是沒什麽能給你的,帶點花走吧,留個念想。”
    十二點過,手機鈴聲劃破了醉酒夜晚。
    是一個陌生號碼,歸屬地:青海海西。
    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接起電話,那頭是巨大的、熟悉的風噪聲,像是把整個可可西裏的荒原都搬到了聽筒裏。
    風聲裏,夾雜著一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用生硬的漢語問:
    “離老師……你的故事……寫到哪兒了?”
    是學生的家長,他的聲音在電流和風聲中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我……”我語塞,羞愧感扼住了喉嚨。
    “藏羚羊……快要回遷了……”
    “我們我要換地方,羊群的遷徙。找到有牧草的地方。”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高原的喘息,“攏達,我兒子……他說你要把可可西裏的故事……講給外麵的人聽……他們等著看離老師你的書呢!”
    電話裏是風沙的聲音,信號不好的時候,我們常常跑到山頂,哪兒的風最大。
    我握著手機,有點沉默。那個被我刻意遺忘的文檔,跨越千山萬水,在這個雨夜給了我當頭一棒。
    “你告訴孩子們,年底,年底能看到故事。”我也大聲說著,我知道,可可西裏的風聲中,我的聲音會很渺小。
    簡單聊了一會兒,我掛斷了電話,我衝進院子,仰頭任由冰冷的雨水衝刷著臉龐。淚水混著雨水滾落。我想起阿雅裁開的刺繡,想起成唯憾錯過的告別,想起老牧人風中的追問……
    “啊!”
    我朝著天空重重嘶喊,太壓抑了,也太累了,我想找個發泄情緒的地方。
    這一生,我們都在自己的故事裏,扮演著辜負者和被辜負者的角色。
    回到屋裏,我渾身濕透,眼睛卻亮得嚇人。我打開電腦,屏幕的光照亮了潮濕的黑暗。我不再猶豫,手指落在鍵盤上。
    可可西裏的風景,藏羚羊的遷徙,而那些風雪夜,那些孩子幹裂的手。
    “記住該記住的,放過該放過的,西北這麽大,容得下所有的眼淚和悔恨。”
    字句開始流淌,帶著雨水的濕氣,帶著黔南的泥土味,也帶著可可西裏風雪的凜冽。
    天快亮時,成唯撼站在門口,看著我通宵的背影,沒有打擾,隻是默默熱了一碗甜酒雞蛋放在我手邊。
    他看著屏幕上跳躍的光標,緩緩地說:
    “喝點,寫完了去休息下,今天我來看店。”
    晨光熹微中,我敲下最後一個句點。
    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故事的開始,也是一場漫長的、與自我和解的開始。可可西裏、黔南、以及那個叫我哥哥的姑娘……
    後記——
    中國人真的很吃“情天恨海”這一套。不要白頭偕老,就痛苦地錯過最好。
    不信你看,兩個人彼此愛著對方時,非要把胸膛撕開,看到那顆血淋淋的心髒,才相信是愛著的。
    結果,你信不信
    兩個分開的人和好和不和好,都是悲劇。結婚和不結婚,也是悲劇
    很多人,唯有在徹底失去後,在往後的歲月裏被反複想起、思念、感慨,最終歸於長久的沉默時,才後知後覺地觸摸到往昔點滴的真實與可貴。
    這難道就是最終的喜劇嗎?
    我想,這依然是悲劇的另一種寫法。
    真正的愛,是一場深刻的相互認知——認識對方,認識自己,一樣重要。
    任何一段長久的關係,都意味著要克服一部分天性,去付出,去包容,去理解。倘若內在的認知與相處的理念不曾改變,便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禁錮,永遠跳不出舊有的循環。
    多少人在分開後,才看清自己的不足與對方曾經的好。可悲的是,如今的人們,往往選擇匆忙地投身於下一段關係,與不同的人,卻走著相似的老路,重複著相同的對話與經曆……
    若曾是真愛,願你們別輕易錯過。分離本身不全是壞事,倘若這場離別能讓彼此真正看清過往的症結,並讓你學會新的、更具智慧的相處與愛的方式,那麽,請務必勇敢一些!
    去改變,去重塑。
    你們不是在重蹈覆轍,你們是在廢墟上,用更成熟的彼此,建造一座更堅固的城池,婚姻愛情都是一樣。
    人非器物,並非破碎了便宣告終結。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擁有被痛苦重塑、被覺知改變的能力。
    愛,在心動伊始的那一刻,綻放出最極致的深刻;而後續漫長的經營,則是為這份深刻注入延續的生命力。
    這,才是喜劇。
    太多中國式的感情關係出現問題後,最終都陷入了一個怪圈:“靠近你,就靠近了痛苦;遠離你,又遠離了幸福”。
    於是,最終選擇與一個不那麽愛的人將就,用自我安慰來麻痹感知,在短短幾十年的人生裏,進行著一場自我消耗與自我宣稱的幸福。
    可是,那真的是幸福嗎?
    我們的人生,僅此一次了!這個世界很大,錯過了,你們再也不會遇見了。